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暴雨中的全站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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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天,像被捅漏了的墨缸。鉛灰色的濃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仿佛隨時要砸下來。雨不是在下,是在潑,在砸,在倒灌!密集粗大的雨柱連接著天地,抽打著廠區裏的一切。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地麵早已化作一片翻滾的泥沼,渾濁的泥湯裹挾著油汙、鐵屑和不知名的工業垃圾,在低窪處打著旋渦,洶湧流淌。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土腥、鐵鏽和雨水混合的窒息氣味。
    g區段,一段處於廠區邊緣、地勢低窪的鐵路專用線路基旁。這裏沒有廠房的遮蔽,風雨更加肆無忌憚。林野整個人幾乎撲在泥水裏,像一頭在泥潭裏掙紮的困獸。深藍色的工裝吸飽了泥水,沉重冰冷地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濕布的阻力。雨水順著安全帽的帽簷瘋狂流下,在他眼前形成一道不間斷的、模糊視線的水簾。他隻能不停地甩頭,用手臂粗暴地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泥漿,才能勉強看清。
    他身下,昂貴的進口全站儀——這台平日裏被精心嗬護、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精密光學儀器,此刻正艱難地支撐在三腳架上,像個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孤兒。三腳架的金屬腿深深陷在黏膩的淤泥裏,儀器的黑色外殼上,雨水匯集成溪流,沿著棱角不斷淌下。鏡頭前的遮光罩邊緣,掛滿了混濁的水珠,頑強地抵抗著雨水的衝刷。
    林野咬緊牙關,牙齒因為寒冷和用力而咯咯作響。他整個上半身幾乎壓在冰冷的儀器操作台上,身體形成一個別扭的弓形,用胸膛和手臂盡可能地護住操作麵板和目鏡,試圖為它撐開一片小小的、相對幹燥的空間。手指早已凍得麻木發僵,每一次去觸碰那冰涼的金屬調焦旋鈕和鍵盤按鍵,都像是用木頭在戳。每一次微小的調整,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和專注。
    顯示屏上,代表沉降監測點的紅色十字光標在灰綠色的背景上劇烈地跳動、閃爍,如同垂死掙紮的心髒。旁邊,代表x軸水平位移)的數值,正以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速度瘋狂變化:2.8… 3.0… 3.1…最終,那鮮紅的數字死死地定格在3.2!<!
    這個數字像一道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眼球上,瞬間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一股寒意,比這傾盆暴雨更刺骨、更深入骨髓的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起,直衝天靈蓋!專業知識和無數次的安全培訓在他腦海裏尖銳地鳴響——對於這段處於地質敏感帶邊緣、下方有老舊排水涵洞的專用線路基,這樣的單次暴雨沉降位移值,已經遠遠超出了黃色預警的閾值,直逼紅色!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路基土體在暴雨的浸泡和衝刷下,正在發生快速的、不均勻的變形,基礎正在被掏空!意味著隨時可能發生軌道偏移、道床下沉,甚至……更可怕的後果!
    他的心髒仿佛一頭掙脫了囚籠的猛獸,在胸腔裏橫衝直撞,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震得肋骨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撞個粉碎。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四肢百骸;而責任感,則如同一團熾熱的熔岩,在他血管裏奔騰咆哮。這兩股截然相反卻又同樣洶湧的力量在他體內掀起驚濤駭浪,激烈衝撞,撕扯著他的理智。時間,分秒必爭!他必須立刻上報!必須立刻啟動應急響應,一秒都不能再等!
    林野猛地直起身子,冰冷的泥水順著脖頸灌進衣領,激得他一個哆嗦,但這無法阻止他的動作。他幾乎是顫抖著手,從同樣濕透的工裝內袋裏,掏出了用防水袋層層包裹的手機。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笨拙不堪,在濕滑的屏幕上劃了好幾次才解開鎖屏。冰冷的雨水不斷砸在屏幕上,形成細密流動的水膜,他用力地用袖子抹去,點開通訊錄,急切地尋找著工務段應急調度中心的號碼。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個號碼的瞬間——
    “嗚——嗡!沙沙沙——!”
    腰間懸掛的、被泥水糊滿的對講機,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刺耳的電流嘯叫聲,緊接著,一個炸雷般的咆哮穿透風雨和電流噪音,狠狠砸進林野的耳膜:
    “林野!林野!聽到回話!你他媽還在g137那兒瞎折騰什麽?!!”
    是陳大奎!那聲音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暴怒和極度的不耐煩,如同一條被激怒的瘋狗在狂吠。
    林野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心髒驟然一縮。他下意識地按下對講鍵,聲音在風雨中顯得嘶啞而急促:“陳主任!g區段!沉降數據異常!x軸位移已經到3.2了!必須立刻……”
    “放你媽的屁!”陳大奎粗暴地打斷他,聲音更加高亢刺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暴雨天!下刀子一樣!測出來的狗屁數據能準?!雨水幹擾,儀器不穩!你懂不懂?!這種鬼天氣的數據,報上去就是笑話!純粹給領導添堵!給老子立刻!馬上!滾回來!聽見沒有?!立刻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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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渣的石頭,狠狠砸在林野臉上。那咆哮聲中蘊含的不僅是命令,更是赤裸裸的威脅和嘲弄。什麽數據異常?什麽安全風險?在陳大奎眼裏,都是他林野不識時務、沒事找事的“瞎折騰”!
    林野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繃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冰冷的雨水混合著屈辱的怒火,在他臉上肆意流淌。他死死盯著對講機那沾滿泥漿的黑色外殼,仿佛能透過它,看到陳大奎那張在工區辦公室裏、對著電話唾沫橫飛的肥膩而猙獰的臉。全站儀屏幕上,那刺目的3.2依舊鮮紅地跳動著,像一道無聲的、泣血的控訴。
    對講機裏隻剩下電流的沙沙聲,陳大奎顯然已經切斷了通訊,連多一秒的辯解機會都不屑於給他。
    雨,還在瘋狂地砸落。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穿透濕透的工裝。林野僵立在泥濘中,像一尊被雨水衝刷的、絕望的雕像。手機屏幕上的應急號碼,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模糊不清。他看著腳下翻滾的泥湯,看著不遠處在暴雨中顯得格外脆弱、仿佛隨時會崩塌的路基邊坡,看著全站儀屏幕上那個固執閃爍的紅色數字……
    最終,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手機塞回了濕透的內袋。那動作,沉重得像是在埋葬什麽。他彎下腰,開始默默地、艱難地收拾泥水中的全站儀和三腳架。冰冷的金屬部件觸手滑膩沉重,每一次拆卸和裝箱,都耗費著他殘存不多的力氣和意誌。泥水濺滿了他的臉,混合著雨水流下,分不清是水還是別的什麽。
    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如同背負著千斤重擔般,拖著滿身泥濘和沉重的儀器箱,推開工區那扇同樣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的鐵皮板房門時,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汗酸、機油和潮濕黴味的渾濁熱浪撲麵而來,熏得他幾乎窒息。
    陳大奎正大馬金刀地坐在他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翹著二郎腿,肥碩的身體陷在吱呀作響的皮轉椅裏。他嘴裏叼著一根剛點燃不久的香煙,嫋嫋升起的青煙模糊了他那張油光滿麵的臉。看到林野這副狼狽不堪、如同剛從泥潭裏撈出來的模樣,他細小的眼睛裏非但沒有一絲關切,反而迅速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近乎殘忍的快意和嘲弄。
    “嘖,看看,看看我們的大學生技術員,搞得多敬業,多辛苦!”陳大奎拖長了調子,陰陽怪氣地開口,嘴角誇張地向兩邊咧開,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他隨手從桌角揉成一團的髒抹布裏,扯出一條顏色發灰、散發著濃重黴味的舊毛巾,像施舍骨頭給野狗一樣,朝著林野的方向隨意地甩了過來。
    “喏,擦擦!別整得跟剛從墳裏爬出來似的。”毛巾在空中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啪”地一聲落在林野腳前的地麵上,濺起一小片泥水。
    林野沒有立刻去撿。他站在那裏,冰冷的泥水順著褲管不斷滴落,在腳下匯成一小灘渾濁的水漬。安全帽下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雨水混合著泥漿,沿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匯聚,滴下。他抬起眼,隔著工區裏彌漫的煙霧和昏暗的光線,迎上陳大奎那雙充滿了戲謔、掌控和一絲探究的眼睛。
    陳大奎似乎很滿意林野這副沉默隱忍的姿態。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再慢悠悠地吐出幾個煙圈,身體愜意地往椅背裏靠了靠,皮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小林啊,”他換上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仿佛一個諄諄教導後輩的長者,隻是那雙眼睛裏閃爍的精光,徹底出賣了他,“年輕人有上進心,想幹出點成績,這沒錯!廠裏就需要你這樣有知識、有幹勁的新鮮血液嘛!”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意味深長,甚至帶著點“過來人”的“推心置腹”:
    “但是啊,有些事呢,不能太較真,太死心眼!一根筋,鑽牛角尖,那是要吃虧的!得學會看風向,看大局!懂不懂?”他夾著香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林野放在腳邊的、沾滿泥水的全站儀箱子。
    “你看這玩意兒,”陳大奎的語氣帶上了一種奇特的、混雜著輕蔑和貪婪的複雜意味,“進口貨,德國徠卡的吧?死貴死貴的!精密吧?高科技吧?屁用!”他嗤笑一聲,肥厚的嘴唇撇了撇。
    “再精密的玩意兒,它也隻是個玩意兒!是死的!關鍵是什麽?”他猛地提高了音量,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野,像是要傳遞什麽不得了的“人生真諦”,“關鍵是用它的人!是讓它怎麽‘活’起來的人!”
    他重重地敲了敲桌麵,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後伸出那根粗短、指甲縫裏嵌著黑泥的食指,用力地、一下下地點著全站儀那被泥水包裹的黑色外殼,發出“篤篤”的悶響。
    “就說這全站儀,它再準,能準得過人心?能準得過關係?”陳大奎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帶著濃重市儈和鄙夷的冷笑,壓低了聲音,卻又恰好能讓林野聽得清清楚楚:
    “上個月!就上個月!張明他爸,知道吧?咱們廠物資處的張處!”他刻意加重了“張處”兩個字,強調著權力的分量,“人家批條子,一口氣批了十台!嶄新的,跟這個一模一樣的高級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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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擦臉的手,猛地頓住了。那條散發著濃重黴味、混合著陳大奎身上廉價煙草臭氣的毛巾,正貼在他的臉頰上。黴味、煙味、機油味……還有陳大奎話語裏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敗的氣息,瞬間擰成一股強大的、難以形容的惡臭,如同實質的毒氣,猛地鑽進了他的鼻腔,直衝腦門,然後狠狠攫住了他的胃!
    一股強烈的、生理性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從胃的深處翻湧上來,頂到了喉嚨口。他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了那股嘔吐的衝動。毛巾粗糙的纖維摩擦著他冰冷的臉頰,帶來一陣刺痛。他拿著毛巾的手,僵在半空,指節因為用力而繃得慘白,微微顫抖著。
    陳大奎似乎沒注意到林野這瞬間的僵硬和失態,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他完全沉浸在自己透露的“內幕”所帶來的某種扭曲的滿足感裏,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近乎猥瑣的親昵:
    “十台啊!嶄新的!你猜怎麽著?一轉手,全塞給他那個開測繪公司的小舅密了!人家那公司,剛開張沒倆月!屁資質沒有!可架不住有關係啊!這叫什麽?這就叫資源優化配置!這就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懂不懂?”他得意地晃了晃腦袋,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煙霧在他那張油膩的臉上繚繞。
    “所以啊,小林,”陳大奎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野身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規勸,“你那點數據,3.2也好,5.0也罷,在暴雨天測的,它就是個屁!就是個由頭!你說它準,它就能準;你說它不準,它就不準!關鍵看你怎麽說,看上麵的人想不想聽!別死心眼,別給自己找不痛快,也別給別人……添麻煩!”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又慢又重,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冰碴,清晰地敲打在林野緊繃的神經上。那眼神裏,赤裸裸地寫著警告:識相點,別擋路,別惹事!
    林野維持著那個僵硬的擦臉姿勢,毛巾還停留在臉頰上。冰冷的雨水和毛巾的黴味依舊粘膩地貼在皮膚上,但此刻,另一種更冰冷、更沉重的東西,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胃裏那股翻江倒海的惡心感,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為陳大奎這番赤裸裸的、毫無廉恥的“教誨”而更加洶湧。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在一點點變冷,凝固。
    陳大奎的話語,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眼前豁開了一道巨大的、黑暗的口子。他看到的,不再僅僅是一個貪得無厭的車間主任,而是一張盤根錯節、肆無忌憚吞噬一切的腐敗網絡。張明他爸——物資處的處長,陳大奎的靠山;那十台嶄新的、本該用於廠區安全生產和精密監測的昂貴儀器,像垃圾一樣被隨意“塞”給一個空殼皮包公司;暴雨中那跳動的3.2紅色數字,在權力和利益的交易麵前,輕飄飄地成了一個可以隨意解釋、隨意抹去的“屁”!
    精密的全站儀,在暴雨中徒勞地記錄著大地的呻吟,它的數據,卻被一隻隻肮髒的手肆意玩弄、篡改、湮滅。它引以為傲的“準”,在人心叵測的“不準”麵前,脆弱得像個笑話。這巨大的諷刺,像冰冷的毒液,浸透了林野的四肢百骸。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毛巾從臉上移開。動作僵硬,如同生鏽的機器。他沒有再看陳大奎那張令人作嘔的臉,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沾滿泥漿、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上。毛巾上那股混合的惡臭,頑固地附著在他的指尖和鼻端。
    陳大奎看著林野沉默地放下毛巾,臉上那副“孺子可教”的假笑更加明顯了。他以為自己的“點撥”奏效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終於被現實砸醒了。
    “這就對了嘛!”陳大奎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粗嘎,帶著一種“大局已定”的輕鬆,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蒼蠅,“行了,趕緊去換身衣服,別整感冒了!下午……”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盤算什麽,小眼睛裏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下午你去趟檢修庫,那邊有幾段舊管道的焊縫,射線拍片記錄好像有點問題,你去複查一下底片!仔細點!”
    檢修庫?舊管道?射線底片複查?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檢修庫是廠區最偏遠、條件最差的角落之一,終年彌漫著濃重的防腐漆和鐵鏽味。而陳大奎特意點出的“舊管道”……林野的腦海裏瞬間閃過趙叔曾經的警告,還有那次高空作業時擦著頭皮墜落的恐怖鋼構件!那些地方,陰暗、逼仄、結構複雜,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危險。所謂的“射線底片複查”,不過是陳大奎又一次將他推向險地的借口!這絕不是什麽普通的任務,這是陳大奎在確認他“老實”之後,又一次不動聲色的敲打和警告,甚至是……清除障礙的下一步!
    一股比剛才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林野。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刺向陳大奎。陳大奎正悠然自得地吸著煙,迎上林野的目光,他非但沒有回避,反而咧開嘴,露出了一個更加清晰、更加殘忍的笑容。那笑容裏,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得意和對林野那點憤怒的徹底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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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有問題?”陳大奎慢悠悠地問,尾音上揚,帶著赤裸裸的挑釁。
    林野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所有憤怒的質問、不甘的控訴,都被他死死地壓在了喉嚨深處。他看到了陳大奎眼底深處那抹毫不掩飾的殺機——那不是一時衝動的暴怒,而是一種冷酷的、程序化的清除指令。在這個龐大的、被蛀空的機器裏,他林野,一個不肯同流合汙的小小齒輪,已經明確地被標記為需要被“檢修”、被“更換”的故障部件!
    他強迫自己垂下眼瞼,遮住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帶來一絲虛假的清醒。
    “……沒問題,陳主任。”林野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摩擦過鐵鏽,聽不出任何情緒。他彎下腰,撿起地上那條散發著惡臭的毛巾,動作緩慢而僵硬。他沒有再看陳大奎一眼,轉身,拖著沉重的腳步和儀器箱,一步一步走向更衣室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絕望和洶湧的暗流之上。
    背後,陳大奎那帶著滿足的、粗嘎的笑聲,隱隱傳來,混合著窗外依舊狂暴的雨聲,如同魔鬼的囈語。
    更衣室裏彌漫著一股常年不散的汗味、黴味和廉價消毒水混合的複雜氣味。一排排油漆剝落的鐵皮櫃門緊閉著,像一排沉默的墓碑。空氣冰冷潮濕,隻有一盞瓦數不足的白熾燈在頭頂發出昏黃的光,勉強照亮狹小的空間。
    林野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櫃,身體因為脫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濕透的工裝被剝下,扔在地上,像一團肮髒的破布。他換上了幹燥但同樣散發著淡淡黴味的備用工裝,動作遲緩。冰冷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帶來短暫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心底的寒冰。
    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雙手上。那雙手,掌心與指腹間,布滿了常年與精密儀器打交道磨出的薄繭,像一層薄薄的、失去光澤的鎧甲。此刻,寒氣與泥水浸泡的冰冷,讓它們顯得愈發粗糙,幾乎透明,血色早已被凍得幹涸。而指關節處,幾道淺淺的紅痕,是那些冰冷的金屬邊緣無數次碾壓留下的印記,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
    這雙手,曾懷著滾燙的希望,一次次拿起工具。那是一種純粹的、想要丈量世界、記錄真相、守護生活的決心。它們渴望精準,渴望在數據的海洋裏找到可靠的錨點,渴望用冰冷的儀器,為混沌的世界帶來一絲清晰的秩序。
    可現在呢?
    希望早已碎裂。陳大奎那張油光水滑、帶著幾分譏誚的肥膩臉龐,物資處張處那筆輕鬆批出的十台儀器,暴雨如注的那個瞬間,全站儀屏幕上那刺目而冰冷的“3.2”——這個數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間割裂了所有信任。還有檢修庫裏,那些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未知陷阱,正等著將他徹底吞噬……
    這些畫麵,這些冰冷的碎片,如同失控的走馬燈,在他腦海裏瘋狂旋轉、撕扯、碰撞,攪得他天旋地轉。胃裏那股翻騰的惡心感,非但沒有在幹燥衣物的包裹下平息,反而像找到了溫床,沉澱下來,凝結成一塊沉甸甸、冷冰冰的鉛塊,死死地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精密的全站儀,在權力的泥沼和肆無忌憚的腐敗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它引以為傲的“準”,在人心叵測的“不準”麵前,成了最大的諷刺。暴雨衝刷著大地,也衝刷著林野最後一絲天真的幻想。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不斷旋轉下沉的旋渦邊緣。陳大奎那張網,遠比他想象的更龐大、更黑暗、更致命。沉默和忍耐換來的,不是生路,而是更深的陷阱。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更衣室角落裏那扇蒙著厚厚灰塵的小窗上。窗外,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跡象,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模糊的玻璃上,將外麵廠區的景象扭曲成一片混沌的灰暗。隻有遠處高爐巨大的、模糊的輪廓,在雨幕中頑強地矗立著,像一頭蟄伏在風雨中的鋼鐵巨獸。
    混沌的雨幕深處,那鋼鐵巨獸的輪廓仿佛微微晃動了一下。不是錯覺。是腳下大地深處傳來的、極其細微卻不容忽視的震顫,如同沉睡巨獸不安的囈語。這震顫穿透冰冷的鐵皮櫃,透過潮濕的鞋底,無聲地傳導至林野僵直的脊背。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薄繭的痛楚,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那3.2的沉降,那被陳大奎輕蔑斥為“屁”的紅色數字,並非冰冷的符號。它是大地撕裂前的呻吟,是鋼鐵軌道即將扭曲變形的無聲預告!這微小的位移背後,蟄伏著吞噬一切的深淵。
    林野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緩緩掃過更衣室肮髒的水泥地麵,仿佛要穿透這層薄殼,直視下方正在緩慢塌陷的真相。檢修庫?舊管道?陳大奎精心挑選的、布滿鏽蝕陷阱的舞台?恐懼的寒意依舊在骨髓裏流竄,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正從憤怒的灰燼中破土而出,帶著燒灼鋼鐵的熾熱和玉石俱焚的決絕。
    窗外的雨,不再是那惱人的噪音,它已化身為一記記重鼓,帶著沉鬱的節奏,一下下敲打在他緊繃的心弦上,催促,又似逼迫,不容他片刻安寧。混沌的雨幕如同一層厚重的灰色濾鏡,將世界揉捏得支離破碎,連玻璃窗都仿佛扭曲變形,映出的,不過是些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巨大陰影——那些扭曲的輪廓、模糊的巨獸幻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無聲地匯聚,指向一個冰冷而不容置疑的終點:測量,已然終結。
    風暴的核心,不再是儀器屏幕上那曾經令人癡迷、此刻卻隻剩下空白的數字跳動,而是他自己,林野。他,就是這狂風驟雨的中心,是這寂靜中的唯一焦點。
    他必須,成為那把世間最精準的尺,丈量這未知的深淵,也丈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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