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食堂的等級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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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區食堂的西北角,那張圓桌仿佛生了根,日複一日地占據著那個角落,像一道無聲的界線。林野端著那隻略顯陳舊的鋁飯盒,腳步有些虛浮地經過。不經意間,他瞥見陳大奎正殷勤地用公筷,往段長的碗裏夾著那盤誘人的紅燒肉——那是今天餐桌上唯一的硬菜,油光鋥亮,香氣似乎都凝成了實質。
    “野哥,別看了,魂兒都被勾走了?” 小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的酸澀,“那是‘領導桌’,咱們這些‘小兵蛋子’,能蹭口熱湯就燒高香了,還想喝肉湯?”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尤其是新來的,規矩多著呢。”
    林野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垂下,落在自己那盒白水煮白菜上。清湯寡水裏,幾片蔫黃的菜葉懶洋洋地漂著,幾星油花像苟延殘喘的浮萍,勉強調和著這碗寡淡。那畫麵,猛地撞進記憶深處——實習時那碗永遠不夠喝的、泛著渾濁的菜湯,此刻竟與眼前的景象如此相似,同樣的“同工不同酬”,同樣的心口發堵。
    就在這時,褲兜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像一聲不合時宜的驚雷。母親的消息跳出來,短短一句:“你爸的降壓藥又漲價了。” 幾個字,瞬間把那盤紅燒肉的香氣和眼前的清湯寡水都抽空了,隻剩下胸腔裏沉甸甸的涼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另一邊口袋裏那疊厚厚的考證資料,指尖觸到紙張的粗糙感,注冊測繪師的報名費,還像座山一樣壓在心頭,遲遲沒能搬開。
    食堂裏嗡嗡作響的嘈雜聲浪瞬間在林野耳邊退潮,隻剩下自己胸膛裏沉悶的鼓點,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母親那句“又漲價了”,簡簡單單幾個字,像幾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進他太陽穴裏那根時刻緊繃的弦。指尖下意識地撚進口袋深處,觸到那疊打印紙粗糙的邊緣——注冊測繪師報名簡章。報名費,260元。他閉上眼,無聲地吸了口氣,那數字像烙鐵一樣燙在神經末梢上。
    “野哥?野哥!”小劉的聲音帶著點急迫,把他從冰冷的數字深淵裏拽出來一點。林野睜開眼,小劉的臉湊得很近,眉頭擰著,眼神裏全是那種他熟悉又抗拒的同情。“真別看了,”小劉壓著嗓子,下巴朝西北角那桌努了努,“看多了堵心,還容易餓得快。就那點油水,眼巴巴瞅著也沒咱的份兒。”他試圖擠出點輕鬆的笑,嘴角咧開,卻隻牽動出一點生硬的紋路,“走,趕緊吃完回去眯會兒,下午那堆樁位點還等著咱去伺候呢。”
    林野沒應聲,隻是目光沉沉地又掃過那張圓桌。陳大奎那粗壯、沾著油膩的手指正捏著公筷,小心而殷勤地從中央那個油光鋥亮的白瓷盤裏,穩穩夾起一大塊深紅油亮的紅燒肉,堆到段長麵前那隻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碗裏。肉塊顫巍巍的,濃稠的醬汁順著邊緣滑落。段長臉上堆著慣常那種鬆弛的、被供奉出來的笑,稀疏的頭發在食堂頂燈下泛著油光,象征性地擺了擺手,嘴裏似乎說著“夠了夠了”,那微微後仰、帶著點享受姿態的坐姿卻泄露了真實心境。桌旁圍坐的幾個工班長也適時地附和著,笑聲刻意地拔高,在這充斥著廉價飯菜氣味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突兀。
    林野收回目光,視線落回自己手裏的鋁製飯盒。蓋子內側凝結著細小的水珠,裏麵那幾片蔫黃的白菜葉,浸泡在幾乎透明的湯水裏,幾點稀疏的油星子漂浮著,反射著慘淡的光,像幾隻瀕死的、無力的眼睛。他拿起筷子,挑起一片菜葉塞進嘴裏。寡淡,帶著一股煮過頭的、近乎苦澀的植物纖維味道,粗糙地刮過喉嚨。胃袋深處,一種熟悉的、空洞的抽搐感再次湧了上來。他用力嚼著,仿佛要把那份寡淡和苦澀,連同心底翻騰的酸楚一起碾碎。
    “同工不同酬……” 林野在心底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舌尖泛起鐵鏽般的腥氣。實習時的畫麵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同樣悶熱的夏天,塵土飛揚的工地,他和正式工一起扛著沉重的測繪儀器,踩著滾燙的碎石爬上幾十米高的橋墩。汗水迷了眼,浸透廉價的工裝後背,緊貼在皮膚上,又濕又黏。收工後,一起湧進工地附近那個蒼蠅館子。正式工們熟練地點著回鍋肉、爆炒腰花,吆喝著上啤酒。而他這個實習生,麵前永遠隻有一碗飄著幾片青菜葉子的素麵。領班當時拍著他的肩膀,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體諒”:“小林啊,熬著點,都一樣,實習期嘛,都這樣過來的!”那油膩的笑容,那敷衍的腔調,和此刻西北角圓桌上陳大奎那張堆笑的臉,奇異地重疊在了一起。胃裏的酸水猛地往上泛,他趕緊又扒拉了一大口寡淡的白菜湯,強行壓了下去。曆史像個惡劣的玩笑,換個地方,換了批麵孔,內核卻驚人地一致。那張無形的等級餐桌,他仿佛永遠隻能站在外圍,嗅著飄來的香味,吞咽著屬於自己的那份清湯寡水。
    “林野!”
    一聲炸雷般的吼叫驟然撕裂了食堂的喧囂,那聲音如同淬了火的鐵錘砸在空氣裏,瞬間將所有的嘈雜、咀嚼聲、交談聲盡數碾碎、吞噬。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喧鬧的源頭——食堂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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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區安全員老趙就站在那裏,他那張常年被風沙打磨得如同老樹皮一般的黑臉膛,此刻竟被怒火燒得通紅,幾乎要滲出血來,活脫脫成了紫檀木的顏色。額角處,幾根蚯蚓似的青筋猙獰地暴起、跳動,仿佛皮下有無數細小的雷火在竄動。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撞破了柵欄的公牛,一對銅鈴般的眼睛裏燃燒著熊熊的怒火,死死地、毫不放過地釘在林野身上,那份專注,仿佛要將對方的魂魄都釘入地底。
    “你!”老趙的聲音因胸腔裏翻滾的怒氣而變得粗糲、嘶啞,像是砂紙在摩擦朽木。他伸出那隻布滿老繭的手,手指筆直地、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勁指向林野,而那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他此刻內心的風暴,每一顫都像是壓抑著即將爆發的雷霆。
    空氣凝固了。咀嚼聲停了,談笑聲戛然而止。幾百道目光,帶著驚詫、好奇、幸災樂禍或是純粹的茫然,齊刷刷地聚焦在林野身上。他端著飯盒的手僵在半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耳膜,咚咚作響。
    小劉在旁邊,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身子猛地一哆嗦,像是觸電般僵住了。手一抖,筷子“咣當”一聲險些摔到桌上,他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一串變了調的、帶著哭腔的顫音:“野哥……咋、咋回事啊?這……這……” 聲音裏滿是驚惶,尾音都飄忽得不成樣子。
    林野喉嚨發幹,腦子裏飛快地倒帶,試圖找出自己可能觸犯的雷區。是昨天那個樁位點的數據複核?還是前天收工時設備清點……一片混亂中,他隻能放下飯盒,硬著頭皮,頂著無數道灼人的視線,一步步朝門口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滾燙的炭火上。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背後那些目光的重量,尤其是西北角那張圓桌的方向,段長似乎放下了筷子,饒有興味地朝這邊望著,那目光如同實質,帶著一種審視螻蟻般的漠然。陳大奎也停下了諂媚的夾菜動作,嘴角甚至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看戲似的冷笑。
    走到門口,老趙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唾沫橫飛的咆哮,濃重的煙味和憤怒的氣息直噴到林野臉上:“林野!你長沒長腦子?啊?!‘安全責任重於泰山’!這標語是貼給瞎子看的?!你昨天測的k117+450那一段!樁點標記怎麽做的?啊?!”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k117+450?那是個靠近高陡邊坡的複雜路段,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絕對是按照規範要求,用紅漆在穩固的岩石麵上做了醒目的十字標記,還用碎石塊在旁邊圍了一圈做警示。
    “趙工……我……”
    話還沒出口,老趙已經劈頭蓋臉地打斷了他,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仿佛要把空氣都撕開一道口子。“你閉嘴!”他唾沫星子橫飛,幾乎噴濺到對方臉上,眼睛瞪得像銅鈴,滿是怒火,“規範!規範是吃素的嗎?!上麵怎麽寫的?!標記必須清晰、醒目、穩固!你那玩意兒,也叫醒目?!”他向前探著身子,手指幾乎戳到對方鼻尖,“就你那鬼畫符一樣的標記,早上施工隊那台‘大鐵牛’指挖掘機)進場,差點一鏟子下去,直接把埋在地下的管線給刨了!就差那麽一丁點!”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語氣裏滿是後怕和責備:“那標記呢?風吹雨淋的,都快爛沒了,跟鬼畫符似的,誰看得見?施工隊老張那個老炮兒,電話都給我打爆了,在電話那頭罵得跟什麽似的,差點沒把我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遍!你猜猜,你埋得那麽淺,底下是什麽?!是咱們整個工區的主排汙管道!那可是命脈!要是挖斷了,你猜怎麽著?整個工區就得泡在汙水裏,全麵停工!你知道那得造成多大的損失嗎?!這責任,你告訴我,你擔得起嗎?!啊?!你說啊!”
    “不可能!”林野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因為激動和委屈而拔高,“我昨天下午收工前親自檢查過,標記非常清晰,紅漆很新,我還特意用碎石加固了周圍!”他眼前清晰地浮現出昨天黃昏時分的場景:夕陽的餘暉給陡峭的邊坡鍍上一層金邊,他用刷子蘸著鮮紅的油漆,在選定的堅固岩麵上用力刷下一個端正的十字,漆跡飽滿,在灰黃的岩石上異常刺眼。為了保險,他還搬來十幾塊拳頭大的碎石,圍著標記壘了一圈。
    “放屁!”老趙的吼聲像一記悶雷,驟然炸響在林野耳邊,震得他耳膜嗡嗡直響,仿佛連腦漿都在震蕩,“我他媽大清早親自去現場看的!那標記?淡得跟鬼畫符似的,都快融進地裏了!再看那石頭,東倒西歪,滾得滿地都是,活像被野狗啃過!你說,這要是人幹的,還能不是你偷工減料,想圖省事?難不成是半夜三更,有鬼跑來給你拆台?!”他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野臉上,“施工隊的人眼睛都看見了!你昨天下午就攆著尾巴溜了!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問你,是不是心裏惦記著食堂那口熱乎飯,急著回來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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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工減料”、“圖省事”、“搶熱乎飯”……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鋼針,噗噗噗地紮進林野的神經,每一針都帶起一陣刺痛。一股滾燙的血液“轟”地一下直衝頭頂,燒得他眼前金星亂冒,臉頰燙得能煎雞蛋。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指甲幾乎要穿透掌心,尖銳的疼痛也壓不住那股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怒吼。他多想仰天長嘯,多想一把揪住老趙的領子,拖著他去現場對質,把那些被冤枉的委屈、那些憋在心裏的怒火,像噴泉一樣狠狠噴在對方那張可惡的臉上!可當他猛地抬頭,目光掃過食堂裏黑壓壓、指指點點的人群,掃過西北角那張圓桌旁幾個似笑非笑的麵孔,再落到段長那張永遠掛著一絲漠然的臉上,還有陳大奎嘴角那抹仿佛能凍結空氣的冷笑……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委屈,像被迎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被一股更強大、更冰冷的現實感死死摁了回去。那股氣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幾乎窒息,連呼吸都帶著哽咽。
    他明白了。不是標記自己褪色,也不是風把石頭吹跑了。有人在他離開後,故意破壞了標記。為了什麽?也許就是因為他昨天收工前,拒絕了陳大奎讓他幫忙搬私人物品的要求;也許隻是因為他是新來的,好欺負,是個完美的替罪羊;也許……僅僅是為了此刻,讓他在所有人麵前,像個傻子一樣被痛斥,成為領導餐桌上的一道開胃菜。
    老趙的咆哮還在繼續,每一句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搖搖欲墜的尊嚴上:“……一點責任心都沒有!技術不行態度還不端正!就你這樣,還指望轉正?還考什麽證?我看你趁早卷鋪蓋滾蛋!工區容不下你這種害群之馬!這個月的安全績效獎金,全扣!一分沒有!再出一次紕漏,直接給我滾蛋!聽見沒有?!”
    “聽見了。”林野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聲音低啞得幾乎不像自己的。他低著頭,盯著自己沾滿泥灰的舊勞保鞋鞋尖,仿佛那裏有全世界唯一的支點。他能感覺到食堂裏那些目光,同情、鄙夷、麻木、幸災樂禍……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捆縛。西北角那邊,似乎傳來段長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咳,和陳大奎壓低了的、帶著諂媚的附和笑聲。
    “給我滾回座位去!”老趙的聲音像炸雷般劈下,怒火幾乎要將眼眶點燃,“看著你就來氣!” 他最後這句吼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隨即不耐煩地像撣去粘在衣袖上的蒼蠅,猛地揮了揮手,轉身時,整個後背都繃得緊緊的,怒氣像尾巴一樣甩在身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野像個提線木偶,僵硬地轉過身,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異常沉重。食堂裏死寂了片刻,隨即壓抑的低語聲如同潮水般重新蔓延開來,嗡嗡作響,比之前更加刺耳。那些若有若無的視線,如同芒刺,黏在他的背上。他重新端起那個冰冷的飯盒,裏麵漂浮的幾片白菜葉,在渾濁的湯水中載沉載浮。胃裏早已沒有半分食欲,隻剩下冰冷的石頭,和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苦澀腥氣。
    他拿起筷子,機械地戳著飯盒裏的東西。白水煮白菜的寡淡氣味混合著食堂裏油膩的飯菜味道、汗味、塵土味,鑽進鼻腔,令人作嘔。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滾,他猛地放下飯盒,捂住嘴,強忍著那股強烈的嘔吐欲望。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野哥……” 小劉的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怯生生地飄了出來。他眼巴巴地看著野哥,臉上寫滿了擔憂,小心翼翼地開口:“您……您別往心裏去啊。” 他頓了頓,像是費了好大勁才把下麵的話擠出來,“老趙那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就那臭脾氣,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逮著誰跟誰急,純屬瞎貓碰上死耗子,倒黴催的……” 他話說得磕磕絆絆,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心裏既想安慰野哥,又怕話說不好更添亂,那份笨拙和焦慮,幾乎要從眼底溢出來了。
    林野搖搖頭,喉嚨哽得說不出話。他摸出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母親那條短信的界麵。指尖無意識地滑動,點開了手機銀行app。那可憐巴巴的餘額數字跳了出來:167.38元。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強撐的硬殼。父親的降壓藥,從28塊漲到了35塊一瓶,一個月至少兩瓶。報名費,260塊。房租……水電……飯錢……167.38元。這串冰冷的數字,比老趙剛才所有的辱罵加起來,更具毀滅性的力量。它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自尊上,反複地、殘忍地切割。
    他猛地攥緊了手機,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響,仿佛要將這冰冷的現實連同掌心裏的機器一同捏碎。一種深不見底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爬升,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憤怒?委屈?此刻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如同深海的淤泥,無聲無息地漫湧上來,將他徹底淹沒,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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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忘了自己是怎麽吃完那盒冰冷寡淡的飯菜,忘了是怎麽在小劉憂心忡忡的目光中走出食堂,忘了午休的鈴聲是何時響起的。工棚裏渾濁的空氣帶著汗味和黴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工友們或躺或坐,鼾聲此起彼伏,夾雜著低聲的閑聊和手機遊戲的音效。林野走到自己那張靠牆的、吱呀作響的舊鐵架床鋪邊,沒有躺下,而是頹然地在床沿坐下,脊背弓著,像一截被狂風暴雨摧折的老樹。
    口袋裏那疊厚厚的、帶著體溫的注冊測繪師複習資料,此刻仿佛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顫。他慢慢地將它們抽出來,紙張邊緣因為反複的摩挲已經有些毛糙。封麵那幾個莊重的宋體字——“注冊測繪師執業資格考試大綱”——此刻在他眼中,竟顯得如此遙遠,如此諷刺。像一張懸在天邊的、華美卻虛幻的餅。老趙那聲“還考什麽證”的咆哮,如同魔咒般在耳邊反複回響。陳大奎那張諂媚的、令人作嘔的臉,段長那漠然的眼神,西北角圓桌上那盤油光發亮的紅燒肉……無數破碎的畫麵在眼前瘋狂閃回、旋轉、扭曲。他死死攥著那疊資料,紙張在掌心被揉捏得變了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股毀滅的衝動在血管裏衝撞——撕了它!把這無用的幻想連同這該死的現實一起撕碎!扔進這肮髒工棚的角落!
    就在指尖幾乎要失控地發力時,手機屏幕微弱地亮了一下。一條新的短信提示。不是母親。是銀行發來的入賬通知。“您的賬戶於xx月xx日xx時xx分存入工資人民幣:貳仟捌佰圓整2800.00元)。當前餘額:2967.38元。”
    冰冷的數字,像一盆摻雜著冰碴的水,兜頭澆下。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反而讓他打了個寒噤。2800元。扣掉房租水電、預留父親的藥錢、最基本的生活費……那260元的報名費,依舊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這點錢,甚至不夠他去“領導桌”旁邊聞一聞那紅燒肉的香氣。工區食堂西北角那張圓桌的影像,帶著那盤刺眼的紅燒肉,再次蠻橫地擠進腦海。那不僅僅是一盤肉,那是一個森嚴的、令人窒息的等級符號,是資源傾斜的赤裸宣告,是壓在他和無數個“林野”身上的一座無形大山。那盤肉無聲地嘲笑著他此刻的掙紮,宣告著他卑微的工資收入在現實壁壘前的可笑。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工棚那扇蒙著厚厚灰塵、布滿蛛網裂紋的小窗戶。窗外,正午的陽光慘白刺眼,毫無遮攔地潑灑在工區裸露的黃土地麵上,蒸騰起扭曲的熱浪。遠處,一台巨大的黃色挖掘機正揚起鋼鐵長臂,在刺耳的轟鳴聲中,狠狠地將鏟鬥砸向地麵,濺起漫天塵土。那沉重的、單調的撞擊聲,仿佛直接砸在他的心髒上,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他靈魂發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轟鳴和絕望的凝視中,一股截然相反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灼熱的情緒,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爆發出來!那不是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絕壁後,從骨髓裏榨出來的、近乎猙獰的狠勁!憑什麽?!憑什麽那張桌子就永遠高不可攀?!憑什麽自己就該永遠啃著水煮白菜,為別人的錯誤買單,連改變命運的報名費都湊不齊?!他受夠了!受夠了這無處不在的等級,受夠了這卑微如塵的處境,受夠了這看不到盡頭的窒息!
    一股蠻橫的力量驅使著他。林野“唰”地一下站起身,動作大得帶倒了床邊的搪瓷缸子,咣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引來旁邊工友不滿的嘟囔。他渾然不顧,幾步衝到那張充當書桌的、布滿油汙和劃痕的破舊木箱前。箱子上散落著幾個幹硬的饅頭、半包榨菜和沾滿機油的扳手。他粗暴地將那些雜物掃開,發出嘩啦的聲響。然後,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凶狠,他一把抓過那疊被揉皺的複習資料,重重地拍在木箱表麵,發出“啪”的一聲悶響,震得木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他翻開封皮,動作粗暴,紙張發出刺啦的脆響。目錄頁上,“工程測量”、“地籍測繪”、“不動產測繪”、“測繪管理與法律法規”……一行行黑體字標題冰冷地排列著。他的手指帶著滾燙的溫度,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用力地、幾乎要戳破紙麵般,點在了“不動產測繪”這一章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就是這裏!他記得清清楚楚,培訓課的老工程師說過,這是目前市場最緊缺、收入最有保障的方向!特別是精通地籍測量、權屬調查、不動產確權登記的測繪師!城市在瘋狂擴張,土地流轉如火如荼,那些寸土寸金的糾紛,那些價值千萬甚至上億的產權確認,背後都需要最精準、最權威的測繪數據作為支撐!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技術壁壘!意味著不可替代性!意味著——擺脫這該死的工區食堂等級、擺脫那盤刺眼的紅燒肉、擺脫老趙的咆哮和陳大奎的冷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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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認知像一道強電流,瞬間貫穿了他被絕望冰封的軀體。血液在血管裏奔湧咆哮,心髒劇烈地搏動,撞擊著胸腔,發出擂鼓般的回響。他猛地拉開木箱抽屜,手在裏麵胡亂地翻找,指甲刮擦著粗糙的木板。終於,他摸到了那支廉價的塑料殼圓珠筆,筆身已經被磨得發亮。他緊緊攥住它,仿佛握住了一柄淬火的利劍,指關節再次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然後猛地俯下身,將所有的重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和那剛剛點燃的、近乎瘋狂的希望,全部傾注到手腕上!筆尖狠狠紮向攤開的複習資料扉頁那大片空白處!
    “測繪師!”
    圓珠筆的塑料筆尖承受不住這狂暴的力量,發出“哢”的一聲輕響,瞬間碎裂!藍色的油墨如同決堤的洪水,又像是從他心底噴湧而出的血與火,猛地從破碎的筆尖炸裂開來!深藍、濃稠、帶著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瞬間在粗糙的紙張上洇開一大片猙獰的痕跡!那三個字——“測繪師”——被徹底淹沒、吞噬在這片狂野的、失控的藍色墨跡之中,變得模糊、扭曲,卻又帶著一種觸目驚心的、毀滅與新生的力量!
    林野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像風箱一樣起伏。汗水從額角滾落,滴落在那片肆意蔓延的深藍墨跡上,暈開更深的痕跡。他看著那片狼藉,看著那破碎的筆尖殘骸,看著那被墨汁吞噬卻依舊頑強透出輪廓的三個字,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絕望的灰燼被徹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那火焰如此灼熱,仿佛要將他自己連同這肮髒的工棚、連同那森嚴的等級餐桌一起焚毀!
    就在這時——
    嗚——!嗚——!
    一聲淒厲尖銳、劃破長空的汽笛聲毫無預兆地由遠及近!緊接著,是沉重得讓大地都為之顫抖的鋼鐵轟鳴!一列看不到頭的、墨綠色的貨運列車,如同一條鋼鐵巨龍,正以無可阻擋的磅礴氣勢,緊貼著工棚後方那道簡陋的鐵絲網圍牆,咆哮著、奔騰著疾馳而過!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海嘯,瞬間吞沒了工棚裏所有的雜音!整座工棚仿佛成了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開始劇烈地、篩糠般地抖動!鐵架床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窗戶玻璃瘋狂震顫,桌上的搪瓷缸子、扳手叮當作響!棚頂的灰塵、蛛網如同下雪般簌簌落下!
    林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轟鳴和震動猛地從那種瘋狂的專注狀態中驚醒!他下意識地用手撐住劇烈搖晃的木箱桌麵,穩住身體。就在他手按下去的位置,正是那片剛剛被深藍墨汁洇染的、書寫著“測繪師”字跡的扉頁!
    轟隆!轟隆!轟隆!
    列車沉重的車輪碾過鐵軌的接縫處,帶來一陣陣間隔短暫卻極其猛烈的衝擊波!桌麵在手下瘋狂跳動!那支破碎的圓珠筆尖殘留的塑料碎片,在桌麵上被震得彈跳起來!而林野按在紙上的手指,也在這劇烈的、不受控製的顛簸中,隨著桌麵的每一次猛烈跳動而滑動!
    嗤啦——!
    筆尖的塑料碎片,像一把無情的刻刀,隨著他手指無意識的滑動軌跡,在那片濕漉漉的、尚未幹涸的深藍墨跡上,猛地拖出一道長長的、深刻的、淩厲無比的劃痕!
    這道劃痕,粗暴地撕裂了那片混沌的藍色墨跡,也撕裂了那三個模糊的“測繪師”字跡!它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又像一道劈開混沌的閃電,更像一支離弦之箭,帶著一種被外力強行賦予的、一往無前的決絕姿態,從墨跡的中央,狠狠刺出!直指紙張的邊緣!
    林野的目光,死死釘在這道因列車震動而意外產生的、深可見紙纖維的劃痕上。手指依舊按在紙上,感受著桌麵傳來的、火車遠去的餘震——那震顫正由狂暴轉為低沉的嗡鳴,最終緩緩歸於大地深處。
    工棚裏,塵埃在從窗戶斜射進來的慘白光束中緩緩飄落。剛才還震耳欲聾的列車轟鳴聲,此刻隻剩下遙遠而沉悶的回響,如同巨獸漸漸遠去的腳步。工友們被驚醒的抱怨聲、咳嗽聲、重新躺下時鐵床的吱呀聲,漸漸清晰起來。
    而他指下,那道深藍色的、淩厲的劃痕,在漸漸恢複平靜的紙麵上,顯得如此刺目,如此孤絕。它不再僅僅是墨水的汙跡,不再僅僅是失控的宣泄。它像一道命令,一道烙印,一道被命運的鐵軌強行刻下的、無法回頭的出征令!
    林野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指腹上,沾染著粘稠的、尚未幹透的深藍墨跡。他低頭,看著那抹刺眼的藍,又抬眼,望向工棚那扇布滿灰塵和蛛網裂紋的窗戶。窗外,午後的陽光依舊慘白刺眼,工地上揚起的塵土在光柱裏緩緩沉浮。遠處,那台巨大的黃色挖掘機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揮舞著鋼鐵臂膀,重複著單調而沉重的撞擊。
    他布滿血絲的眼底,那瘋狂燃燒的火焰並未熄滅,反而在巨大的震動之後,沉澱為一種更為凝實、更為冰冷的金屬般的光澤。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再無退路,隻能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寒光。
    他慢慢地、無比清晰地將沾滿藍色墨跡的手指,重新按回那道深刻的劃痕起點。然後,沿著那道被火車賦予的、一往無前的軌跡,緩慢而堅定地,用力地,向前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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