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體製內的糖衣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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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裏的暖氣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嗡鳴,像一隻困倦的野獸在低吼。林野的目光死死盯在投影幕布上那幾串跳躍的數字,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吞咽下某種苦澀。那數字 ——“試用期月薪 4200 元,轉正後前半年 7000 元,後半年 元”—— 如同淬了冰的尖刀,一根根紮進他的心髒,刻下深可見骨的劃痕,寒意瞬間竄遍四肢百骸。
“同學們,這就是我們西北鐵路集團對人才的重視!” 講師王主任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亢奮,將林野從那冰冷的數字構築的幻境中猛地拽回現實,“隻要通過試用期考核,收入水平直接對標一線城市!”
林野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到那張皺巴巴的工資條,像觸到了一塊烙鐵。上個月實習補貼 1850 元,扣除宿舍費後,那可憐的 1320 原像在嘲笑他。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工地上,他背著沉重的測量儀,在零下十度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項目經理拍著他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要多積重語重,錢不是最重要的。” 可他的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開裂的皮膚滲出細小的血珠,在測量儀冰冷的按鍵上暈開,留下點點暗紅的、倔強的痕跡。
“別光看錢,小夥子。”
一個沙啞如砂紙摩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歲月沉澱的粗糲。林野猛地回頭,撞進一張被風霜深刻得如同溝壑縱橫的臉。老人頭上戴著一頂磨得邊沿都變形的安全帽,工牌上的照片泛著黃,照片裏那雙眼睛曾是那樣清澈,而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渾濁的灰翳,仿佛蒙塵的舊鏡。
“趙叔?” 林野微微一怔,目光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逡巡片刻,才恍然認出——這不正是工務段裏那號響當當的人物,那位老線路工趙叔嗎?聽工友們說過,他手上那活兒,真是絕了,一招一式都透著股子老練勁兒,路麵、道岔經他一捯飭,準保服服帖帖。可人呢,卻是個悶葫蘆,話匣子像是上了栓,輕易撬不開。
趙叔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從磨得發白的褲兜裏掏出一包卷煙,指間撚了撚,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幹了二十年才轉的正式工,現在每月扣完五險一金,剩五千八。” 他咧開嘴,露出幾顆被煙草熏得發黃的牙齒,眼神卻沒什麽波瀾,“你剛來,學著點,知足吧。” 那語氣裏,有幾分過來人的勸慰,也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現實的無奈與認命。
那句話仿佛不是落在耳朵裏,而是化作一盆刺骨的冰水,猛地澆透了林野的頭頂,瞬間激得他一個激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實習那年,那個項目經理唾沫橫飛地畫下的 “考證大餅”——“等你們考下執業資格證,工資至少翻一番!” 當時,那番話像冬日裏的一捧炭火,烤得他心裏暖烘烘的,仿佛看到了未來的光明坦途。可如今,那些承諾卻像被風吹散的肥皂泡,不僅破滅了,還顯得那般虛無,可笑得讓他自己都有些臉紅。
“那…… 那 ppt 上寫的……” 林野的聲音像是砂紙擦過木頭,幹澀刺耳。他梗著脖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不甘心地戳向屏幕上那行依舊鮮亮刺眼的字。那些字,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獰笑,嘲弄著他的天真與期盼。
趙叔吐出一口綿長而混濁的煙圈,煙霧如同幽靈般在他飽經風霜的皺紋間悠悠繚繞,仿佛一道道模糊而沉重的年輪。“二十年前,我剛來的時候,” 他的聲音像是從歲月深處沉澱上來,低沉,帶著一絲被煙熏火燎過的苦澀,“ppt 上寫的,也是‘五年內實現工資翻番’。”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那動作像是要把一肩的疲憊與無奈都搖落在地,“我等啊等,眼看著日曆一頁頁撕到第十個年頭,工資才漲了三百塊。你猜夠幹啥?連當時菜市場最便宜的一斤肉都買不了!就夠買半斤,還得是肥多瘦少的。”
午休的鈴聲尖銳地劃破沉悶的空氣,像一把生鏽的鑰匙,艱難地撬開了壓抑的牢籠。人群瞬間如決堤的潮水般湧向食堂,推搡著,喧鬧著。林野被裹挾在隊伍的末尾,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忽然,一陣濃鬱得幾乎要凝成實質的飯菜香氣猛地撲麵而來,像針一樣紮著他的鼻子,胃部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 —— 他已經連續三天,每頓都隻能啃那冷硬得像小石子的饅頭,就著幾乎沒味的鹹菜下咽,此刻,那香氣簡直成了對他最大的折磨。
“張明!這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人群中喊道。
一個洪亮而帶著官腔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麵,吸引了林野的注意。他循聲望去,隻見食堂最前麵那個掛著 “領導窗口” 標牌的地方,鐵源工務段段長王誌強正滿麵春風地朝著一個年輕人招手。那年輕人 —— 張明,林野依稀記得,是和他同一批踩著鼓點踏入這家單位的新人 —— 此刻正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幾乎是小跑著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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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張啊。” 王段長的聲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恰好漾開一圈圈波紋,清晰地傳到周圍排隊的人群耳中,卻又並不顯得刻意張揚。“聽說了啊,你父親最近高升,到局裏安監處當副處長了?”
“是,是,王叔。” 張明忙不迭地應著,身體像被施了魔法般微微前傾,姿態放得那叫一個低,幾乎要彎成一張弓。與此同時,他手底下動作更是一點兒不慢,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飯盒往前一送,端得穩穩當當,那神情,仿佛隨時準備著為領導添飯布菜,或是承接任何差遣。他臉上那副既諂媚又透著小心翼翼的模樣,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得不遠處的林野心頭莫名一緊,堵得慌。
林野眼睜睜看著,王段長親自操起湯勺,往張明那飯盒裏 “哐哐” 舀了滿滿當當三大勺、顫巍巍、油亮亮的紅燒肉,緊接著,又用筷子靈巧地夾了五六隻油光鋥亮、香氣撲鼻的大蝦堆上去。那肉那蝦,堆得飯盒邊緣幾乎要溢出來,形成了一座小小的、誘人的葷腥小山,才算罷休。而與此同時,普通窗口的菜盆那邊早已是另一番光景,那盆誘人的紅燒肉早已見了底,隻剩下幾片油膩膩的肉皮,可憐巴巴地漂在稀薄的醬汁上,像被遺忘的殘渣。
“多吃點,多吃點,年輕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王段長熱情地拍了拍張明的肩膀,力道不輕,仿佛要把什麽期望都拍進去。“對了,” 他話鋒一轉,“下周局裏不是有個安全督查嘛,你跟著我一起去,好好見見世麵,長長本事。”
終於輪到林野了。食堂打飯的大媽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工牌上 —— 那還是實習生的藍色牌子,與正式工那鮮豔的紅色截然不同。她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勺子仿佛有千斤重,隻象征性地往他盤子裏 “唰” 地一兜,一勺寡淡無味、清湯寡水的煮白菜就倒了進去。滾燙的菜湯濺落在塑料托盤上,立刻暈開一片汙濁的油漬,煞是難看。
“就…… 就這些?” 林野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幹澀得發疼,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那盤所謂的菜,孤零零地擺在那裏,寡淡得幾乎能映出人影,像是在無聲地嘲諷他。
“愛吃不吃。” 大媽頭也沒抬,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帶著一股子刺耳的不耐煩,“實習生,就這點兒補貼,多要什麽?嫌少?嫌少就別吃!”
林野端著那盤幾乎能照見靈魂的菜,感覺像抱著一盆從灶膛裏扒出來的冷灰,燙手,又冰涼。他幾乎是挪到了一個角落,像隻受傷的獸,想找個無人注意的角落舔舐傷口。那白菜入口,淡得像被稀釋過無數遍的白開水,隻有一股子煮爛了的菜葉的青氣,嗆得人直犯惡心。他機械地、一叉又一叉地往嘴裏送,仿佛在完成一項漫長而枯燥的儀式,每一叉下去,都像在剜自己心頭的一塊肉。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食堂中央那張被人群簇擁的大圓桌 —— 張明正笑得見牙不見眼,殷勤地坐在王段長身邊,周圍還圍了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他們桌上擺著的菜肴,那才叫一個豐盛,琳琅滿目,色彩斑斕,油光鋥亮,甚至還有林野叫不上名字、隻聞其香的海鮮,正冒著氤氳的熱氣,散發出濃烈得幾乎能擰出來的香氣,像一根根細密的針,紮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和同樣空空如也的心上。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像一聲不合時宜的驚雷。林野掏出來,屏幕上是母親發來的消息,那幾個字跳出來,字字句句都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敲得他眼前發黑:
“你爸的小賣店被查出消防隱患,要罰三萬塊…… 社區說不整改就關停。你知道的,你爸一輩子就守著那個店……”
話音仿佛還在空氣中遊蕩,那尾音裏未說出口的省略號,竟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猛地攥住,越扯越長,像一根淬了寒霜的細線,悄無聲息地勒進了他的脖頸。那冰冷的觸感瞬間蔓延,勒得他胸口像被巨石壓住,悶得幾乎連呼吸都成了奢望。
那省略號裏,包裹著藏也藏不住的擔憂,如同藤蔓般纏繞、收緊,是那些翻來覆去、絞盡腦汁也理不清的千言萬語,最終都擰巴成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死死地壓在心口,沉得他直想彎腰。
林野的手指僵在屏幕上方,冰涼得像浸在了寒水裏,完全不聽使喚,仿佛那根本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肢體。他該回什麽?怎麽回?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驀地,記憶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劈開了他此刻的思緒。他猛地想起離家那天,父親蹲在小賣店門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袋鍋子在青石板上敲出悶悶的響。陽光穿過積灰的玻璃櫃,照在貨架上那些賣不動的老式糖果上,落了一層毛茸茸的灰。父親鬢角的白發刺得他眼睛生疼,那是一輩子守著二十平米小店、和柴米油鹽較勁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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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不由自主地滑向手機相冊裏的照片。那是上個月回家時拍的,母親站在中學教學樓前,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藏藍色風衣 —— 那是她二十年前當班主任時買的。鏡框裏的榮譽證書落了灰,最顯眼的 “市級優秀教師” 獎狀下,是她每月雷打不動的工資條:扣除公積金後,4870 元。
他仿佛能看見母親在台燈下批改作業的背影,老花鏡滑到鼻尖,手裏攥著紅鋼筆,在作文本上寫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字跡裏,有對學生的期許,卻唯獨沒有對自己兒子的要求 —— 他們隻是一遍遍地說:“別擔心家裏,你好好幹。”
一股冰冷的酸楚,毫無預兆地如毒蛇般猛地纏住了他的胃,瞬間收緊,幾乎讓他窒息。先前空腹時那點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清氣,在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下,竟如狂風中的殘燭,轉瞬便被吹得煙消雲散,連一絲餘燼都不曾留下。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直透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種仿佛要將骨頭都咬碎的蝕骨酸澀。那感覺,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凍結成冰雕,又仿佛要將他徹底溶解於酸液之中,連五髒六腑都在這巨大的情緒風暴中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發出無聲而劇烈的顫抖,像是在無聲地控訴,又像是在絕望地呻吟。
窗外,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地平線,將最後一點暖意也收了回去。職工宿舍裏,泡麵那廉價而固執的味道彌漫不散,幾乎要滲入每一個角落。林野把自己蜷縮在雙層床的下鋪,像一隻受傷的獸,試圖用這個狹小的空間將自己隔絕。上鋪,王磊正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裏,鍵盤敲擊聲急促而密集,如同雨點般落下,卻無法穿透林野心頭的死寂。床頭的牆壁上,貼著他從家裏帶來的全家福。照片裏,父親的笑容溫暖而有力,眼神裏滿是慈愛與期望,那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形象。可與此刻手機視頻裏那個蹲在小賣店門口、對著整改通知書唉聲歎氣的老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仿佛隔了兩個世界。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刺眼的光芒晃得他眯了眯眼。大學同學群裏,不知是誰發了幾張聚會照片。照片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間刺穿了他試圖維持的平靜。班長穿著筆挺的定製西裝,麵帶得體的微笑舉著香檳,背景是某高檔酒店璀璨奪目的水晶吊燈,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宿舍老四站在納斯達克交易所巨大的屏幕前,背景是跳動的數字和世界金融中心的繁華,配文簡潔而囂張 ——“人生巔峰”;就連當年成績最差、總是嬉皮笑臉的小胖,也曬出了自己創業公司的門麵照片,雖然不大,卻透著一股子初生牛犢的闖勁和不容小覷的底氣。一張張,一幕幕,如同最辛辣的諷刺,在他眼前鋪展開來。
林野幾乎是觸電般地一把按下了屏幕鎖,那上麵張明意氣風發的模樣,像淬了毒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稍一觸碰,那些光鮮亮麗就會化作灼人的火焰,將他此刻的黯淡灼出一個焦黑的洞。
他下意識地想用現實驅散那股刺痛,手指胡亂摸到床邊的《鐵路線路養護規範》,可剛翻開,一股塵封的舊時光便撲麵而來 —— 一張實習時的工牌,不知何時夾在了書頁間。照片上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浸在晨露裏的星星,裏麵盛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此刻,那張年輕的臉孔隔著泛黃的歲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直直地看向如今眉宇間染了風霜的自己。
“喂,林野!看這個!” 上鋪的王磊突然探出半個身子,胳膊伸得老長,手機屏幕幾乎懟到了他眼前,“張明又炫了!跟段長去局裏開會,晚上還在金鼎軒搓了一頓!”
屏幕亮得晃眼。張明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 “西北鐵路局安全生產會議” 的橫幅下,背景是嚴肅而氣派的會議室入口,他嘴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整個人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下一張照片,更是把林野的心紮了一下:鋪著雪白桌布的餐桌上,擺滿了林野隻在雜誌上見過的精致菜肴,一隻高腳杯裏的紅酒漾著誘人的深紅,旁邊的酒瓶上印著他不認得的洋文,在暖黃的燈光下,折射出細碎而耀眼的碎鑽般的光芒。
“聽說他爸在局裏頭吧?” 王磊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怕驚擾了什麽似的,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酸楚,“轉正的名額,估計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咱們啊……” 他歎了口氣,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像一根冰冷的針,輕輕刺破了林野心裏那點殘存的僥幸。
林野沒有接她的話茬,隻是默默地把手機推回到對方手中,仿佛那不僅僅是一部手機,而是一塊他暫時不想觸碰的燙鐵。他轉而伸手,從枕頭下摸出一本線路工執業資格證教材。書頁早已被翻得起了毛邊,邊緣卷曲,像極了被揉搓過無數次、帶著不甘與疲憊的舊旗幟。三個月前,他用著省吃儉用攢下的每一分錢買下它時,眼中閃爍著光,心裏編織著靠著書本知識改變命運的綺夢。可如今,這本曾寄托了無數希望的教材,卻在他手裏變得如同燙手的山芋,沉甸甸的,帶著一種莫名的焦灼。他忍不住在心裏發問:考下這證書,真的就有用嗎?趙叔,那個在工地上摸爬滾打了二十年的老好人,月薪不過五千八,勉強糊口;而張明那個油頭粉麵的家夥,靠著一張會說的嘴和不知打哪兒來的關係,卻能天天山珍海味,日子過得比誰都滋潤…… 這世道,公平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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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輪到林野值班,他跟著巡檢小組鑽進了冰冷的鐵軌深處。零下十五度的寒風如同發怒的野獸,裹挾著細密的雪粒,抽打在每個人的防風鏡上,發出 “沙沙” 的聲響,像是在低語著什麽不祥的預言。趙叔,那個經驗豐富的老線路工,此時正半蹲在道砟堆旁,手裏握著道尺,像一位苛刻的法官,一絲不苟地反複測量著軌距。“小林,你過來看看,” 他頭也不抬,聲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啞,“這軌枕間距,差了整整三毫米。平時看不出來,沒什麽大不了,可一旦到了春運高峰期,人流量大,這細微的偏差,就能釀成大禍,要人命的!” 他的話語裏帶著一種刻骨的認真,仿佛那冰冷的鐵軌裏也住著無數個等待被拯救的靈魂。
林野正準備拿出記錄本,記下這個細微但致命的偏差,突然,對講機裏傳來調度員急促得像是要撕裂空氣的聲音:“所有人注意!張科長的專列二十分鍾後通過,立刻!馬上!清理沿線所有雜物!” 這聲音如同平地驚雷,瞬間讓原本嚴謹細致的巡檢工作變成了毫無章法的 “大掃除”。所有人的動作都猛地一滯,隨即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慌張地撿拾著道廊縫隙裏散落的煙頭、紙屑,仿佛那不是垃圾,而是必須立刻清除的 “定時炸彈”。就連一向沉穩的趙叔,也顧不上許多,竟一屁股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用那雙被凍得通紅、幾乎失去了知覺的手指,艱難地摳挖著卡在軌縫深處的一小塊頑固的口香糖。
“專列?那是什麽大人物,值得這麽興師動眾?” 林野一邊手忙腳亂地撿著什麽,一邊忍不住壓低聲音,問身邊同樣忙亂的李師傅。他的心裏,那點剛剛被趙叔的話語重新點燃的工作熱情,又迅速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給澆滅了。
“嘿,張副局長的公子,聽說剛調來咱們段當科長啦?” 李師傅聞言,嘴角撇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語氣裏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誚,“嘖,您說這叫什麽事兒?每次他老子一來檢查,咱們全段上下就得像上了發條似的,裏裏外外折騰個底朝天,累死累活還不討好。”
話音剛落約莫二十分鍾,一陣沉穩而略帶囂張的引擎聲由遠及近。一輛簇新的黑色轎車,像隻油光水滑的甲蟲,不緊不慢地駛過了那道平日裏冷清的專用通道。車窗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寒意與塵土,林野卻還是透過那光潔的玻璃,清晰地看見後排的張明正埋頭在手機屏幕上指點江山,一臉的悠閑自得。而駕駛座旁邊的副駕駛上,赫然坐著王段長,兩人頭湊在一起,低聲交談,不時爆發出幾聲放肆的笑,那笑聲似乎能穿透車窗,刺得人耳膜發癢。轎車駛過,碾起的雪泥 “啪” 地一聲濺在了正在恭恭敬敬行禮的趙叔褲腿上,那泥點子黑乎乎的,格外刺眼。可趙叔卻仿佛沒看見,依然一動不動,腰杆挺得筆直,保持著那個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鐵路禮姿勢,仿佛那汙漬隻是飄落的一片雪花。
夜深了,宿舍裏隻有台燈投下的一圈暖黃光暈。林野坐在桌前,筆尖在日誌本上沙沙作響。窗外,鐵軌在寂靜的夜裏伸向遠方,忽然,一道狂野的引擎咆哮劃破夜空,一輛改裝過的越野車如離弦之箭般呼嘯而過,頂燈和車燈交織成兩道刺目的白光,猛地掃過室內,照亮了牆上那張微微泛黃的全家福。照片裏,母親鬢角已染上風霜,父親臉上是深深的疲憊,而年幼的自己笑得無憂無慮。那是張明新買的牧馬人,據說是最新款的,張揚地停在段裏家屬區的大門口,據說花了將近四十萬 —— 這個數字像根針,紮得林野心頭一緊,他默默算了算,差不多是父親小賣店三年的流水。
手機屏幕驟然亮起,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微信提示音響起,人事科李姐的頭像跳了出來,消息帶著幾分熟稔的客氣:“小林啊,下周五段長家喬遷宴,你可別忘了啊,都新人了,別太寒酸,多少隨個份子意思意思。” 緊接著,是一個晃眼的紅包表情,後麵跟著兩個冰冷的數字:800。
“800……” 林野盯著那個數字,感覺有塊冰冷的石頭沉入了胃裏。昨天,父親在電話裏帶著無奈的歎息,說起小賣店的整改方案,消防管道換新至少得五萬,那是他一輩子攢下的棺材本。而林野這個月的實習工資,才兩千出頭,別說五萬,連買消防栓的錢都不夠。這 800 塊,幾乎是他半個月的工資,是父親蹲在小賣店門口,賣上百包煙、上千瓶水才能攢下的辛苦錢。他握著筆的手,忽然有些發涼。
轉正考核的倒計時,隻剩下短短一周。林野正埋首於材料庫那堆積如山的紙頁與數據間,精心梳理著軌檢儀的記錄。這,無疑是他在實習期間最為得意的戰場。他獨創的那套曲線測量方法,邏輯縝密,效率驚人,早已不是什麽秘密,甚至被嚴謹的工務處當作了標杆,推廣學習。如果這次考核能順利過關,這無疑是他手中分量最重的一張王牌,足以讓他在眾人中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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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忙得腳不沾地呢?”
一個帶著幾分戲謔、幾分熟稔的聲音自身後悠悠飄來。林野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 張明。那人叼著半截煙卷,搖搖晃晃地踱了進來,一股濃烈得近乎侵略性的高級香水味,立刻在略顯沉悶的庫房裏炸開,蓋過了紙張和機油本來的氣息。他隨意地將一整盒包裝鮮亮的中華煙 “啪” 地一聲拍在林野的桌上,那耀眼的金色在庫房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滾燙的烙鐵,刺得人眼睛發酸。
“兄弟,” 張明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熱氣幾乎噴在林野的耳廓上,“這次考核的數據…… 你懂的,稍微‘優化’一下。我爹說了,這事兒成了,你提前轉正,包在我身上。”
林野感覺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扼住,連咽口水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他下意識地抬頭,目光穿過布滿灰塵的窗戶,望向不遠處的雪地。趙叔,那個總是默默無聞的老工人,此刻正佝僂著腰,在刺骨的寒風中,徒手清理著排水溝裏的積雪和冰碴。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白發上,很快便凝結成一層厚厚的霜,遠遠看去,就像一頂蒼老的銀冠,在灰蒙蒙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孤寂。
“這…… 這不太合適吧?” 林野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一片在風中搖曳的枯葉。
張明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爽朗地笑了起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輕佻,拍了拍林野的肩膀:“什麽合不合適的?規定?規定是人定的嘛!你知道去年工務處那個先進工作者是怎麽上的台麵的嗎?他爹,局黨委的實權人物。”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窗外趙叔的方向,語氣裏滿是嘲弄,“你看像趙老頭那樣的老實巴交的,一輩子埋頭苦幹,幹到胡子花白,不也還是個普通工人?”
林野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那盒刺眼的中華煙上,煙盒上的金色花紋仿佛在對他無聲地誘惑。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遠,飄到了家裏,飄到了父親那間岌岌可危的小賣店。如果答應了張明,如果順利轉正,每月一萬塊的薪水,或許就能幫父親補上罰款,完成整改,讓那間承載著全家心血的小店不至於關門。可…… 代價呢?他猛地回神,清晰地記起自己第一次穿上那身嶄新的鐵路製服時,對著鏡子,曾攥緊拳頭,在心中默默立下的誓言 —— 要憑自己的雙手,堂堂正正地走好每一步。
“我……” 林野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裏翻湧的複雜情緒,“我…… 再想想。”
張明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許,但並未消失。他聳了聳肩,帶著一種 “我等你” 的篤定:“行,給你時間考慮。記住,考核前一天,給我答複。機會,可不會等人的。” 說完,他轉身離去,那雙鋥亮的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一連串清脆、利落,又帶著某種決絕意味的聲響,逐漸消失在庫房的深處。
考核那天的清晨,天光還隻是一種混沌的灰,林野卻已在材料庫熬過了漫漫長夜。他的眼窩深陷,眼底是紅血絲織就的網,麵前攤開兩份沉甸甸的文件:一份是經過 “精心調整” 的數據報告,關鍵參數已被張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改得麵目全非;另一份,則是那疊厚實的原始數據,每一處細微的軌距偏差,每一寸枕木的沉降,都如同刻痕般真實,帶著泥土與鋼鐵的冷硬氣息。
窗外,天空正以一種近乎遲疑的姿態,由濃墨般的暗藍,一點一點暈染成魚肚白。第一縷熹微的陽光,怯生生地爬上牆麵上那幾近剝落的鐵路精神標語 ——“奉獻、忠誠、無悔”。那幾個字,在晨光裏顯得有些蒼白,卻像針一樣刺進林野的眼底。他想起父親在電話裏說的話:“兒子,店要是關了,爸就去擺地攤,總能掙口飯吃。你別學那些歪門邪道,咱們窮得有骨氣。”
考核組的文件袋被遞到他汗濕的手中時,林野深吸一口氣,沒有絲毫猶豫,交上去的,正是那份未經粉飾的原始數據。它像一塊沉石,壓得他心頭沉甸甸的,卻也讓他莫名地感到一陣輕鬆 —— 有些東西,比麵包更重要。
散場時,喧囂的人群中,張明摟著副段長的胳膊,從他身邊 saggering 地走過,故意將聲音提得又尖又亮,像刀片劃過鐵板:“有些人啊,就是死腦筋,一輩子也就隻能盯著那點破數據,想吃上四個菜,下輩子吧!” 那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狠狠砸在林野心上,但這一次,他沒有低頭。
夜色如墨,母親的消息在手機屏幕上亮起,字字句句都像針尖,卻又帶著暖意:“娃,你爸把小賣店改成了快遞驛站,社區說這是便民服務,消防整改給了補貼…… 你別擔心,咱們一家人,總能熬過去。”
林野攥著手機,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一步一步走到冰冷的鐵軌旁。遠處,信號燈明明滅滅,如同遙遠而模糊的星子,閃爍不定,卻終於不再讓他感到迷茫。他想起父親蹲在小賣店門口,對著新掛的 “菜鳥驛站” 招牌抽煙的樣子,煙袋鍋子敲在地上,敲出沉穩的節奏 —— 就像此刻他胸腔裏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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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表彰大會的禮堂裏燈光璀璨,人聲鼎沸。林野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主席台上一個身影吸引 —— 張明,他胸前那枚 “先進工作者” 的獎章,在追光燈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在無聲地炫耀。主席台上,王段長的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 特別要表揚張明同誌,在安全生產工作中表現突出……”
那些話像鈍刀子,一下下割在林野心上,卻不再能讓他動搖。他想起那個夜晚,在材料庫,他拒絕的不僅是一盒中華煙,更是一場用原則換麵包的交易。代價是,他沒有如期轉正,被發配到最偏遠、條件最艱苦的工區,每天,他都要踩著晨露與星光,徒步二十公裏,巡查那些蜿蜒在荒野中的鋼鐵長龍 —— 但他的腳步,從未如此堅定。
散會時,人潮湧動,趙叔卻鬼魅般出現在他身邊,悄悄拉住他,從磨得發亮的褲兜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帶著工地特有的汗味和煙草味:“小子,嚐嚐,我老板醃的鹹菜,比食堂那些沒滋沒味的魚肉強多了。” 老人布滿老繭、粗糙得像砂紙的手掌,重重地按在林野的肩上,力道不輕不重,卻異常堅定:“你做得對。”
夕陽熔金,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延伸的鐵軌上,交織、纏繞,如同解不開的繩結,構成一幅複雜而沉默的幾何圖。林野望著那兩條無盡延伸的鋼軌,忽然間,心中某個地方豁然開朗 —— 體製,就像這鐵軌,表麵上看是規整劃一、鐵打一般的原則,可底下,卻暗藏著無數看不見的彎道和玄機。有人選擇沿著既定軌道,安穩而麻木地前行;有人卻甘願做那枕木下沉默的道砟,被碾軋,被掩埋,卻默默承載著列車的全部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層泛黃的油紙,像揭開一段塵封的記憶。指尖撚起一小塊鹹菜,那久違的幹硬觸感帶著歲月的痕跡。送入口中,先是那毫不留情的鹹,瞬間在口腔裏鋪展開來,緊接著,一絲發酵後特有的微酸悄然浮現,像是土地深處悄悄醞釀的歎息。然而,就在這鹹與酸的交織中,一股久違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甜,如同涓涓細流,溫柔地漫過舌尖,瞬間喚醒了沉睡的味蕾。
那一刻,他清晰地嚐到了“家”的味道——那不是精致餐盤上的珍饈,而是柴米油鹽裏最本真的暖意。這味道,是他即便跌入最深的泥濘,也始終緊緊攥在手中的、不向生活低頭的尊嚴。它粗糙,卻帶著最堅實的溫度。
遠處,一列火車正拉響汽笛,轟鳴著駛來。車輪撞擊鋼軌的聲音,鏗鏗鏘鏘,清脆而有力,像一串串滾動的音符,敲打在林野的心坎上。他摸出手機,給父親回了條消息:“爸,我申請去了無人區巡道班,補貼高。小賣店的事,別著急,咱們慢慢來。”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他看見遠處的信號燈忽然轉為明亮的綠色,如同希望的火種,在暮色中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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