第16章 工務段的第一頓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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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帶著消毒水和廉價香薰塊混合氣味的“優秀學員”證書,被林野隨手塞進背包最底層時,並未能如他所願,成為一塊能在鐵源工務段這片土地上鋪路的墊腳石。它像一片枯葉,在培訓中心那間永遠彌漫著陳年灰塵與廉價消毒水味道的教室裏,隨著其他同樣毫無價值的培訓材料,一同被遺忘在角落,直到背包被塞進擁擠的通勤車廂,又被擠到不知何處。那份證書的存在感,比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薰味還要淡薄。
培訓結束的興奮感,如同投入冰冷湖水的熱鐵,迅速冷卻,並在鐵源工務段勞人科那間煙霧繚繞、空氣中混雜著尼古丁、茶葉末和舊紙張黴味的辦公室裏,被徹底碾碎。窗外的陽光被厚重的窗簾擋住,室內光線昏暗,隻有幾盞老式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鳴,投下慘白的光暈。
分配結果就像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毫不留情地從林野的頭頂傾瀉而下,瞬間將他心中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澆滅。
老人科的張幹事,是一個麵容鬆弛、眼神渾濁的中年男人。他坐在辦公桌前,嘴裏叼著半截已經燒得焦黃的香煙,那煙霧從他的嘴角緩緩升騰,仿佛是他內心冷漠的外化表現。
張幹事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是用那隻沾滿了茶漬和油汙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麵前那疊厚厚的名單上劃拉著。每一個名字在他的指尖滑過,都像是被他隨意丟棄的垃圾一般,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
當他念出那些名字時,聲音平淡而冷漠,就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寫好的、無法更改的命運判決書。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冰冷的公式化,沒有任何溫度,也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劉誌,去ak維修47車間。”
這話一出口,就像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石子,那個素來油滑的班長臉上的肌肉立刻活絡起來,瞬間堆砌出滿臉討好的笑容,活像一朵驟然綻放的向日葵。他甚至還故作姿態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那鏡片蒙著層薄霧,模糊得仿佛能映出他心裏那點小九九。
“47車間!”這三個字,在劉誌心裏,簡直比黃金還亮堂。那是幹軌道精調、精細打磨的“技術尖兵”窩,活兒是累點,可那技術含量,嘖嘖,簡直是手藝人的聖地,不是普通車間能比的。關鍵是,環境還好,敞亮幹淨,沒那嗆人的塵土,是塊實實在在的“香餑餑”,誰去了,別人都得眼紅三分。
此刻,劉誌那雙平時總透著點算計的“小眼睛”,卻像是突然被陽光刺穿雲層,迸發出難以抑製的光芒,亮得幾乎要滴出蜜來。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未來——在空調房裏,電腦屏幕泛著柔和的光,他的指尖輕點,那些複雜的軌道參數就像聽話的孩子,乖乖排好隊。一想到這,他心裏就跟灌了蜜似的,甜得發顫。
他偷偷地、極其隱蔽地用眼角餘光掃過不遠處站著的林野,那眼神,像是淬了冰的刀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卻又鋒利無比的嘲弄。仿佛在說:嘿,瞧好吧你!這就是命運的劇本,咱倆,注定不一樣!
“趙剛,分去了沿線車間——寒江城北站工區。”
工長班委趙剛接到這個消息時,嘴角那抹笑意幾乎是瞬間就爬滿了整張臉,像朵開得有些張揚的喇叭花。他咧開嘴,露出的一口牙齒,被常年煙熏火燎染上了一層黃褐色的斑駁,在略顯昏暗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刺眼。
“沿線車間?”趙剛心裏嗤笑一聲,這名字聽著挺唬人,仿佛要去荒郊野嶺風餐露宿。可轉念一想,嘿,寒江城北站工區!那地方在市區邊上,出門就是人煙,跟什麽真正的‘沿線’壓根兒不搭邊!
他心裏那杆秤立馬就傾斜了:巡線檢修是免不了,但比起那些成天跟冰冷的鋼軌、髒兮兮的道砟死磕的重點維修車間,這活兒簡直不叫個事兒。強度?那得打個大大的折扣!關鍵是,生活便利啊!手機信號滿格,隨時隨地連得上網;水電供應那叫一個穩定,冬天暖氣能把人烘出油來。這哪是車間,這簡直是給那些有點門路,或者幹脆就是不想在基層滾泥巴的人,提前圈好的“黃金坑”!
趙剛越想越美,腦子裏已經開始上演周末回家的溫馨小品,晚上手機一點,各式外賣就送到工棚門口,甚至還能摸黑溜去網吧,跟兄弟們“殺兩把”,感受一下虛擬世界的快意。他斜眼瞅了瞅不遠處正在整理資料的林野,故意用下巴朝他那邊努了努,那眼神裏滿是“過來人”的優越感,仿佛在說:“看見沒?這才叫現實,小子,學著點!”
阿達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他體格壯實,一身腱子肉,對體力活似乎有種天生的適應性。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眼神裏沒什麽波瀾,仿佛去哪裏都一樣。但林野心裏咯噔一下,重點二車間,那是工務段出了名的“鐵人車間”,專啃最硬的骨頭——大修換軌、路基翻漿冒泥整治、大型病害處理,純純的體力活地獄。阿達克這體格去那兒,估計能吃得開,但也肯定會被榨幹最後一滴油。林野想起培訓時阿達克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心裏有些替他擔心,又有些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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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西,ak維修12車間。”
這簡短的名字,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紮西身上漾開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他依舊保持著那份刻入骨子裏的沉穩,脊梁像鬆樹般筆直。可就在那名字響起的刹那,那挺直的腰板仿佛被無形的力量輕輕撞了一下,微微僵硬了一瞬。他抬眼,眼神裏掠過一抹幾乎快得看不見的凝重,像烏雲驟然壓過晴空,又迅速隱去。林野看得清楚,那不是意外,而是某種沉重消息被確認時,靈魂深處泛起的一絲暗潮。
又一個被投入那名為“地獄”的熔爐了嗎?林野的心猛地一沉,與紮西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撞。那眼神裏,沒有預想中的怨懟,沒有不甘,隻有一片深不見底、如同古潭般的平靜。仿佛那結果早在預料之中,不過是命運劇本裏,又一個按部就班的章節。這平靜比任何憤怒都更讓人心頭發涼。
林野的思緒如野馬般奔騰,內心瘋狂地質問:“又一個……為什麽?憑什麽?!” 他想起阿達克和紮西,那些在培訓時揮灑汗水、眼神裏燃燒著對技術的渴望的夜晚。他們明明比劉誌、趙剛那些人努力得多,至少在鑽研技術上是這樣。那問題出在哪裏?是他們不懂得那些看不見的規則,不懂得如何“混”才能在體製裏生存?還是說,在這個地方,所有的努力和才華,都比不過那些虛無縹緲的“會來事”,根本就一文不值?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林野,ak維修74。”
這幾個字,像淬了冰的鉛塊,猛地砸在林野心上,瞬間將他整個人都拖入了寒氣徹骨的深淵。重點三車間……這名字聽起來似乎比那聲名狼藉的二車間“略好”那麽一絲絲,理論上強度也“略低”一點。可林野心裏明鏡似的,這“略低”根本就是自欺欺人!這裏同樣是硬骨頭堆砌的戰場,道岔更換時的驚心動魄,曲線撥道時的揮汗如雨,配合大型施工時的神經緊繃……每一項活計,都一樣是啃不動的硬骨頭,一樣是洗不掉的油膩髒汙,一樣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危險無處不在。這跟“輕鬆”二字,壓根兒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12車間,那是公認的煉獄,人人聞之色變。可比起那,三車間又是什麽地方呢?它就像個卡在天堂——他私下裏偷偷幻想的那種天堂,比如在一車間喝著茶看報紙,或者幹脆溜到市郊的綠皮火車線上吹吹風——與地獄深淵之間的恐怖地帶,一個專門吞噬那些既攀不上雲端,又沉不到地獄,懸在半空中的倒黴蛋的“煉獄場”。
他心底那點小心思,還像隻受驚的兔子,悄悄躲起來,用細細的爪子,緊張地撥拉著算盤珠子。他盤算著,縱然夠不著那雲端之上、閃閃發光的雲梯,哪怕隻能抓住最低處的一根稻草,至少,至少也能讓雙腳,避開那腳下最肮髒、最黏稠的泥沼吧?他卑微地、幾乎不敢大聲喘氣的期盼著。
可那張薄薄的調令,卻像一盆從九天之上猛地潑下的冰水,帶著足以凍僵靈魂的寒意,“嘩”地一聲,兜頭澆下。從頭到腳,瞬間冰封,他這點本就脆弱不堪、卑微得如同風中塵埃般的幻想,還沒來得及成形,就被這刺骨的寒意碾得粉碎,透心透骨地涼,連歎息都凍住了。
什麽幻想?那東西現在連一星半點的灰燼都沒剩下,稍微碰一下,就化作更細的粉末,隨風飄散。剩下的,隻有眼前這股迎麵撲來的、濃得化不開的灰蒙蒙塵埃,黏在皮膚上、嗆進喉嚨裏,帶著一股子黴爛和絕望的髒兮兮空氣。還有這每一個角落都暗藏殺機、仿佛能將人活活悶死的“煉獄”現實,沉重地壓在胸口,讓人連呼吸都變得艱難,每一秒都像是在泥淖裏掙紮。
林野心裏冷笑一聲,像吞下了一口冰碴子,那股寒意直衝頭頂:“重點三…嗬!”他幾乎要嗤之以鼻,“什麽‘優秀學員’?什麽‘生活委員’?就因為幫著通了幾次廁所,就因為跟幾個少數民族兄弟套了套近乎,這就叫‘貢獻’?”他感覺那些虛頭巴腦的標簽像塊狗皮膏藥,死死貼在他臉上,不僅不體麵,反而透著一股滑稽。“原來啊,全是放屁!一點屁用沒有!”
看看人家劉誌、趙剛,那才叫‘核心班委’!一個分去了輕輕鬆鬆的47車間,另一個更是去了市郊沿線,那地方清閑得能養鳥!再看看我們,累死累活幹實事的是我們,出了岔子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也是我們,最後分到最苦最累的12車間的,還是我們!這他媽公平嗎?”
他眼睜睜看著紮西和阿達克,那倆實心眼兒、老實得像門板一樣的家夥,也被踹進了那個傳說中的12車間——據說那地方能把人榨幹,連骨頭縫裏的力氣都給擰出來,累得脫一層皮。一股滾燙的、帶著生鏽鐵器般刺鼻氣味的憤懣,像隻惡狠狠的爪子,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絞得他幾乎喘不上氣,眼前直發黑。
與此同時,一種荒謬得令人發笑的滑稽感,也像潮水般湧了上來。他想起了培訓中心的日子,為了那個金光閃閃卻輕飄飄的“優秀學員”頭銜,他把自己活脫脫演成了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鞍前馬後,屁顛屁顛地伺候著。為了那個虛無縹緲、權力小得可憐的“班委”位置,他更是沒少幹那些吃力不討好的額外活兒,吞下了多少白眼,咽下了多少尷尬,活像個跳梁小醜在台上蹦躂。可到頭來呢?換來的卻是和劉誌、趙剛那兩個在他看來吊兒郎當、成天混日子的家夥,雲泥之別、天差地別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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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這班委,當得真是窩囊透頂,虧大了!”他喉嚨裏擠出這麽一句低低的咒罵,拳頭早已不自覺地攥得死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是不是自己當初太“出風頭”了?鋒芒太露,像塊突兀的石頭硌了別人的腳?還是說,自己這個外來戶,無意中踩了某些老家夥的尾巴,搶了他們碗裏那點可憐的肉,成了他們眼裏必須拔掉的釘子?
培訓中心那些被吹得天花亂墜的“優秀”,到了這地界兒,不過是幾朵沾滿了泥濘、蔫頭耷腦的塑料花。不僅沒了半點香氣,反而可能硌得某些人心口疼吧?他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整個世界合夥騙了個底朝天,連褲衩都沒給剩下。這世道,有時候真是比生鏽的齒輪還擰巴,咬得人又疼又懵。
名字念到後麵,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推著,大多都落到了那兩個“熱門”地方——重點12、74車間。但也有那麽幾個,被拋向了更遠、更讓人心驚膽戰的角落,比如那個傳說中的“溝幫子車間奎寧工區”。這地方,地圖上根本找不到坐標,人送外號“鳥不拉屎,兔子不落腳”,光聽這名字,就足以讓人後背發涼。當最後一個分配結果念出那個令人絕望的名字時,那個學員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卻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活像被一隻冰冷的手從喉嚨裏扼住了,連呼吸都凝滯了。
另一個“幸運兒”,命運卻將他拋向了沿線車間那個叫作“特戰旅”的地方。這名字,單聽上去就足夠唬人,仿佛一頂隨時要奔赴戰場的尖兵鋼盔,帶著幾分神秘與威嚴。可剝開這層虛張聲勢的外衣,所謂的“特戰旅”,不過是守衛在那些最偏遠、最荒無人煙線路上的小小工區罷了,像被世界遺忘的孤島。
那裏,手機信號常年吝嗇地隻肯亮起孤獨的一格,仿佛隨時會斷線的求救繩。放眼望去,是無邊無際的蒼涼與寂寥,風沙或許會是你唯一的“鄰居”。停水停電,對那裏的兄弟們來說,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家常便飯”,是生活本就粗糙的底色。比起傳說中日子就夠清苦的奎寧工區,這裏,恐怕還要再添幾分蠻荒,更上一層樓。
當那個被點中的學員聽到這番“美差”的“真相”時,他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仿佛瞬間被抽幹,眼神,也像是被驟然吹滅的燭火,徹底暗了下去。一種冰冷的絕望,如同退潮後突然襲來的暗湧,瞬間將他整個人淹沒,連呼吸都仿佛凝滯了。
這裏,連一句簡單的“歡迎加入”都吝嗇給予,更別提什麽盛大的歡迎儀式或是細致的崗前指導了。林野攥著勞人科開出的那張介紹信,信紙早已泛黃,邊緣蜷曲著,如同培訓中心那些被遺忘在角落、蒙塵過時的規章製度手冊,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裂。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件被隨意丟棄在陌生碼頭的貨物,在偌大的段區裏,像個無頭蒼蠅般茫然四顧,急切地尋找著那個名為“重點維修三車間工區”的落腳點。
他像一尾逆流的魚,在人流中橫插幾道,攔下了一個又一個匆匆前行的身影。他的目光,如同兩簇微弱卻執拗的火苗,在一張張緊繃、漠然或步履匆忙的臉上跳躍、搜尋,試圖點燃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然而,回應他的,隻有更深的疏離與冰冷的空氣。直到他幾乎要被這城市的喧囂徹底吞沒,目光才在一個被遺忘的角落裏,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目標——那是一排低矮的紅磚平房,像一群沉默的老者,佝僂著身子。斑駁的牆麵上,大片的牆皮卷曲翹起,如同幹裂脫落的皮膚,露出了底下黯淡、沉默的磚色,訴說著歲月的刻薄。
窗戶早已破碎,殘缺的洞口被胡亂糊上的報紙和塑料布塞滿,在料峭的寒風中獵獵作響,那聲音像是某種徒勞的呐喊,拚盡全力想要與外界隔絕,卻又在每一次震顫中,泄露了無力的狼狽與深藏的無奈。
還未靠近,一股混雜著濃重機油、陳年鐵鏽的腥澀氣息,便裹挾著某種難以名狀的、像是混合了餿掉的汗水與劣質化學藥劑發酵後的怪異氣味,如同潮水般洶湧而至,瞬間便將人整個吞沒、包裹。這,就是他的新“家”了。至少,在可預見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將不得不與這破敗的景象和令人窒息的氣味,朝夕相對,相依為命。
工長姓孫,年屆不惑,一張臉黑裏透紅,像是被西北風和烈日反複揉搓過的老樹皮,溝壑縱橫,粗糙得能硌手。那眉峰天生就擰著,硬生生勒出一個“川”字,一雙眼睛更是鋒利如出鞘的短刀,稍一掃視,便仿佛能洞穿人心,將你所有虛頭巴腦的偽裝一刀劈開。
此刻,他正對著那幾個渾身油彩、灰頭土臉的工人咆哮,唾沫星子隨著他震耳欲聾的吼聲四下飛濺,啪嗒落在地上,竟活像一朵朵突兀又醜陋的泥花。“你他媽是死人麽?!軌距差這麽遠,扣件跟沒擰一樣!出了事誰他媽給你擦屁股?!就知道磨洋工,磨磨唧唧的,一群廢物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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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深吸一口氣,幾乎是貼著牆根,帶著幾分戰戰兢兢湊上前去,雙手小心地遞上介紹信。他的心擂鼓似的在胸腔裏狂跳,手心裏全是黏膩的冷汗,把那張薄薄的介紹信都沁出了幾個汗濕的褶皺。
孫工長鼻孔裏“哼”了一聲,才懶懶地抬眼,那目光如同一束粗糲的探照燈光,倏地掃過來,落在他那張還算幹淨、甚至還帶著點未經風霜的學生氣的臉上時,那本就擰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像是要把林野這陌生臉孔給碾碎。“林野?培訓班的‘優秀學員’?”他嗤笑一聲,尾音裏滿是輕蔑,“老子這兒不認那狗屁紙片子,隻認實打實的力氣和手底下真功夫!”說著,他用那雙指節粗大的手隨意一戳,介紹信便被戳得微微一顫,隨即又被他“啪”地一聲隨手摜在桌上,那桌麵早已油膩汙濁,瞬間便給信紙染上了一層油彩與灰塵。“去!換上工服,滾去庫房領家夥!今天,跟二車間一塊兒換軌!聽見沒有?!”那最後一句,又恢複了之前的雷霆萬鈞。
庫房在工區駐地旁邊,一個更陰暗、更潮濕的地方,散發著濃鬱的黴味和機油味。管理員是個跛腳的老頭,頭發花白,眼神渾濁,正蹲在地上用油桶煮著什麽,大概是中午剩下的飯菜。他抬起頭,瞥了林野一眼,沒好氣地扔過來一套工裝。
林野接住,入手沉甸甸的,帶著一股濃烈的汗餿味,仿佛能聞到上麵殘留的主人的體味。他展開一看,工裝又髒又舊,袖口和領口都磨破了,顏色暗淡,像一塊浸透了油汙的抹布。還有一雙硬得像鐵板、鞋底已經磨偏的勞保鞋,以及一把沉重的液壓起道機手柄和一個滿是油汙、握把都快掉了的扳手。“拿好!丟了扣錢!” 老頭甕聲甕氣地扔下一句,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油桶了。
林野笨拙地換上不合身的工裝,那衣服像一隻巨大的麻袋套在他身上,鬆鬆垮垮,袖子太長,褲腿也肥大,走起路來呼啦作響。硌腳的勞保鞋讓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石子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扛著沉重的工具,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換軌作業點——一段位於小半徑曲線、路基鬆軟的“爛地段”。一路上,他看到幾個穿著同樣肮髒工裝的工人,有的推著滿載道砟的小車,有的扛著沉重的鋼軌,步履蹣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現場如同一個真實的戰場,混亂而嘈雜。巨大的新鋼軌躺在路基旁,像兩條沉默的巨蟒。舊鋼軌已經被切割開,斷口處冒著白煙,散發出刺鼻的鐵鏽味。十幾號人喊著“嘿喲,嘿喲”的號子,用長長的撬棍、液壓起道機奮力將舊軌撥開。鐵軌在巨大的外力下發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斷裂。汗水、油汙、塵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灰黑色的泥漿,沾滿了每個人的臉和工裝。
“使點勁!後麵的人再加把油!”
“對,就這樣,別鬆勁!”
“小心點,別砸了腳!”
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匯成一片混亂的交響曲。林野被指派去擰緊新軌扣件螺栓。他學著旁邊一個老工人——姓王,外號“王鐵頭”——的樣子,把沉重的液壓扳手套在螺栓上,按下開關。機器發出刺耳的“嗡嗡”聲,巨大的扭矩震得他虎口發麻,手臂像要被撕開一樣。他咬緊牙關,一個接一個地擰。汗水很快浸透了工裝,後背濕漉漉的,貼在皮膚上,又黏又癢。汗水流進眼睛裏,帶來一陣陣火辣辣的疼,他隻能不時用手背去擦。
他看到阿達克在不遠處,正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肉隨著動作虯結跳動,像一頭不知疲倦的公牛,吼聲震天,每一次發力都帶著一種原始的力量感。他正用撬棍將一根沉重的軌枕撬離原來的位置,那股子蠻力讓周圍幾個老工人都有些忌憚。看到林野,阿達克咧嘴想打個招呼,剛要開口,卻被孫工長一聲怒吼打斷:“看什麽看!都他媽幹活!少他娘的廢話!”
紮西則沉默地操作著一台液壓起道機,動作精準而穩定,每一次起道都恰到好處,將道砟緊緊地壓實在線路底部。他額頭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但眼神依舊平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不起波瀾。他偶爾會抬頭看一眼林野,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仿佛在評估這個新來的年輕人能堅持多久。
林野內心os:“這就是鐵軌的‘鐵律’嗎?冰冷,堅硬,不容置疑。在這裏,隻有體力,隻有服從,隻有沉默地幹活。那些在培訓中心學來的‘優秀’,在這裏一文不值。我就像一顆小小的螺絲釘,被擰進了這條巨大的鋼鐵長龍裏,從此隻能跟著它的節奏,轟隆隆地向前,直到生鏽,直到脫落。”
他正想著,突然感覺腳下踩空,整個人向前踉蹌,手裏的液壓扳手差點脫手飛出去。他趕緊扶住旁邊的鋼軌,才穩住身形。原來是路基上的泥土有些鬆軟,加上汗水打滑。
“他媽的!沒長眼睛啊你!” 孫工長的怒吼像炸雷一樣在頭頂響起,比剛才更加刺耳,充滿了暴戾。“新來的就他媽這麽不中用?這點小事都搞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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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嚇得一哆嗦,連忙低下頭,不敢辯解。
“站那兒幹什麽?沒讓你歇著!” 孫工長瞪著眼,像要吃人。
林野趕緊繼續幹活,心裏卻像揣了隻兔子,怦怦直跳。他加快了手上的動作,但越急越出錯。他擰完一個螺栓,準備去擰下一個,卻發現剛才擰的那個螺栓旁邊的扣件壓板有點歪,沒有完全壓在鋼軌上。
他心裏一緊,趕緊想調整一下。但就在這時,孫工長走了過來,一腳踢在他的工具箱上。“停!你他媽眼瞎啊?!扣件壓板歪成那樣沒看見?!螺栓沒吃上勁!這要出了事,你他媽擔得起嗎?!”
劈頭蓋臉的怒罵,夾雜著各種難聽的方言俚語,像冰雹一樣砸在林野頭上、臉上。他感覺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臉頰火辣辣地疼,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羞辱。
“‘優秀學員’?優秀個屁!我看你是蠢材學員!” 孫工長唾沫橫飛,指著那個歪了的壓板,“你看看!看看!這叫幹活嗎?這叫禍害!知道這玩意兒有多重要嗎?一個螺絲沒擰緊,一顆道釘沒釘牢,都可能造成脫軌!到時候火車翻了,人死了,你他媽去償命啊?!”
周圍幾個老工人投來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林野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明明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出了錯。在巨大的震動、汗水模糊的視線和巨大的壓力下,他確實沒注意到那個小小的細節。
阿達克在不遠處氣得瞪眼,握緊了拳頭,想過來理論,但被旁邊的老工人拉住了。“別惹孫工長,他今天心情不好,別自找麻煩。” 阿達克咬著牙,發出低低的咆哮,眼神裏充滿了憤怒和無奈。
紮西也擔憂地看過來,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林野站在那裏,像個犯錯的孩子,被孫工長指著鼻子罵。他感覺自己的尊嚴被剝奪得一絲不剩,隻剩下滿腔的屈辱和憤怒。他想反駁,想告訴孫工長,他不是故意的,他隻是個新人,他需要時間適應。但他看到孫工長那張陰沉得像要吃人的臉,聽到他越來越大的吼聲,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隻能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嘴唇滲出血絲,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去重新調整那個該死的壓板,擰緊螺栓。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憤怒和屈辱。
“看什麽看!都給我快點幹!今天幹不完,誰也別想下班!扣分!” 孫工長繼續咆哮著,轉身去罵另一個動作稍慢的工人。他的聲音像一把鈍刀,反複切割著林野的心。
林野機械地重複著擰螺栓的動作,液壓扳手的轟鳴聲在耳邊嗡嗡作響,卻蓋不住孫工長那刻薄的罵聲在腦海裏回蕩。汗水混合著屈辱的滋味流進嘴裏,又鹹又苦。背上的工裝濕透,緊緊貼著皮膚,冰冷粘膩。腳下的勞保鞋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
他想起培訓時,為了應付檢查,鑽進下水道,那種惡臭幾乎讓他窒息;想起分發勞保用品時的手忙腳亂,那些破舊的膠皮手套、生了鏽的扳手;想起那張輕飄飄的“優秀學員”證書,它現在仿佛就在眼前,被孫工長狠狠地踩在腳下,碎成齏粉。再看看眼前:肮髒的環境,沉重的勞動,無情的責罵,以及一眼望不到頭的、同樣艱苦的日子。而那幾個在培訓時“混”得風生水起、分配時占盡便宜的班委劉誌、趙剛),此刻大概正享受著相對“輕鬆”的崗位,甚至可能正在某個有空調的房間裏喝茶、吹牛。
“這,就是工務段的第一課。比培訓時的‘血與淚’,更真實,更刺骨。” 林野用沾滿油汙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分不清擦掉的是汗,還是別的什麽。他握緊了冰冷的液壓扳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生存的算法,在這裏變得更加冰冷和赤裸。他必須盡快學會,在這個以鋼鐵和汗水為法則的世界裏,如何不被碾碎,哪怕隻是卑微地“混”下去。而“班委”的過往,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諷刺,提醒著他某種天真幻想的徹底破滅。
那頓罵,像一根刺,深深地紮進了林野的心裏。它不僅僅是因為孫工長的粗魯和刻薄,更是因為那句話——“優秀個屁!我看你是蠢材學員!” 這句話像一把標尺,量出了他所謂的“優秀”在這裏是多麽的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它像一記重錘,敲碎了他內心深處最後一絲對“公平”的幻想。他開始明白,在這裏,所謂的“優秀”,不是你在培訓中心表現得多積極,不是你當沒當上班委,而是你能扛得起多重的鋼軌,能受得了多少的罵,能在最艱苦的環境下,把活幹好,不出錯。
那天晚上,工人們擠在宿舍裏,隻有昏暗的燈光和此起彼伏的鼾聲。林野躺在床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聽著外麵呼嘯而過的火車聲,久久無法入睡。汗水浸透的工裝還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孫工長那張陰沉的臉,還有那句“優秀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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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阿達克,想起紮西。阿達克雖然被分到了更苦的12車間、溝幫子車間,但他似乎並不在意,依舊充滿活力,用他的汗水和力量去征服每一項任務。紮西則像一尊沉默的佛,用他的沉穩和精準,在惡劣的環境中堅守。他們似乎都適應了這種生活,或者說,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對生活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林野突然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他帶著一身的“優秀學員”光環,卻在這裏被現實打了個措手不及。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以為自己可以“混”,卻沒想到,“混”在這裏也需要付出代價,甚至更大的代價。
他拿出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映出他疲憊而茫然的臉。他給家裏發了一條短信:“一切安好,勿念。” 他沒有告訴父母自己被分到了三車間,沒有告訴他們自己被孫工長罵得狗血淋頭,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內心的失落和迷茫。他隻是像往常一樣,報喜不報憂。他知道,父母已經為他操碎了心,他不想再讓他們擔心。
他關掉手機,閉上眼睛,試圖入睡。但孫工長的罵聲,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他感覺自己的心,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懷疑自己來到這裏的意義。他不知道,在這條看似永遠沒有盡頭的鐵軌上,他該如何走下去。他隻知道,從今天起,他必須學會忍受,學會沉默,學會在罵聲中,尋找生存的空間。
第二天,天色尚是濃稠的墨,連一絲光亮都吝嗇地不肯泄露。林野正沉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裏,卻被一陣石破天驚的吼聲猛地拽回現實。是孫工長,那嗓門粗礪得像砂紙,刮得人耳膜生疼:“懶蟲!還睡棺材板呢!起來幹活!今天活兒緊著呢,聽見沒有!”
他猛地一個激靈,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渾身的肌肉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根神經都警覺地豎了起來。那感覺,活脫脫像是被一條燒紅的鞭子狠狠抽在背上,瞬間將他從混沌的睡意中抽醒。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那張硌得人生疼的硬板床上撐起沉重的身子,動作遲緩得像生了鏽的機器。
身上那件工裝衣裳,還固執地殘留著昨日揮灑汗水的酸腐氣息,像是發酵過的陳年舊事,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讓他渾身不自在。可他隻是木然地,像執行某種固定程序般,將衣裳套上瘦削的肩頭。冰冷的布料摩擦著皮膚,那黏膩感絲毫未減。他機械地扣上最後一個紐扣,動作慢得仿佛隔著層厚厚的隔膜。然後,他不再遲疑,推開門,身影便融入了門外灰蒙蒙的晨光裏,留下屋裏那股沉悶的氣息。
宿醉般的晨曦,才勉強撕開天際線,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遠處的鐵軌,如同一條蟄伏的灰色巨龍,在彌漫的晨霧中時隱時現,蜿蜒著伸向未知的遠方,透著一股冷硬而神秘的力量。林野用力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那味道卻依舊是車間裏揮之不去的機油與鐵鏽的混合體,嗆得他喉嚨發癢。他邁開腳步,走向自己的崗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心裏頭堵得慌,既是對未知的茫然,又是對即將到來的勞累和可怕的責罵的深深恐懼,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明白,孫工長那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的罵聲,不過是序曲。在這條冰冷的鐵軌上,真正考驗他的,將是綿延不絕的嗬斥,是浸透工裝的汗水,是榨幹骨血的疲憊,更是那些無法言說、隻能深夜裏獨自吞咽的“血與淚”。前路茫茫,他幾乎能預見那沉重的步履和接踵而至的挫敗感,他甚至不敢篤定自己能否在這煉獄般的磨礪中挺立不倒。然而,心底有個聲音卻在呐喊:他必須走下去。因為這是他親手選定的路,烙印在生命裏的路,縱使布滿荊棘,縱使步履維艱,他也別無選擇,唯有前行。他唯一的期盼,是在這條苦澀的征途上,哪怕隻是依稀辨認出一點屬於自己的方向,哪怕隻是觸摸到一絲屬於他的“優秀”的微光,而不是像此刻這般,連“合格”這道看似低矮的門檻,都顯得遙不可及,如同天邊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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