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茶水間的竊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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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工務段茶水間,彌漫著一股陳年劣質茶葉被反複衝泡後的苦澀氣味,混合著廉價消毒水殘留的刺鼻,黏稠地附著在每一個角落。油膩的方桌,剝落的牆皮,幾隻豁口的搪瓷杯隨意散放著,構成一幅灰暗的日常圖景。林野擰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滾燙的開水帶著嘶嘶的蒸汽注入他的舊保溫杯,杯壁上積著一層難以刷淨的茶垢。就在熱水即將注滿的瞬間,隔間裏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像帶著倒鉤的毒刺,穿透了水流的噪音,精準地鑽進他的耳朵。
“…五千?我看不止!陳工長這回可是‘防洪搶險先進個人’,段裏、局裏兩層獎金,再加上工區那份兒…嘖嘖,這個數怕是打不住!”技術員小劉的聲音,帶著一種市井的精明和難掩的豔羨,在狹小的空間裏摩擦。
“噓——!”另一個聲音立刻響起,帶著強烈的警惕和警告意味,是工區會計老孫,“小點聲!你剛來幾天?知道什麽輕重?這事兒透著一股邪乎!前腳剛評完先進,後腳段長那個不學無術的小舅子家兒子,就塞進咱們材料庫了!材料庫那是什麽地方?油水足得流油!聽說…” 老孫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卻像毒蛇的信子,清晰地舔舐著林野的耳膜,“…陳工長可是下了血本,整整兩箱飛天茅台,就上個禮拜天晚上,親自押車送進段長家車庫的!門衛老王喝醉了親口跟我吐的槽!”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林野的神經末梢。他感覺握住保溫杯的手指瞬間變得僵硬冰冷,滾燙的杯壁灼烤著手心,卻驅不散那股從心底蔓延開來的寒意。胸腔裏仿佛塞滿了浸透機油的棉絮,沉重、滯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難以言喻的壓抑和憤怒。陳大奎那張在防洪搶險後遞煙的臉,與此刻這陰暗交易中貪婪的嘴臉,在腦海中瘋狂撕扯、重疊。
“哐當——!”
一聲刺耳爆裂的巨響猛然炸開!林野幾乎是下意識地、用盡全身力氣將剛接滿開水的保溫杯狠狠砸向油膩的水泥地麵!滾燙的開水裹挾著茶葉碎末和搪瓷碎片,如同憤怒的岩漿般四處飛濺!灼熱的水汽騰地升起,模糊了視線。
隔間裏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的死蛇。空氣凝固了幾秒,隻剩下開水滴落的“嘀嗒”聲和碎片微微震顫的餘音。
隔間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技術員小劉和會計老孫探出頭,臉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惶和做賊心虛的煞白。當他們看清門口站著的是誰,看清林野那雙如同淬火鋼釘般死死釘過來的眼睛時,兩人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門被慌亂地帶上。
緊接著,另一扇門推開的聲音顯得格外沉穩、厚重。陳大奎走了出來,臉上掛著一層精心塗抹過的、毫無破綻的笑意,那笑容像一張劣質的麵具,覆蓋著底下深不可測的冰冷。他無視地上狼藉的開水和碎片,徑直走到林野麵前,身上那股混合著煙草和機油的氣息極具壓迫感地籠罩下來。
一隻粗糙、帶著厚繭的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拍在林野的肩膀上。那力道絕非友善的鼓勵,更像是一種警告性的鉗製,帶著試探和敲打的意味。
“喲,小林,” 陳大奎的聲音不高,卻像砂紙打磨著生鏽的鐵皮,每個字都刮擦著人的神經,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微微抽動,“火氣不小啊?年輕人,肝火旺點正常,但得知道往哪兒撒。” 他湊近了些,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閃爍著一種洞悉一切又充滿威脅的幽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聽說…你昨天下午在段長辦公室,一待就是半個多鍾頭?跟段長…聊得挺投機?”
他的目光像探傷儀的射線,在林野臉上來回掃視,試圖捕捉任何一絲細微的波動。
“年輕人有想法,有衝勁,這是好事。” 陳大奎繼續說著,拍在林野肩膀上的手又加了兩分力,幾乎要捏進骨頭裏,話語裏的寒意卻越來越濃,“但老哥我得提醒你一句,工務段這地方,水深得很。該看的看,不該看的,把眼睛閉上;該說的說,不該說的,把嘴縫死。這叫規矩!懂不懂?有些路,走錯了,可就回不了頭了。你那點考核分…嗬,扣光了事小,飯碗砸了,再想端起來,可就難如登天了。”
最後幾個字,帶著赤裸裸的威脅,像冰冷的鐵錘砸在砧板上。說完,他鬆開手,那虛假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隻剩下深潭般的陰鷙。他不再看林野,仿佛地上那攤狼藉的碎片和滾水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轉身邁著一種帶著掌控感的步伐,消失在茶水間昏暗的門口。留下林野獨自站在原地,肩膀上傳來的陣陣隱痛,遠不及胸腔裏那翻江倒海的冰冷與憤怒。
劣質茶葉的苦澀味,混著開水蒸騰的灼熱氣息和金屬碎片冰冷的鐵腥氣,死死地纏繞著他。陳大奎那番“規矩”的警告,如同帶著倒刺的鎖鏈,一圈圈勒緊了他的心髒。段長辦公室那半小時的煎熬,此刻被陳大奎陰鷙的目光賦予了完全不同的、充滿危險的含義。他成了棋盤上一顆被盯死的棋子,無論進退,都可能招致雷霆般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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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蹲下身,手指有些僵硬地撿拾著散落在地的搪瓷碎片。鋒利的邊緣輕易割破了他的指尖,鮮紅的血珠立刻滲了出來,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洇開一點刺目的紅。這點細微的疼痛,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他小心地將沾血的碎片攏在一起,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開水燙過的地方,皮膚泛起一片不祥的紅痕,火辣辣地疼。他沉默地拿起牆角的拖把,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著地上的水漬和茶葉殘渣。拖布頭摩擦水泥地發出粗糲的“沙沙”聲,如同在打磨著他緊繃的神經。茶水間那扇緊閉的隔間門後,死寂一片,但林野能清晰地感覺到,門縫後麵正有幾雙眼睛,帶著驚懼、窺探和複雜難辨的情緒,死死地黏在他的背上。那目光,比陳大奎拍在肩膀上的手更令人窒息。
回到巡道班組的工具房,空氣裏飄浮著熟悉的機油、鐵鏽和汗漬混合的沉悶氣味。趙叔正佝僂著腰,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凳上,用一把小銼刀仔細地打磨著一枚道釘的尖端。銼刀刮過鋼鐵,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嚓…嚓…”聲,在這壓抑的午後,竟顯出幾分令人心安的節奏感。
林野拉開自己的工具櫃門,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他拿出檢查錘和道尺,動作有些遲滯。工具櫃冰涼的鐵皮觸感透過指尖傳來,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煩亂。
“砰!”一聲悶響。林野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半開的櫃門,力道不小。趙叔手中的銼刀停了下來,那令人心安的“嚓嚓”聲消失了。他抬起頭,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越過老花鏡的上緣,落在林野身上。林野正低頭揉著被撞疼的手肘,眉頭緊鎖,臉上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陰雲。
“心讓狗叼走了?” 趙叔的聲音不高,像砂輪磨過粗糲的石頭,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疲憊和嚴厲,“魂不守舍的,錘子拿穩了?別到時候敲自己腳麵上!”
林野動作一僵,深吸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他用力關上工具櫃門,金屬撞擊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他走到趙叔旁邊的另一張破凳子上坐下,凳腿在地上刮出難聽的噪音。沉默了幾秒,茶水間裏那令人作嘔的竊語和陳大奎冰冷警告的話語,如同沸騰的毒液,在他胸中翻湧,幾乎要衝破喉嚨。
“……陳工長,”林野的聲音幹澀發緊,像是許久未上油的齒輪在強行轉動,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材料庫新進那個人,段長小舅子的兒子……”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每個音節都帶著肮髒的粘液,“……是用兩箱茅台換的。” 他停頓了一下,感覺說出這個事實都讓自己無比肮髒,“他剛才在茶水間……警告我,因為我昨天被段長叫去了辦公室……他讓我‘懂規矩’。”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異常沉重,如同咀嚼著鐵渣。
趙叔聽著,布滿溝壑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那雙渾濁的眼睛透過鏡片,平靜地注視著林野,像在審視一塊需要鍛打的生鐵。隻有他握著道釘和銼刀的手指,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鬆弛的皮膚下,青筋如同蟄伏的蚯蚓般根根凸起。
“嚓…嚓…” 銼刀聲再次響起,緩慢而有力,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趙叔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銼刀尖端在道釘上帶起的細微金屬粉末,仿佛林野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隻是窗外飄過的一粒塵埃。
過了許久,久到林野幾乎以為趙叔不會再開口時,那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種被歲月和現實反複淬煉過的冰冷堅硬,像一柄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鋼釺,直直地戳進現實的淤泥裏:
“茅台?嗬……” 一聲短促、幹澀、毫無溫度的冷笑,如同枯枝在寒風中折斷,“算個屁!老子當年在成昆線上,親眼見過拿命填出來的‘先進’!塌方的隧道口,表彰大會的錦旗還沒焐熱,轉手就蓋在了剛分下來的新宿舍樓上——給誰住?給誰他娘的兒子住?!”
趙叔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爆射出兩道駭人的厲芒,那裏麵翻湧著被歲月塵封卻從未熄滅的憤怒與巨大的悲愴。他手中的道釘和銼刀被攥得死緊,指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聲。
“規矩?他陳大奎跟你講規矩?” 趙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像砂輪迸濺出刺眼的火星,每一個字都帶著淬了毒的嘲諷和深入骨髓的鄙夷,“他那套規矩,是拿工人的血汗骨頭渣子熬出來的油!是踩著別人脊梁骨往上爬的墊腳石!” 他死死盯著林野,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皮囊,點燃他心底那點殘存的火焰,“你跟他講規矩?你骨頭有幾斤幾兩?夠他榨幾兩油?!”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砸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趙叔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是被這陳年的積憤和眼前赤裸裸的齷齪勾起了滔天怒火。他猛地將手中的道釘和銼刀重重拍在油膩的桌麵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桌上的油燈都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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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告訴你什麽是規矩!” 趙叔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鋼軌被巨錘砸入道砟深處,“規矩就是咱巡道工手裏的檢查錘!一錘子下去,鋼軌有沒有傷,有沒有裂,瞞不了人!是實心鋼,還是空心爛鐵,砸出來的動靜不一樣!”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點著桌麵,仿佛那裏就是萬惡的病灶,“他陳大奎搞的那些貓膩,就是鋼軌上最陰險的暗傷!表麵光溜,裏頭爛透了!遲早要段!要出大事!”
他喘著粗氣,渾濁的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死死盯著林野,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鋼釘,狠狠釘入林野的腦海:“你現在要做的,不是去撞他的暖水瓶,也不是傻乎乎地把自己那點骨頭送上去給人敲髓吸油!是給老子把眼睛擦亮!把手裏的錘子磨得更快!把你巡的那段鋼軌,一寸一寸,給老子盯死了!用你的錘子去聽!用你的眼睛去看!把他那些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的爛事,像道釘一樣,給老子從爛泥裏一顆一顆摳出來!砸實了!擺到太陽底下曬!”
趙叔猛地站起身,動作帶倒了身後的破木凳,凳子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他佝僂著腰,卻像一尊飽經風霜卻依舊倔強的鐵塔,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等他的‘規矩’把路基蛀空了,把鋼軌弄斷了,火車翻了,死人了!你看他的茅台,他的位子,他的狗屁先進,還頂不頂用!到時候,不用你吭聲,自然有人用更硬的‘規矩’收拾他!那才叫天理!”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彎著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那憤怒的火焰在劇烈的喘息中漸漸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無奈取代。他擺了擺手,聲音變得極其沙啞,帶著一種看透世情後的蒼涼:“管好你自己的錘子…守好你自己的道…別的…先活著…先看著…”
趙叔不再看林野,彎下腰,有些吃力地扶起倒在地上的破木凳,重新坐下。他摸索著拿起桌上那枚被銼得鋥亮的道釘和銼刀,佝僂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沉默而堅硬的礁石,獨自承受著歲月的衝刷和黑暗的侵蝕。那單調的“嚓…嚓…”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緩慢,更加沉重,仿佛每一下,都在銼磨著心中那難以消解的塊壘,也銼磨著這個鏽跡斑斑、沉重如鐵的世界。
工具房裏隻剩下這銼刀聲,和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火車汽笛的長鳴。林野僵坐在破凳子上,指尖被碎片割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茶水間那汙穢的竊語和陳大奎冰冷的威脅仍在耳邊回響。然而,趙叔那番如同狂風暴雨般的怒斥,夾雜著深入骨髓的悲憤和近乎絕望的清醒,像一盆混合著冰碴的冷水,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憤怒並沒有熄滅,反而被趙叔那淬火的言語鍛打得更深、更沉,沉甸甸地墜在心底。但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如同道砟下的凍土,開始凝結。他明白了趙叔沒說出口的話:陳大奎盤踞多年,根係早已深紮進工務段這片看似堅固實則布滿裂隙的土壤裏,牽一發而動全身。自己這點微末的力量和血氣,貿然衝撞,無異於以卵擊石,隻會粉身碎骨,甚至可能成為對方清除異己、鞏固地位的墊腳石。那所謂的“規矩”,是陳大奎用權力和利益織就的一張無形巨網,而他林野,不過是網上的一隻飛蟲。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布滿薄繭、指關節粗大的手上。這雙手,能擰緊冰冷的魚尾板螺栓,能掄起沉重的道鎬,能在廢棄路基旁撐起五十個俯臥撐,能頂著洪水和鋼軌的重量……卻無力撕開眼前這張由人情、利益和權力編織的肮髒巨網。一種強烈的無力感,混合著被玷汙的憤怒,如同冰冷的泥漿,從腳底漫上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嚓…嚓…” 趙叔的銼刀聲固執地響著,像在絕望中鑿刻著什麽。
林野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裏,那點被碎片割破的傷口再次傳來尖銳的刺痛。這疼痛,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猛地一清!趙叔最後那句話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守好你自己的道…先活著…先看著…”
守好自己的道!巡道工的道是什麽?是鋼軌!是枕木!是路基!是這一寸寸用血肉和汗水丈量、維護的安全線!陳大奎可以玩弄權術,可以中飽私囊,但他絕不敢、也不能在關乎列車安全的命脈上徹底撒手!否則,一旦出事,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化為齏粉!這才是他真正的死穴!是那條盤踞的毒蛇的七寸!
林野眼中驟然爆射出一團幽冷而決絕的光芒。憤怒並未消失,隻是被強行壓入了更深的冰層之下,淬煉成一種更堅韌、更隱蔽的力量。他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的刺痛感清晰而真實。他站起身,動作不再有之前的遲滯和僵硬,而是帶著一種重新校準方向後的沉靜。他拿起靠在牆角的檢查錘和道尺,冰冷的鋼鐵觸感從掌心傳來,如同握住了唯一的武器和依憑。
“趙叔,”林野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後的清晰,“我去巡k137+600那段。上次雨後,有幾處石砟不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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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叔手中的銼刀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睛從老花鏡上方抬起,深深地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擔憂,有審視,最終化為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讚許。他沒有說話,隻是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下巴上灰白的胡茬隨之顫動了一下,然後低下頭,繼續他手中那單調而永恒的“嚓…嚓…”聲。
林野背上工具包,推開工具房沉重的木門。門外,工務段午後的陽光依舊刺眼,空氣中彌漫著煤灰和鐵鏽的味道。他大步走向熟悉的巡道小路,背影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驚濤駭浪,死死踩進腳下堅實的泥土裏。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燃燒殆盡的煤核,沉沉地墜向遠方的山脊,將工務段染上一層頹敗而沉重的橘紅色。林野背著沉重的工具包,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踏著巡道小路碎石上的最後一點餘溫,返回工區。渾身的骨頭縫裏都透著酸乏,臉上、脖頸上沾滿了煤灰和汗漬混合的汙痕,嘴唇幹裂起皮。饑餓感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著他的胃。
工區的食堂早已過了飯點,黑漆漆的窗口緊閉著。他腳步頓了頓,轉向那個飄著微弱燈光和劣質茶葉氣息的茶水間。現在,隻有那裏還能找到點熱水,泡開他工具包裏那僅剩的半包方便麵。
推開那扇油膩的木門,劣質茶葉的苦澀味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氣息立刻撲麵而來。裏麵人不多,隻有三四個下了小班的工人,圍坐在那張油亮的方桌旁。當林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原本低低的交談聲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間消失。幾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疏離,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齊刷刷地投射過來,如同探照燈般將他籠罩。
空氣凝固了。隻剩下牆角那隻破舊的熱水器,發出持續不斷的、如同垂死掙紮般的“嗡嗡”低鳴。
林野麵無表情,仿佛沒有感受到那些芒刺在背的目光。他徑直走到熱水器旁,拿出那個搪瓷掉了大半、杯口還豁了個小口的舊茶缸,擰開水龍頭。滾燙的開水注入茶缸,升騰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沾滿煤灰的臉。
他端著那缸冒著熱氣的開水,走到方桌另一端一個空著的、離人群最遠的位置坐下。從工具包深處掏出那半包擠得有些變形的方便麵,撕開包裝袋,將幹硬的麵餅和油乎乎的調料包一股腦倒進茶缸裏。劣質香精和防腐劑混合的濃烈氣味立刻彌散開來,與茶葉的苦澀、汗液的酸餿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
他沉默地用筷子攪動著茶缸裏開始發軟的麵餅,滾燙的水汽熏著他的臉。他低著頭,目光隻聚焦在茶缸裏翻騰的麵條上,仿佛那是世間唯一值得關注的東西。
“咳…” 桌子對麵,一個叫李老蔫的老工人幹咳了一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眼神閃爍,不敢直視林野,隻盯著自己麵前那隻同樣豁了口的搪瓷杯,聲音有些發飄,帶著一種刻意的、欲蓋彌彰的閑聊口吻:“那個…聽說段裏下個月技能比武,又要開始了?體能那塊,俯臥撐標準…是不是又提高了?”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顯然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工人立刻接話,聲音同樣飄忽,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般在林野臉上飛快地掠過:“可不是嘛!一年比一年難!以前四十五個及格,現在五十個都懸!上麵就知道折騰咱們下麵人!”
“唉,練那玩意兒有啥用?” 另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響起,是工區裏出了名的牢騷大王王麻子,他撇著嘴,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譏誚,“練得再好,能當飯吃?能換獎金?我看呐,不如想想辦法,給管事的送點實在的,比啥都強!” 他這話意有所指,聲音不高,卻像根針,清晰地紮進每個人的耳朵。
“麻子!胡咧咧啥!” 李老蔫臉色一變,趕緊嗬斥,眼神慌亂地瞟了一眼依舊低頭攪動麵條的林野,又迅速移開,“喝你的水!少說兩句!”
王麻子被嗬斥,有些訕訕地閉了嘴,但臉上的不以為然卻更濃了。他端起自己的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水,發出誇張的吞咽聲。
短暫的沉默再次降臨,比剛才更加難熬。空氣裏彌漫著尷尬、猜忌和一種心照不宣的壓抑。隻有林野筷子攪動麵條的輕微“嘩啦”聲,和熱水器持續的“嗡嗡”低鳴。
就在這時,茶水間的門被“哐當”一聲推開。材料庫新來的那個年輕人,段長的小舅子的兒子——張強,穿著一身嶄新的、明顯不合身的工裝,端著一個嶄新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塑料水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一種初來乍到卻又莫名優越的神氣,目光掃過昏暗油膩的茶水間,毫不掩飾地皺了皺鼻子,似乎嫌棄這裏的味道。
他旁若無人地走到熱水器旁,將林野剛剛讓開的位置占住,慢條斯理地接水。新塑料杯在熱水衝刷下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
“喲,林哥?才回來啊?夠辛苦的!” 張強接滿水,轉過身,臉上堆起一種刻意為之的、帶著浮誇的熱情笑容,目光落在林野那缸正冒著熱氣的方便麵上,語氣裏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關切”,“就吃這個啊?這哪行啊!沒營養!我們材料庫那邊,王姐中午還燉了排骨呢,嘖嘖,那叫一個香!陳工長特意吩咐的,說我們庫房工作重要,得吃好點!” 他刻意加重了“陳工長”三個字,眼神裏閃爍著一種炫耀和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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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端著那杯熱水,踱到方桌旁,卻沒有坐下,就斜靠在油膩的桌邊,目光掃過李老蔫、王麻子等人,帶著一種新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熟稔:“幾位師傅都在呢?我剛來,以後還得靠各位師傅多指點啊!陳工長說了,咱們工區都是實在人,跟著好好幹,虧待不了!” 他又一次把“陳工長”抬了出來,像揮舞著一麵無形的旗幟。
李老蔫等人臉上擠出極其勉強的笑容,含糊地應和著:“好說,好說…” “張…張強是吧?年輕有為…” 眼神卻更加躲閃,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張強似乎很滿意自己製造的“效果”,目光最後落回一直沉默的林野身上,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意味:“林哥,我聽說你體能特別牛?俯臥撐能做五十個?下個月比武肯定沒問題吧?到時候拿了名次,可得請客啊!陳工長肯定也高興!”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是林野手中的筷子,其中一根的尖端,在他無意識的用力下,被硬生生折斷在搪瓷茶缸的邊緣。斷裂的半截筷子頭掉進渾濁的麵湯裏,濺起幾點油星。
整個茶水間瞬間安靜得可怕。連熱水器的“嗡嗡”聲似乎都停滯了。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聚焦在林野那隻握著斷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林野緩緩抬起頭。臉上沾著的煤灰和汗漬在昏暗燈光下如同凝固的麵具,隻有那雙眼睛,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古井,冰冷的目光像兩道實質的冰錐,直直地刺向張強那張帶著浮誇笑容、尚顯稚嫩卻已被熏染的臉。
那目光裏沒有憤怒的火焰,沒有委屈的波瀾,隻有一種穿透皮囊、洞悉靈魂深處的冰冷審視,一種看透所有虛偽和肮髒交易後的、死寂般的了然和鄙夷。仿佛他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隻是一件被精心包裝過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垃圾。
張強臉上那刻意堆砌的笑容,如同被冰水澆過的劣質油漆,瞬間僵硬、龜裂。林野那冰冷死寂的目光,像無形的冰錐,刺穿了他刻意營造的優越感,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讓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他端著水杯的手指微微有些發僵,剛才還滔滔不絕的嘴巴像是被凍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強撐著想維持笑容,嘴角卻不受控製地抽搐著,眼神開始慌亂地躲閃,不敢再與林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對視。
林野沒有再看他。他低下頭,用那根僅存的、完好的筷子,緩慢地、極其穩定地,從渾濁油膩的麵湯裏,將那段斷裂的筷子頭一點一點地撈了出來。動作專注而平靜,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工作。然後,他夾起一筷子已經泡得發脹發白的麵條,麵無表情地送入口中,機械地咀嚼著。劣質香精和防腐劑的味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混合著茶水間裏那股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複雜氣味。
整個茶水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林野咀嚼麵條發出的輕微聲響,和熱水器那垂死般的“嗡嗡”低鳴,在凝固的空氣中反複回蕩。李老蔫、王麻子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眼神複雜地在沉默咀嚼的林野和僵立當場的張強之間來回逡巡。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心跳都清晰可聞。
張強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端著水杯的手微微顫抖著,杯口的熱氣嫋嫋上升,卻絲毫驅散不了他心頭的寒意和難堪。他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敢再發出任何聲音。在眾人無聲的注視和林野那死寂般沉默的壓迫下,他再也無法保持那點可憐的優越感,像一隻被戳破的氣球,狼狽地、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幾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衝出了茶水間那扇油膩的木門,連句場麵話都沒敢留下。
門“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張強倉惶的背影,也像一聲沉悶的鼓點,敲在茶水間裏每個人的心上。
沉默依舊在持續。林野繼續一口一口地吃著那碗毫無滋味的麵條,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隻是那雙握著茶缸的手,指關節依舊泛著用力過度的青白色,手背上沾著的煤灰和油汙,在昏暗的燈光下,如同凝固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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