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轉崗申請書的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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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汗珠從林野緊攥的指縫裏滲出來,浸濕了那張薄薄的《轉崗申請書》。眼前勞人科那扇斑駁的綠漆門,像是一道橫亙在他和陳大奎陰影之間的、唯一可能撬開的縫隙。探傷車間缺人,這是廠裏人盡皆知的公開秘密,也是他逃離那個地方、逃離陳大奎那雙陰鷙眼睛的唯一機會。他用力做了個深呼吸,喉嚨裏幹澀得發痛,混雜著機油和鐵鏽味道的空氣灌入肺腑,卻沒能帶來多少力量。他猛地抬手,推開了那扇沉甸甸的門。
    門軸發出一聲幹澀刺耳的“吱呀”,仿佛在抗拒著任何改變。門內的景象撲麵而來:一股濃重的、由舊紙張、廉價煙絲和人體汗味混合而成的滯悶氣息。光線昏暗,隻有一盞蒙塵的日光燈管在頭頂有氣無力地嗡鳴,勉強照亮幾排高聳至天花板的鐵皮文件櫃,櫃門半開,裏麵塞滿了顏色發黃、邊緣卷曲的紙頁,像一堆堆無人問津的垃圾山。空氣裏浮動著細微的塵埃顆粒,在僅有的光線裏漫無目的地飛舞。
    唯一的活物是坐在靠裏那張舊木桌後麵的小李。他整個身體陷在一張吱嘎作響的舊藤椅裏,雙腿毫無形象地翹在桌沿上,沾滿油汙的工鞋底幾乎要碰到桌麵上散亂的文件。一部手機被他橫握著,屏幕的光映亮了他那張年輕卻帶著幾分油滑的臉,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嘴角偶爾神經質地抽動一下,顯然正沉浸在某個激烈的手遊對局裏。林野的闖入,甚至沒讓他抬一下眼皮。
    “主任批轉崗申請的?”林野的聲音在空曠而汙濁的房間裏響起,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嗯。”小李鼻腔裏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眼睛依舊黏在屏幕上,手指點得更快了,“放桌上。”他空閑的那隻手指了指自己桌角一小塊勉強沒有被雜物覆蓋的區域,那裏也落了一層薄灰。
    林野的心沉了一下。他遲疑地邁步,繞過地上散落的幾本厚厚的登記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張堆滿雜物的桌子。桌上像個微縮的垃圾場:吃剩的泡麵桶湯水已經凝固發黑,揉成團的廢紙、幾枚生鏽的回形針、一盒敞著口的印泥、幾支沒蓋帽的筆……他屏住呼吸,竭力避開那些可疑的汙跡,將自己的《轉崗申請書》輕輕放在那片指示的空位上。紙張潔白挺括,在這個雜亂肮髒的環境裏顯得異常脆弱和格格不入。
    小李終於舍得把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片刻,但也僅僅是瞥了一眼。他像是處理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垃圾,伸出兩根手指,指甲縫裏嵌著黑泥,極其隨意地捏住申請書的一角,手腕一抖,那份承載著林野全部希望的紙張便輕飄飄地飛了出去,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無聲無息地淹沒在桌角那堆搖搖欲墜、落滿灰塵的舊文件山的最底層。
    “行了,等主任回來簽字。”小李的視線早已回到了激烈的戰局上,聲音裏透著被打擾的不耐煩,“等著吧,簽好了通知你。”
    林野張了張嘴,那句“大概要等多久”卡在喉嚨裏,終究沒能吐出來。他看著那張薄紙瞬間被肮髒的文件堆吞噬,一種強烈的不安攥緊了他的心髒。他盯著那堆文件,仿佛想用目光將它燒穿一個洞,找回自己那份孤零零的申請。但小李那副拒人千裏的姿態,還有這間辦公室裏彌漫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氣息,像冰冷的淤泥,一點點將他釘在原地。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最終,所有的不甘和疑慮都化作了無聲的沉默。他轉過身,腳步沉重地退了出去,那扇綠漆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微弱的光線,也仿佛隔絕了他剛剛投入其中的渺茫希望。門軸再次發出那聲幹澀的呻吟,像是為他的離開奏響的、嘲弄的尾音。
    三天,如同在滾燙的砂礫上赤腳跋涉,每一分每一秒都帶著焦灼的痛楚。林野幾乎掐著表熬過了這漫長的七十二小時。他一遍遍回憶自己放下申請書時的細節,小李那漫不經心的一瞥,那隨手的一拋……不祥的預感如同車間裏永遠散不盡的金屬粉塵,無聲無息地侵入他的骨髓。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第四天清晨,廠區廣播裏播放著千篇一律的進行曲,帶著刺耳的電流雜音。林野幾乎是踩著廣播的尾音,再次站在了勞人科那扇熟悉的綠漆門前。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推門而入。
    裏麵的景象和三天前並無二致,依舊是那堆積如山的文件,那股混合著黴味和汗酸的氣味。小李依舊坐在那張藤椅裏,但姿態變了。他沒有再玩手機,而是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麵上,臉上掛著一副混合了公式化的平靜和一絲難以捉摸的冷淡表情,目光直直地投過來,仿佛早已等候多時。
    “李師傅,”林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來問問我的轉崗申請,主任簽好了嗎?”
    小李的目光在林野臉上停頓了兩秒,那眼神像在審視一件物品。然後,他眉毛極其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臉上公式化的平靜裂開一條縫隙,露出底下純粹的漠然和事不關己。“轉崗申請?”他慢悠悠地反問,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哪個轉崗申請?沒印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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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就是三天前,我親手交給你的那份!探傷車間轉到技術科的!”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
    “哦?”小李拖長了調子,身體向後靠回吱嘎作響的藤椅裏,臉上那點冷淡徹底轉化為一種居高臨下的困惑,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無辜,“三天前?我怎麽不記得?每天送來的條子、報告堆成山。”他用手指隨意地敲了敲桌角那堆搖搖欲墜的文件,“喏,都在這兒呢。你自己找找看?反正我是沒見著。”
    他攤開雙手,肩膀聳了聳,一副“愛莫能助”的無奈姿態。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林野的腳底竄上頭頂,眼前昏暗的辦公室猛地旋轉了一下,文件櫃、堆積的紙張、小李那張故作無辜的臉……一切都扭曲模糊起來。眩暈如同實質的浪潮,狠狠撞擊著他的太陽穴,耳朵裏嗡嗡作響,蓋過了日光燈管煩人的嗡鳴。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一個冰冷的鐵皮文件櫃,粗糙冰涼的觸感透過手掌傳來,才勉強穩住搖晃的身體。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那張紙的消失,不是意外。陳大奎那張陰沉的臉、那雙帶著嘲弄和掌控的眼睛,隔著虛空,無聲地壓了下來。他又贏了。不費吹灰之力,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麵,隻是勞人科裏一個輕飄飄的“不記得”,就輕易碾碎了他費盡心思才抓住的一線生機。
    林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勞人科的。沉重的腳步拖遝在空曠的走廊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裏,又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那扇綠漆門在他身後關閉的聲響,遙遠得如同隔世。車間方向傳來的巨大金屬撞擊聲,一下,又一下,沉悶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空蕩蕩的胸腔裏。那聲音不再僅僅是噪音,更像是某種宣告,宣告他依舊被牢牢鎖在那個由陳大奎掌控的、彌漫著鐵鏽和機油氣味的地獄裏。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漫過口鼻。他倚在冰冷的、布滿浮灰的走廊牆壁上,粗重地喘息,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慘白的月牙痕。
    宿舍裏充斥著一種混合了廉價煙草、隔夜汗味和泡麵調料包的渾濁氣息。窗外是濃稠的、化不開的工業區夜色,隻有遠處廠區高爐模糊的輪廓和幾點鬼火般的指示燈,頑強地刺破這片粘稠的黑暗。
    慘白的電腦屏幕光映在林野臉上,像塗了一層冰冷的釉。他僵直地坐著,手指懸在鍵盤上方,指尖冰涼。重新填寫那份《轉崗申請書》,每一個字敲下去,都像用鈍刀子割自己的肉。表格依舊是那份表格,要求依舊是那些要求,可意義呢?勞人科那張油膩膩的桌子,那堆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文件山,小李那張故作無辜的臉……這些畫麵在腦海裏瘋狂閃回,像無聲的嘲笑。他緊抿著嘴唇,唇線繃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頜骨的輪廓在屏幕冷光下顯得異常堅硬。一種冰冷的憤怒和無力的屈辱感在胸腔裏無聲地膨脹、擠壓,幾乎要撐破他的肋骨。
    “啪嗒。”
    一聲輕響,接著是劣質打火機輪摩擦火石的聲音。一股更加濃烈嗆人的劣質煙草味混著夜班後特有的、仿佛滲入骨髓的機油和金屬粉塵的氣息,猛地衝散了原有的渾濁空氣。趙叔佝僂著背,無聲無息地湊了過來,布滿老繭和深深裂口的手指夾著一支燃著的廉價香煙。他布滿皺紋的臉在屏幕光的邊緣半明半暗,眼袋浮腫,渾濁的眼睛裏沉澱著太多林野此刻還無法完全讀懂的東西——那是長年累月被生活碾壓、被規則磨損後留下的疲憊、麻木,以及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
    “又寫那玩意兒呢?”趙叔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鐵鏽,他朝著林野屏幕上那份嶄新的電子表格努了努嘴,煙頭的紅點在昏暗中一明一滅。
    林野沒回頭,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含糊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嗯”。他的目光依舊死死盯在屏幕上“申請理由”那一欄,光標在空白的方框裏無聲地閃爍著,像在嘲弄他的徒勞。
    趙叔沉默地吸了一大口煙,辛辣的煙霧在他枯瘦的胸腔裏翻滾一圈,再緩緩地從鼻孔裏噴出來,在屏幕冷光中凝成兩股慘淡的白氣。他盯著那兩股消散的煙霧,眼神有些飄忽,仿佛穿透了眼前冰冷的屏幕和簡陋的宿舍牆壁,回到了某個同樣令人窒息的過去。
    “前年,”他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往事塵封又被強行掀開的滯澀感,“技術科新分來個大學生,名牌大學的。小夥子,有想法,肯鑽,一看就是搞技術的料子。”
    林野敲擊鍵盤的手指頓住了。他依舊沒有轉頭,但緊繃的後背線條似乎微微鬆弛了一絲,耳朵卻下意識地豎了起來,捕捉著趙叔嘶啞話語裏的每一個音節。
    趙叔又吸了口煙,煙灰簌簌地掉落在油膩的水泥地上。“他待的崗位不對口,憋屈。跟你一樣,也想著挪個窩,去技術科發光發熱。”他頓了頓,渾濁的目光落在林野僵硬的側臉上,“申請書,寫得比你這份厚實多了,還附了一大疊什麽證書、設計圖稿……鼓鼓囊囊一個檔案袋,親自交到當時的勞人科科長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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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裏隻剩下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以及趙叔吸煙時輕微的“噝噝”聲。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
    “然後呢?”林野的聲音幹澀得厲害,他終於微微側過頭,屏幕的光在他半邊臉上投下明暗分明的界限,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急切和一絲恐懼。
    “然後?”趙叔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那笑容裏沒有一絲暖意,隻有浸透了世故的冰冷和悲涼,“然後就沒信兒了唄。小夥子跑斷了腿,勞人科的門檻都快讓他踏平了。每次去問,不是說科長忙,就是材料還在走流程。他天真,還信。等啊等,眼巴巴等了小半年……”
    趙叔的聲音停了下來,似乎在回憶那個年輕人最後的模樣。他彈了彈煙灰,灰白的煙灰像肮髒的雪片飄落。
    “後來呢?”林野追問,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後來?”趙叔嗤笑一聲,那笑聲像砂紙刮過鐵皮,“一紙調令下來了,不是去技術科,是去西北戈壁灘上的那個新開發的、鳥不拉屎的工區支援建設。美其名曰‘鍛煉骨幹’,支援邊疆。調令下來第二天,人就給塞上火車送走了。再後來……聽說沒熬過那邊風沙大、條件苦,加上心氣兒徹底散了,不到一年,自己辭職了。走的時候,瘦得脫了形。”
    趙叔抬起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林野麵前發光的屏幕,指尖幾乎要碰到那冰冷的液晶屏:“你那玩意兒,就算寫出一朵花來,送到該送的人手裏,又能怎樣?有些人抽屜裏的東西,進去了,就爛在裏麵了。爛得無聲無息,連個味兒都不會讓你聞到。”
    最後幾個字,趙叔幾乎是貼著林野的耳朵說出來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鐵鏽般的血腥味。那味道不是來自煙草,而是來自這龐大機器運轉中被碾碎、被遺忘的無數個“千年大學生”。
    林野徹底沉默了。一股冰冷的寒氣從尾椎骨沿著脊柱瞬間竄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他放在鍵盤上的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慘白的凹痕。屏幕上那份嶄新的《轉崗申請書》,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趙叔渾濁眼睛裏那片沉澱了太多殘酷的麻木,比陳大奎的咆哮更具象、更沉重地壓了下來。他意識到,陳大奎那張網,遠比他想象的龐大、堅韌。勞人科那張桌子,隻是這張網上一個微不足道的節點。沉默?等待?那就是慢性死亡,等著被無聲無息地碾碎,像那個“千年大學生”一樣,連一聲悶響都留不下。
    一種近乎凶猛的決心,壓倒了之前的眩暈和絕望,在他冰冷的胸腔裏猛烈地燃燒起來。他猛地合上了筆記本電腦屏幕,“啪”的一聲脆響,將那份徒勞的申請書連同屏幕慘白的光一起隔絕在黑暗裏。狹小的宿舍瞬間陷入更深的昏暗,隻剩下趙叔眼頭那一點猩紅,在濃稠的夜色裏忽明忽暗,像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
    “趙叔,”林野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異常地清晰、冷靜,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金屬質感,“不能這麽算了。”
    趙叔抽煙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煙頭在黑暗中猛地亮了一下。他沒說話,隻是在一片漆黑中,那雙渾濁的眼睛似乎微微轉動,看向林野聲音傳來的方向。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麽極細微的東西,被林野聲音裏那股冰冷的、近乎鋒利的決絕,輕輕撥動了一下。
    時間不再是緩慢的煎熬,而是裹挾著無聲風暴的急流。林野徹底變了個人。他依舊按時出現在探傷車間,穿著那身沾滿油汙的深藍色工裝,沉默地操作著射線檢測儀,記錄著焊縫探傷圖譜。但那雙眼睛裏,曾經被陳大奎輕易點燃的憤怒和偶爾流露的怯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審視。他像一台精密的掃描儀,目光掃過車間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流程,每一個人——尤其是陳大奎。
    他刻意保持著與陳大奎物理上的距離,但感官卻敏銳到了極致。陳大奎粗啞的嗬斥聲,拍在工人肩頭那看似鼓勵、實則充滿掌控意味的巴掌,他夾著香煙在車間裏踱步時那副土皇帝般的姿態,甚至是他接過某些工人悄悄遞過去的整條香煙時,臉上那種理所當然的貪婪神情……都被林野無聲地刻錄進腦海。
    他不再隻盯著自己的探傷儀。午休時,他不再像以前一樣找個角落看書,而是端著飯盒,看似隨意地坐到那些在車間裏熬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老師傅旁邊。他很少主動開口,隻是安靜地聽。聽他們抱怨夥食越來越差,獎金被克扣得厲害;聽某個老師傅壓低聲音罵娘,說上個月加班費又“算錯了”;聽另一個老焊工嘟囔,說倉庫新領的焊條質量比以前的差遠了,價錢反倒貴了,懷疑有人吃了回扣……這些零碎的、充滿怨氣的牢騷,像一塊塊散落的拚圖碎片。林野將它們默默收集起來,在心底反複拚湊、印證。
    很快,一個模糊而令人心驚的輪廓開始顯現:車間裏那些需要大量消耗的耗材——高級焊條、特種潤滑油、精密砂輪片,甚至包括勞保用品如手套、口罩——它們的采購和領用流程,似乎都籠罩著一層不透明的迷霧。價格虛高得離譜,質量卻參差不齊。而負責簽批這些采購單和領料單的,無一例外,都是陳大奎那隻簽著歪歪扭扭名字的肥厚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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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的心跳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他需要一個更確鑿的支點,一個能撬開這層迷霧的縫隙。這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直到一個名字在紛亂的線索中清晰地跳了出來——王海。
    王海,倉庫的老管理員,一個像倉庫角落裏那些蒙塵備件一樣沉默寡言的老頭。據說他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快三十年,廠子改製前就在了。更重要的是,有老師傅在閑聊時無意中提過一嘴,說老王頭前兩年跟陳大奎因為一批砂輪片的入庫單對不上數,大吵過一架,差點動了手,後來就被徹底邊緣化了,整天隻守著角落裏那堆廢舊金屬登記造冊,像個透明人。
    一個被邊緣化的倉庫老人,一個和陳大奎有過公開衝突的舊人……林野的眼睛在安全帽的陰影下微微眯起。或許,他就是那個縫隙。
    機會出現在一個悶熱的午後。巨大的車間像一個蒸籠,空氣裏彌漫著金屬被曬燙後的灼人氣息和濃重的汗味。陳大奎腆著肚子,紅光滿麵地陪著幾個廠部領導在車間主道上視察,唾沫橫飛地介紹著生產情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林野的探傷任務恰好在靠近廢舊金屬堆放區的位置。他操作完儀器,記下數據,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那個角落。王海果然在那裏,背對著喧鬧的主道,佝僂著腰,正費力地將一塊鏽蝕的厚鋼板翻過來,用粉筆在上麵標記著什麽。他動作遲緩,花白的頭發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那身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後背也洇開一大片深色的汗漬。
    林野拿起記錄板,像是要去另一側記錄數據,腳步自然地朝著那個角落挪去。距離王海還有幾步遠時,他停下,靠在旁邊一個巨大的廢棄齒輪箱上,從口袋裏摸出半包被壓得皺巴巴的廉價香煙——這是他特意準備的。他抽出一支,叼在嘴裏,又摸索著掏出一個塑料打火機。“啪嗒…啪嗒…”打火輪摩擦了好幾下,隻有火星,沒點著火。
    他像是有些懊惱地歎了口氣,目光“恰好”落在王海身上。王海似乎被這連續的聲響打擾,微微側頭瞥了他一眼,眼神裏沒什麽情緒,隻有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疲憊和麻木。
    “王師傅,”林野臉上擠出一點尷尬的笑意,聲音放得很低,帶著恰到好處的窘迫,“借個火?”
    王海看了他兩秒,沒說話,隻是停下手中的活,慢吞吞地從自己同樣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口袋裏摸出一個老式的金屬煤油打火機。他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掀開蓋子,撥動滾輪。
    “嚓!”
    一股淡藍色的火苗躥了起來,帶著煤油特有的氣味。
    林野趕緊湊過去,將煙湊近火苗點燃,深吸了一口,劣質煙草的辛辣嗆得他微微眯了下眼。“謝了,王師傅。”他吐出一口煙,順勢就在旁邊一塊蒙著厚灰的廢棄鋼錠上坐了下來,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
    王海收回打火機,揣回口袋,也沒趕人,繼續用粉筆在鋼板上標記。
    沉默在灼熱的空氣裏蔓延了幾秒,隻有遠處陳大奎高談闊論的聲音隱隱傳來。
    “這天兒可真夠熱的,”林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打破沉默,用煙頭指了指頭頂被油汙覆蓋、光線模糊的天窗,“倉庫那邊更悶吧?我看您老還得管著這堆舊鐵疙瘩,也不容易。”
    王海標記粉筆的手頓了頓,沒回頭,隻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的輕哼,算是回應。
    林野的目光落在王海正在翻動的那堆鏽跡斑斑的金屬件上,像是隨意地找了個話題:“這些報廢的,最後都怎麽處理?回爐?”
    “嗯。”王海應了一聲,聲音嘶啞低沉。
    “聽說……回爐前還得過磅登記?挺麻煩吧?”林野吐著煙圈,語氣盡量放得隨意。
    這一次,王海的動作徹底停住了。他緩緩直起佝僂的腰,轉過身,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寫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雙渾濁的眼睛,透過汗水和空氣中的煙塵,直直地看向林野。那目光像兩把生了鏽的鈍刀子,緩慢地刮過林野的臉,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審視。
    空氣仿佛凝固了。遠處陳大奎的吹噓聲顯得格外刺耳。林野夾著煙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臉上那點帶著詢問的、近乎天真的表情努力維持著。他迎上王海的目光,沒有躲閃。
    幾秒鍾,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王海終於移開了目光,重新彎下腰,拿起粉筆。他沒有再看林野,隻是用一種極其平淡、平淡到近乎麻木的語調,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過磅?登記?哼……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賬本上寫多少,那就是多少。廢鐵疙瘩,又不會開口說話。”他用粉筆頭重重地在鏽蝕的鋼板上劃下一個歪歪扭扭的記號,發出刺耳的“吱嘎”聲。
    林野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衝上耳膜。王海這看似答非所問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塊砸在他心上!他口中的“賬本”,和自己正在拚湊的耗材采購迷霧之間,仿佛被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貫通!耗材虛高,廢料低報……這一進一出之間的巨大差額,會流向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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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林野剛想再開口試探,遠處主道上突然傳來陳大奎一聲粗嘎的吆喝:“老王頭!磨蹭什麽呢!廠領導等著看新區的規劃呢,趕緊的,把去年那批報廢龍門吊的最終處置報告給我找出來!立刻!馬上!”
    王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像被鞭子抽中。他猛地低下頭,加快了手中粉筆標記的速度,不再看林野一眼,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危險的對話從未發生過。他佝僂的背影在悶熱渾濁的空氣中,顯得更加單薄和脆弱,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枯葉。
    林野深吸一口氣,將剩下的半截煙在廢棄鋼錠上用力摁滅。他站起身,沒有再說話,拿起記錄板,轉身離開了那個角落。陳大奎那聲吆喝,像一道冰冷的鎖鏈,瞬間鎖死了剛剛撬開一絲縫隙的門。但王海那麻木語調下泄露的驚人信息,已經像一顆燒紅的種子,深深烙進了林野的腦海。耗材虛高,廢料低報……這巨大的剪刀差,就是陳大奎吸食車間血肉的管道!
    突破口找到了,但這管道,被一頭凶獸死死地守著。
    風暴的旋渦中心,陳大奎那張肥膩的臉,陰雲密布。他那雙細小的眼睛,像淬了毒液的玻璃珠,透過辦公室油膩的玻璃窗,死死釘在遠處角落裏林野和王海短暫接觸的身影上。雖然聽不見他們說什麽,但林野那小子突然頻繁地在倉庫和廢料區附近晃悠,以及王海那個老棺材瓤子反常的停頓,都像針一樣狠狠紮進他的神經。一股暴戾的邪火“騰”地在他胸腔裏燒了起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還有那老不死的啞巴,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找死!
    報複來得迅猛而精準,帶著陳大奎特有的粗暴和羞辱意味。
    第二天工前會,陳大奎腆著肚子站在隊列前,唾沫橫飛地訓完話,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般掃過人群,最後“不經意”地落在林野身上。
    “小林啊,”他拖長了調子,臉上擠出一絲假得令人作嘔的“關懷”,“年輕人嘛,不能光埋頭搞技術,得全麵發展。廠裏最近在抓高空作業規範,安全意識要加強!我看你理論知識不錯,實踐也得跟上。這樣,三號跨那邊新上的主梁焊縫,高空探傷複查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好好體驗體驗,練練膽子!”
    話音落下,隊列裏瞬間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抽氣聲。三號跨主梁!那是廠裏最高的作業點之一,離地近四十米。狹窄的檢修平台懸在半空,常年風吹日曬,鏽蝕得厲害,扶手欄杆看著都讓人心裏發毛。探傷複查需要攜帶沉重的儀器,在那晃悠悠的平台上操作,稍有不慎……這哪是“練膽子”,分明是往鬼門關裏推!
    林野的臉“唰”地一下白了,但迎著陳大奎那充滿惡毒笑意的目光,他死死咬住後槽牙,下頜繃緊,硬生生把湧到嘴邊的反駁咽了回去,隻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是。”
    幾天後,車間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貼出了一張嶄新的“月度績效考核公示”。林野的名字赫然在列,後麵跟著的評語卻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兜頭澆下:“工作態度消極,主動性差,多次未能及時完成輔助性工作任務。安全意識有待加強注:高空作業複查期間表現遲疑)。”
    白紙黑字,蓋著鮮紅的車間公章。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林野的名字上,也燙在所有圍觀工人的眼裏。車間裏原本對林野抱有同情或隻是冷眼旁觀的竊竊私語,風向悄然轉變。
    “嘖,看著挺老實,原來這麽懶散?”
    “就是,連輔助的活兒都幹不好,還挑三揀四想轉崗?”
    “高空作業那事兒我聽說了,嚇得腿都軟了,耽誤大家進度……”
    “陳主任給他機會鍛煉,還不知好歹……”
    那些有意無意飄進耳朵的議論,像細密的牛毛針,紮在林野的皮膚上,刺進他的心裏。他走在車間裏,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投來的目光變得複雜:懷疑、鄙夷、幸災樂禍……陳大奎輕飄飄的幾筆評語和幾句暗示,就把他塑造成了一個懶惰、怯懦、不堪大用的形象。無形的牆,在無聲中築起。林野發現自己去開水房打水時,旁邊的人會下意識地避開;午休時他常坐的角落,也變得格外“清淨”。一種冰冷的孤立感,像車間裏無處不在的金屬粉塵,無聲地包裹上來。
    深夜,萬籟俱寂。白日裏機器的轟鳴和鋼鐵的撞擊聲早已沉寂,偌大的廠區像一個疲憊不堪的鋼鐵巨獸陷入沉睡,隻有遠處鐵路編組站偶爾傳來一兩聲悠長而沉悶的汽笛,撕裂這沉重的寂靜,隨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
    探傷車間深處,巨大的三號跨區域卻亮著慘白的工作燈,將下方縱橫交錯的鋼架結構投射出猙獰扭曲的陰影。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冷卻的機油味和一種高空特有的、帶著寒意的風。
    林野獨自一人,懸在近四十米的高空。腳下是狹窄得僅容一人站立的檢修平台,鏽蝕的鋼板在夜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冰冷的金屬欄杆握在手裏,觸感粗糙而濕滑。高處的風毫無遮擋,帶著哨音,狠狠抽打在他單薄的工裝上,帶走僅存的熱量,凍得他牙齒都在打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高空稀薄空氣特有的涼意,刺得肺管子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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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背靠著身後冰冷巨大的鋼梁主結構,努力穩住身體,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射線探傷儀從背包裏取出,安置在平台邊緣一個相對穩固的位置。儀器的金屬外殼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冷光。每一次動作,平台的晃動都讓他心髒驟縮,指尖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僵硬發白。汗水卻從額角不斷滲出,滑過冰冷的臉頰,在下巴處匯聚,滴落在鏽跡斑斑的鋼板上,瞬間被黑暗吞沒,無聲無息。
    “林野!下麵主控呼叫!三號跨主梁探傷複查進度怎麽樣?抓緊時間!別磨蹭!” 腰間懸掛的對講機突然爆發出刺耳的電流噪音,緊接著是地麵監控員帶著不耐煩的催促聲,在空曠死寂的高空裏顯得格外響亮和突兀。
    林野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一哆嗦,手指下意識地一滑。剛剛調試好、正準備固定角度的射線探傷儀的金屬基座,猛地向平台外側滑去!
    “不好!”林野瞳孔驟縮,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整個身體猛地向前一撲,不顧一切地用身體壓向那滑動的沉重儀器!
    咣當!哐啷!
    儀器的金屬底座狠狠撞在平台的邊緣護欄上,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巨響,終於停了下來,大半部分懸在了平台之外,全靠林野用肩膀和胸口死死頂住才沒有墜落。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胸口發悶,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
    頭頂上方,更高處那密集交錯的鋼架結構深處,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扭曲斷裂聲!
    喀啦啦——嗤!
    一塊沉重的、邊緣帶著鋒利毛刺的鋼構件——像是一截斷裂的支撐角鋼或是廢棄的固定卡箍——如同被死神擲出的黑色標槍,撕裂高空的寒風,裹挾著刺耳的尖嘯,擦著林野剛才撲出時頭顱所在的位置,狠狠砸落下來!
    砰!轟隆!
    鋼構件先是重重砸在林野剛剛離開位置旁邊的平台鋼板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火星四濺!緊接著,它巨大的衝擊力撞斷了本就鏽蝕脆弱的平台外緣護欄,帶著斷裂的鋼筋和扭曲的鋼板碎片,翻滾著、呼嘯著,朝著下方深不見底的、被黑暗籠罩的車間地麵直墜下去!
    轟隆隆隆——哐當!嘩啦……
    一連串由近及遠、沉悶到令人窒息的撞擊聲和金屬破碎聲,如同重錘,一下下狠狠砸在死寂的車間裏,也狠狠砸在林野的耳膜和心髒上!那聲音在空曠的巨大空間裏回蕩、放大,經久不息,像是地獄深處傳來的喪鍾。
    林野整個人僵在冰冷的檢修平台上,身體還保持著撲壓儀器的姿勢,像一尊凍結的雕塑。臉頰被剛才鋼構件墜落時帶起的淩厲勁風刮過,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幾縷被削斷的頭發,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鋼板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慘白的工作燈光下,他瞳孔放大到極致,清晰地倒映著下方平台邊緣那個被硬生生撕裂的巨大豁口,猙獰的斷口處,扭曲的鋼筋像魔鬼的獠牙般支棱著。剛才他站立的位置,被那塊墜落的凶器砸出了一個可怕的凹坑,鋼板像脆弱的紙張一樣扭曲翻卷。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後背的工裝,冰冷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無法抑製的、劫後餘生的劇烈顫抖。
    粗重的、不受控製的喘息從他喉嚨裏艱難地擠壓出來。他緩緩地、一寸寸地抬起頭,目光越過腳下那個吞噬一切的豁口,投向更高處那片漆黑如墨、結構錯綜複雜的鋼架叢林。慘白的燈光隻能照亮有限的範圍,更深處是望不穿的濃稠黑暗,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寒意,並非來自高空的冷風,而是從靈魂深處滲出的、凍徹骨髓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瀕死的恐懼。
    剛才那一下……是衝著他腦袋來的!
    陳大奎……他要的,從來就不隻是趕走自己那麽簡單!
    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鋼架叢林上空,仿佛無聲地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一雙充滿暴虐和殺意的眼睛,正死死地、嘲弄地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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