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考勤表上的咖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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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一點,工務段重點維修三車間那盞孤零零的值班門燈,在濃稠的夜霧中像一顆行將熄滅的信號燈,勉強在冰冷的空氣中撐開一圈昏黃的光暈。林野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從濃重的、帶著鐵軌鏽腥味的夜色裏撞進這片渾濁的光圈。每一步都像踩在吸飽了雨水的道砟裏,沉滯得提不起來。他習慣性地摸出那張磨得發白、邊角卷起的藍色工卡,冰涼的塑料片幾乎黏在同樣冰涼的手指上。考勤機屏幕幽藍的光刺了一下他布滿血絲的眼,“嘀”一聲短促的電子鳴響,宣告著又一個漫長夜班巡線或緊急搶修任務的開始。
屏幕上刷過他自己的名字和工號,緊接著跳出來的是“陳大奎”。後麵那兩個字——“全勤”——像兩根燒紅的道釘,猝不及防地狠狠楔進他的視線。林野的動作頓住了,整個人僵在冰冷的機器前。上周三下午那清晰得刺眼的畫麵猛地撞進腦海:日頭都偏到信號樓後麵了,陳大奎才慢悠悠地晃進工區大門,身上那件嶄新的路服連點油星子都看不見,手裏那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格外紮眼,還在滴滴答答地漏水,一股子濃重的海腥味兒隔著老遠就飄過來,塑料袋底下分明印著“濱海站海鮮市場”的紅字。那會兒,下午的線路重點維修作業早就開始了快兩鍾頭,工長嗓子都喊啞了。
“嘖!”一聲低低的、帶著濃濃睡意和不耐煩的咂嘴聲從旁邊傳來。值班室的小李被考勤機的聲響弄醒了,頭發像被蒸汽機車噴過的亂草,一臉煩躁。他揉著眼睛,趿拉著勞保鞋挪到值班台前,抓起那支快沒墨的圓珠筆,在攤開的《行車設備檢查登記簿》被臨時用來兼做考勤記錄)上潦草地塗改著什麽,眼皮都沒抬一下。
“破係統又抽風了唄,瞎標,”小李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宿夜的困倦,“月底清算的時候總會修正的,你較這真幹嘛?”他打了個巨大的哈欠,口水差點濺到登記簿上密密麻麻的格子裏,“上個月張明,跟著軌道車出去處理病害,晚點回來四趟,耽誤點卯五次,最後不也拿了滿勤獎?屁事兒沒有。”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圍著信號燈亂飛的蛾子,示意林野別杵在那兒礙事。
林野沒吭聲,一股沉甸甸的東西,混合著機油、枕木防腐油和夜露的寒氣,沉沉地壓在胸口,堵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他慢慢轉過身,目光無意間掃過釘在牆上那張月度考勤表。紙麵有些發黃卷邊,密密麻麻的名字、工號和符號爬滿了格子,像一張複雜的線路圖。就在陳大奎名字那一行旁邊,靠近邊緣的地方,赫然洇著一塊汙漬。
暗褐色,邊緣暈染開不規則的、毛茸茸的深色痕跡,中間顏色深些,旁邊淡開去。那形狀……林野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被沉重的搗固鎬砸了一下。圓圓的杯底印子,旁邊還拖著一小條甩濺出來的、彎彎曲曲的尾巴。像極了陳大奎每天上午十點,準點出現在工長辦公室門口時端在手裏顯擺的那個杯子——白瓷,杯壁厚實,上麵印著幾個曲裏拐彎的洋文和一個小小的、金色的動車組ogo,據說是限量版,喝的是幾十塊一小包的進口咖啡豆磨的粉。那杯子陳大奎從來不讓別人碰,連洗都自己拿到段長辦公室的小茶水間去洗。
一股涼意順著脊椎悄然爬上後腦勺。林野盯著那塊汙漬,仿佛能聞到那股焦苦的、帶著奇異香氣的咖啡味兒,與工區裏永遠散不掉的柴油味、汗味和鋼軌打磨的粉塵味格格不入。這味道像一把扳手,哢噠一聲,擰開了記憶深處一扇沉重的道岔。
“血統收益……”趙叔那口濃重的、仿佛永遠帶著道砟粉塵味兒的鄉音,毫無預兆地在他耳邊響起,清晰得嚇人。那是上個月發工資那天,在工區食堂最油膩的角落裏,趙叔就著半杯劣質散白,壓低了嗓子說的,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裏全是認命的渾濁,像兩條被磨平了棱角的舊鋼軌。“小林子,懂不?這就叫‘血統收益’!生下來是啥命,在這鐵路上,尤其是在咱這工務段,就是啥命!”趙叔幹枯、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指用力戳著油膩膩的桌麵,指甲縫裏嵌滿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泥。
“瞧瞧人家段長家那小子,”趙叔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野碗裏寡淡的冬瓜湯上,“陳大奎!技校出來頭一天,啥活兒沒幹,連搗固鎬都沒摸熱乎,單間宿舍先安排上了!就在段機關樓後麵那小院兒,熱水器嗡嗡響,空調呼呼吹,窗明幾淨!你再瞅瞅咱爺幾個?”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氣息噴湧而出,“四個老梆子,擠在工區旁邊那個八麵漏風的破板房!夏天悶得像個蒸汽車頭駕駛室,冬天呢?嗬!風跟道岔上的冰溜子似的,從牆縫、從窗戶框子、從天花板的破洞裏往裏鑽!外頭下大雨,裏頭就下小雨!臉盆腳盆接滿了往外倒,一晚上折騰好幾回,骨頭縫裏都凍透了,比在零下二十度換軌還遭罪!”
趙叔那張被歲月、風霜和沉重的軌枕刻滿溝壑的臉,此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林野眼前,和考勤表上那塊咖啡漬、和牆上“安全運行3000天”的褪色標語重疊在一起。那單間宿舍的鑰匙……那板房屋頂永遠濕漉漉發黴的痕跡……陳大奎遲到時手裏滴水的海鮮袋,還有那印著動車ogo的杯子……還有眼前這個刺眼的“全勤”……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和柴油味的憤怒,像工區角落裏廢棄的枕木防腐油桶裏翻湧的黑色泡沫,無聲無息地在林野胃裏翻騰、堆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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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股濃烈而熟悉的咖啡香氣猛地鑽進他的鼻腔。不是工區大茶缸裏劣質茶葉末的苦澀,也不是泡麵湯的油膩,而是那種醇厚的、帶著點焦糖和堅果氣息的烘焙香,昂貴而突兀。
林野下意識地轉頭。
陳大奎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離他不過兩三步遠。他顯然剛從外麵回來,身上那件筆挺的、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路服敞著懷,露出裏麵幹淨的羊絨衫,與林野身上沾滿油泥、磨破了袖口的舊路服形成刺眼對比。他一手隨意地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正端著他那個標誌性的、印著洋文和動車ogo的白瓷咖啡杯。杯口嫋嫋地冒著熱氣。他顯然也看到了考勤表,更看到了林野死死盯著陳大奎名字旁邊那塊汙漬的目光。
陳大奎那張保養得宜、甚至顯得有些白淨的臉上與常年風吹日曬的養路工截然不同),嘴角慢慢向上扯開一個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混合著玩味和輕蔑的審視,像在檢查一段不合格的鋼軌焊縫。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喉結滾動了一下,發出滿足的輕歎。他的目光從考勤表上那塊汙漬,慢悠悠地移到林野那張寫滿疲憊、胡子拉碴、被寒風刻出紅痕的臉上。
“喲,林師傅?”陳大奎的聲音不高,但在這寂靜的、隻有遠處隱約傳來列車鳴笛的淩晨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慵懶腔調,像在模仿調度員不急不緩的指令,“看什麽呢?看得這麽入神?”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麵貼著考勤表和《安規》的牆,“是看這破表呢,還是……”他拖長了調子,晃了晃手裏那隻昂貴的白瓷杯,杯壁上殘留的咖啡液晃動著,反射著值班燈昏黃的光,“看這玩意兒?”
他向前踱了一步,離林野更近了。那股高級咖啡的香氣混雜著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形成一種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將林野身上沾染的柴油、汗味和枕木防腐油的氣息死死地壓了下去。
“看也沒用,”陳大奎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一樣紮人。他的目光掃過林野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沾著難以洗淨油泥的工裝,又掃過自己路服上閃亮的金色路徽扣子,那眼神裏的含義不言自明。“有些事兒啊,生下來就定了。就像這鐵軌,”他用腳尖點了點冰冷的水泥地,仿佛下麵是延伸向遠方的鋼軌,“該是正線就是正線,該是站線就是站線,該是段管線…嗬。”他啜了一口咖啡,滾燙的液體似乎讓他很愜意,眯了眯眼,“這破工區裏,連喘的氣兒,”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混合著機油和塵埃的空氣,又緩緩吐出,“都他媽的分三六九等。懂麽?林師傅?”
他把最後兩個字“林師傅”咬得很輕,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嘲弄,仿佛在稱呼一個無關緊要的代號。說完,他甚至懶得再看林野的反應,端著那隻象征身份和“血統”的白瓷杯,施施然轉身,擦得鋥亮的皮鞋踩在工區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有節奏的嗒嗒聲,不緊不慢地消失在通往工廠辦公室那裏有空調和飲水機)的走廊深處。那嗒嗒聲在空曠的、堆放著搗固機、起道機的大型機具庫裏回蕩,每一下都像敲在林野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緊繃如鋼弦的神經上。
那杯咖啡的香氣,和他最後那句輕飄飄的“懂麽?林師傅?”,像一層黏膩的油汙,死死糊在林野的感官上,揮之不去。他僵硬地站在冰冷的考勤機前,值班室裏小李那輕微的鼾聲又響了起來,在這死寂的淩晨,伴隨著遠處隱約傳來的列車輪對碾壓鋼軌的“哐當”聲,顯得格外刺耳。林野感覺自己的手指冰涼,指尖卻像被焊槍的火星子燙著,微微發麻。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掌裏,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勉強壓住胸腔裏那股橫衝直撞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東西——那東西混合著機油、鐵鏽、道砟的冰冷和他血液裏奔湧的灼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淩晨工務段工區特有的、混合著濃重柴油味、枕木防腐油、鐵鏽和潮濕塵埃的冰冷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股生鐵般的腥氣。這口氣沒能壓下什麽,反而讓胃裏那股翻攪更劇烈了。他不再看那塊刺眼的咖啡漬,也不再理會值班室裏沒心沒肺的鼾聲,猛地轉過身,大步朝著工區後麵堆滿待修鋼軌、轍叉和大型養路機械的料場走去。沉重的帶鋼頭勞保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步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踩踏著什麽無形的東西,仿佛腳下是扭曲變形的鋼軌。
夜班的任務是配合軌道車更換一段磨損嚴重的曲線鋼軌。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軌道車發動機在寂靜的夜裏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探照燈刺破黑暗,將作業麵照得慘白。沉重的鋼軌被吊下,新軌被拖拽到位。林野和幾個工友負責用撬棍對位、上夾板、擰緊螺栓。冰冷的鋼軌吸走了手上最後一點熱氣,巨大的撬棍每一次發力都牽扯著酸痛的腰背肌肉。汗水很快浸透了裏麵的舊絨衣,濕漉漉地貼在背上,又被曠野裏凜冽的寒風一吹,激起一層層雞皮疙瘩,冷得刺骨。螺栓的方頭被巨大的扳手套住,每一次用盡全力扳動,虎口都被震得發麻,掌心被粗糙的扳手柄磨得生疼,混著汗水和防鏽油,黏膩膩的。他麻木地重複著,彎腰,發力,緊固……偶爾停下來喘口氣,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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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偶爾掃過軌道車駕駛室的方向。玻璃窗後麵,陳大奎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帽子拉得很低,靠在椅背上,手裏似乎還捧著個保溫杯,正對著旁邊操作軌道吊機的司機指指點點——一個不需要真正動手、隻需要“技術指導”和“安全監督”的位置。
林野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把這惱人的畫麵連同頭上的汗水一起甩掉。他重新彎下腰,將沉重的撬棍插入鋼軌底部,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刺透了薄薄的線手套。他用盡全身力氣向下壓,手臂和腰背的肌肉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額角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撬!媽的,撬!把這冰冷的、沉重的、代表著他命運軌跡的鋼軌撬正!好像隻要不停地撬動這些鐵疙瘩,就能把心裏那塊堵得更沉的巨石也一起撬掉似的。
“嘎吱——!”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舊軌被徹底移開。林野的手腕被沉重的撬棍帶得一沉,撬棍尾端猛地撞在他小臂的骨頭上。一陣鑽心的銳痛猛地炸開,他倒抽一口冷氣,差點脫手。劇痛像一道高壓電弧,瞬間劈開了那層包裹著他的麻木外殼。
“操!”一聲壓抑的痛呼終於衝破喉嚨,帶著撕裂的沙啞,淹沒在軌道車的轟鳴裏。他猛地將撬棍摜在冰冷的道砟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捂住劇痛的小臂,彎下腰,在刺眼的燈光和巨大的噪音中急促地喘息著。汗水大顆大顆地從額頭滾落,砸在腳下的石砟上,瞬間消失。疼痛是如此尖銳,如此真實,反而讓他混亂的腦子有了一瞬間的清明,像信號燈突然由紅轉綠。
他靠在冰冷的、沾滿油汙的軌道車車幫上,急促地喘著氣,目光死死盯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沾滿油汙和黑色防鏽油的手。手臂上的劇痛還在持續地一跳一跳,像有根燒紅的鐵絲在裏麵攪動。這真實的痛楚,像一盆冰水,暫時澆熄了胸腔裏那團灼燒的怒火,卻讓另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沉澱下來,沉甸甸地墜在心底,比壓彎鋼軌的重載列車還要沉重。
天快亮時,下起了雨。起初隻是零星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敲打在軌道車的鐵皮頂棚和冰冷的鋼軌上,聲音空洞而急促。漸漸地,那聲音連成了一片,變成了一片持續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嘩嘩聲,冰冷的雨水迅速澆透了本就單薄的工裝,寒意像鋼針一樣紮進骨頭縫裏。
終於熬到交接班。拖著灌了鉛似的、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濕滑的道砟和泥濘的便道走回工區宿舍區。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風卷著雨水,像揮舞著沾水的信號旗,抽在臉上、脖子上,瞬間就穿透了濕透的衣物。林野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把路服的領口往上拽了拽,但這毫無用處。他眯著眼,在越來越大的雨幕中,朝著那片緊挨著工區、低矮破敗的板房宿舍區走去。腳下的泥地迅速變得濕滑黏膩,每走一步都費勁地拔出鞋來,冰冷的泥漿灌進鞋幫,腳趾凍得麻木。
推開四人間宿舍那扇嘎吱作響、漆皮剝落的木門,一股混雜著黴味、汗酸味、濕膠鞋味和劣質煙草味的渾濁熱浪立刻撲麵而來,像一堵潮濕發黴的牆。屋子裏光線昏暗,唯一的小燈泡發出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四張擠在一起的鐵架床。地上散亂地扔著沾滿泥的勞保鞋、裝著工具的帆布包、臉盆。老趙趙叔)正蜷縮在自己下鋪的床沿上,裹著一床薄被,費力地想把一雙幹硬的勞保鞋套在纏著髒汙布條的腳上,嘴裏不停地低聲咒罵著鬼天氣和這四處漏風的“狗窩”。靠窗的上鋪,傳來老錢悶雷般響亮的鼾聲。
林野的床在屋子最裏麵,緊挨著那麵永遠濕漉漉、長著黴斑的北牆。他疲憊地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濕透的衣物貼在身上,冰涼黏膩,沉重不堪。他隻想立刻閉上眼睛,沉入無夢的黑暗,忘掉這冰冷刺骨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身體接觸到床板,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的瞬間——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額頭上。
林野的身體猛地一僵,眼睛瞬間睜大。
“滴答……滴答……”
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冰冷的水珠接二連三地落下來,砸在他的頭發上,額頭上,眼皮上。他抬起頭。
天花板上,那塊被無數次用油氈和瀝青紙修補、又被無數次浸透的黴斑區域,此刻正清晰地鼓起幾個暗黃色的水泡。渾濁的水珠從水泡的頂端滲出,凝聚,然後不堪重負地墜落下來。水泡的邊緣,灰白色的牆皮已經軟化、卷曲,像潰爛的傷口。一道細細的水流正順著牆角那一道熟悉的、蜿蜒曲折的陳舊水漬痕跡,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在牆壁上洇開一片越來越大的深色印記,像一條絕望的淚痕。水流匯集到牆根處那張舊課桌的桌麵上,那裏早已留下了一圈圈泛黃的、地圖般的水痕。
林野猛地坐起身。冰冷的雨水已經浸透了他薄薄的枕頭,深灰色的枕套吸飽了水,顏色變得濃黑,摸上去像一塊剛從泥水裏撈出來的擦車布。他伸手去摸被褥——靠近牆壁的那半邊,冰冷、濕透,沉甸甸的,手指一按就能擠出水來。一股濃重的、帶著土腥味和腐朽木頭味的黴濕氣,從濕透的棉絮裏直衝出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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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比這冬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像被冰冷的道夾板死死夾住。
“又漏了!”老趙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帶著濃重的疲憊和早已麻木的憤怒,“這破板房!早晚有一天讓大風掀了頂,或者讓溜下來的石砟車給埋了!”他罵罵咧咧地起身,摸索著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邊緣豁了口的舊搪瓷臉盆盆底印著褪色的路徽),咣當一聲,精準地放在了林野床鋪正下方那片“雨”最密集的地麵上。
“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珠砸在空盆底,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在這狹小、擁擠、彌漫著絕望氣息的空間裏,被放大了無數倍,蓋過了窗外的雨聲。這聲音像一把遲鈍的鋼銼,一下下,緩慢而持續地銼刮著林野僅剩的、緊繃的神經。他僵坐在濕透的床沿上,冰冷的濕氣透過褲子迅速蔓延上來。每一次水滴敲擊盆底的聲音,都像一記微小的道錘,砸在他心上。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泥漿油汙、指節粗大變形、虎口布滿厚繭的手。這雙手能掄起十八磅大錘砸道釘,能扛起沉重的軌枕,能操縱笨重的搗固機……卻連一張幹燥的床鋪都保不住。一股強烈的、帶著血腥味的荒謬感猛地衝上喉頭,比柴油機的尾氣更令人作嘔。
不能再這樣了。
一個也不能再忍了!
一個念頭,冰冷而堅硬,像在寒夜裏淬過火的鋼軌,帶著千鈞的重量和決絕的鋒芒,猛地砸進了他的腦海。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身下本就鏽蝕的鐵架床發出一陣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濕透的、散發著濃重黴味的被褥被他一把卷起,冰冷、沉重,像一個巨大的、浸透了屈辱的包裹。他像抱著一個無處安放的、被雨水徹底澆透的殘骸,抱著那團濕透的棉絮和布片,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門口,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的水光。
拉開那扇嘎吱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更猛烈的風雨裹挾著寒意立刻灌了進來,吹得他一個趔趄。他抱著濕透的鋪蓋卷,像抱著自己最後一點被泥水玷汙卻不肯熄滅的憤怒,一頭紮進了門外的雨幕裏。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從頭到腳再次澆透,徹骨的寒意激得他渾身劇顫。他低著頭,弓著背,頂著呼嘯的風,艱難地在泥濘的宿舍區小路上跋涉。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泥水四濺,糊滿了褲腿。道路兩旁,是一排排同樣低矮破舊的板房,大多數窗戶都黑洞洞的,死氣沉沉,如同廢棄的守車。
然而,就在這條破敗道路的盡頭,那棟明顯是後來加蓋的、磚混結構的小平房——那是段裏特意為“技術骨幹”和“特殊人才”保留的單間宿舍區。其中一扇窗戶,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卻透出異常明亮、溫暖、近乎奢侈的光。
林野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像被無形的信號燈攔住。那扇窗戶沒有拉窗簾。
透過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麵的景象。一個男人穿著幹淨柔軟的淺色家居服,背對著窗戶,正悠閑地站在一台方方正正、通體乳白色的機器前。那機器頂部有圓形的透明窗口,裏麵正有衣物在均勻地旋轉、翻滾。柔和的暖黃色燈光從機器內部透出來,映照著男人輕鬆愜意的身影,將他與外麵冰冷的世界徹底隔絕。他似乎正看著手機,嘴角帶著笑,偶爾還端起放在旁邊小幾上的白瓷杯子啜飲一口——那個印著曲裏拐彎洋文和動車ogo、林野幾個小時前剛剛在考勤機旁見過的杯子。
烘幹機。林野腦子裏跳出這個詞。溫暖幹燥的熱風,能迅速吸走衣物上惱人的濕氣,帶來幹爽舒適。在這樣一個能把巡道工骨頭縫都凍透的暴雨寒夜裏,那扇窗戶裏透出的,不僅是燈光,更是一種觸手可及的、與他們的狼狽和冰冷完全絕緣的安逸。
窗戶裏的人影似乎被什麽逗樂了,肩膀微微聳動了一下。
林野像被那暖光燙到了一樣,猛地低下頭,心髒在冰冷的胸腔裏劇烈地撞擊著,發出擂鼓般的悶響。他抱緊懷裏那團濕冷沉重、散發著黴味的負擔,幾乎是逃也似的,加快腳步從那扇透出暖光與安逸的窗戶前快步走過,泥水瘋狂地濺滿了他的褲腿。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瘋狂地往下淌,流進嘴裏,帶著鹹澀的鐵鏽味。他不再看那扇窗,隻是死死地盯著腳下泥濘不堪、汙水橫流的路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灼熱的、足以融化鋼軌的洪流在冰冷的皮膚下瘋狂奔湧,衝撞著每一根血管,尋找著決堤的出口。
那溫暖的光,那旋轉的烘幹機,那悠閑的背影,還有那杯該死的、印著動車ogo的咖啡……這一切,像無數根燒紅的道釘,狠狠楔入他最後殘存的忍耐。他抱著那團濕透的、象征著所有不公和屈辱的鋪蓋,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在泥濘中奔跑起來,朝著這片宿舍區唯一還亮著燈的地方——工區值班室——猛衝過去。沉重的鋪蓋卷在奔跑中甩動著,滴下的汙水在他身後劃出一道斷斷續續的、肮髒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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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室那扇薄薄的、透出微弱光亮的木門就在眼前。門縫底下泄出的光,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拉出一道細長的、扭曲的光帶。裏麵隱約傳來小李收音機裏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哼唱。
林野在門前猛地刹住腳步。他站在冰冷的暴雨裏,渾身濕透,泥漿滿身,狼狽得像剛從塌方的路塹裏爬出來。懷裏那團濕被褥沉得像一塊報廢的轍叉,不斷往下淌著冰冷的髒水,在他腳下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窪。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砸在水窪裏,濺起微小的水花。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像一台超負荷的老舊蒸汽機,劇烈起伏,噴吐著白色的哈氣。冰冷的雨水澆在身上,卻絲毫無法冷卻皮膚下那幾乎要將他焚毀、要將這腐朽工區一同點燃的灼熱。那刺眼的“全勤”,那塊形狀酷似進口咖啡杯的汙漬,陳大奎輕蔑的嗤笑和“林師傅”的稱呼,趙叔渾濁認命的雙眼,天花板上鼓脹的水泡,冰冷砸落的水滴,單間窗戶裏旋轉的烘幹機……所有畫麵在他眼前瘋狂地旋轉、重疊、放大,最終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衝垮了他理智的最後一道防爬樁。
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任何喊叫。他猛地抬起了那隻緊握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沾滿油泥和泥漿的拳頭。那拳頭凝聚著他全身的重量,凝聚著所有被壓抑的憤怒、屈辱、寒冷和不甘,凝聚著一種近乎絕望的、要與這冰冷不公同歸於盡的決絕,狠狠地、用盡全力砸向了麵前那扇薄薄的、透出安逸光亮的木門!
“砰!!!”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爆響,如同重錘砸向鋼軌的接頭,驟然撕裂了工區雨夜的死寂,壓過了所有的雨聲和唱戲聲!
木門劇烈地震顫起來,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要碎裂的呻吟。門框上的灰塵和牆皮簌簌落下。門板中央,以他拳頭的落點為中心,幾道猙獰的裂紋瞬間炸開,像一張驟然張開的、無聲呐喊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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