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段長侄子的全站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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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料庫的周末浸泡在一種奇特的死寂裏。沒有平日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沒有調度員急促的吼叫,隻有機油——那種濃稠、滑膩、帶著金屬鏽蝕和橡膠腐敗氣味的液體——在巨大油桶裏緩慢蒸騰的氣息,無聲地填滿了每一個角落。這氣味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林野站在一排排高聳的鐵架投下的陰影裏,手裏捏著考勤表,指尖冰涼。他正對著設備清單上那些冰冷的編號和名稱:軌距尺、扭矩扳手、超聲波探傷儀……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鐵軌延伸的命脈,此刻卻像墓碑上的銘文,靜默地陳列在昏暗的光線裏。
    “哐當!”
    一聲巨響,像鈍器狠狠砸在人的耳膜上,粗暴地撕裂了材料庫內原本死寂的空氣。那分明是越野車後備箱被野蠻掀開又重重砸下的聲音,帶著主人獨有的、近乎挑釁的蠻橫,宣告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意誌。
    林野猛地抬起頭,動作帶著一絲被打斷的怔忡。頭頂巨大的卷簾門豁然洞開,盛夏的陽光不再溫柔,如同熔化的液態黃金,帶著灼人的熱浪,瀑布般傾瀉而入。光線切割著陰影,勾勒出門口那輛黑色越野車龐大而囂張的輪廓,它像一頭蟄伏的猛獸,帶著金屬的冷硬和主人的跋扈。
    張明就那麽斜倚在車門邊,姿態懶散卻透著股刻意的張狂。他藏青色的夏季工服隨意敞著,像塊遮羞布,掩不住裏麵那件印著碩大、刺眼奢侈品牌ogo的t恤,廉價感與虛榮心昭然若揭。他嘴裏叼著根粗壯如小指、深褐色的雪茄,辛辣的煙霧嫋嫋升起,在他臉上織起一層朦朧的紗,模糊了那雙眼睛——慵懶是假,傲慢是真,混合著一種對周遭一切的漠視。他夾著雪茄的手不耐煩地揮動著,指揮著兩個穿著土裏土氣搬運工製服的工人:“喂!那邊!輕點放?放你媽的輕!這破地方的東西壓不壞的!聽好了,都是‘防汛特供’,懂不懂?金貴著呢,比你們命金貴!”
    林野的目光越過張明,落在他身後正被粗暴塞進後備箱的箱子上。硬質瓦楞紙箱,簇新,印著醒目的紅字:“防汛特供物資”。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視網膜上。這刺眼的標識,這熟悉的箱型,與他腦海中去年g區段那批神秘“失蹤”的精密測量三腳架的包裝箱,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順著脊椎爬升。
    “哦?林野?”張明的目光懶洋洋地掃過陰影,才慢悠悠地“注意到”了那個身影,“你在這兒‘站崗’呢?當門神挺稱職啊。”他叼著雪茄的嘴咧出一個誇張的弧度,那笑容裏翻滾著毫不掩飾的輕慢與嘲弄。“行,正好缺個人手!”他下巴朝後備箱一點,“過來搭把手!把這寶貝給我挪得規規矩矩的!”話音未落,他已經側身,腳尖微抬,那雙擦得鋥亮的休閑皮鞋便帶著一股子隨意勁兒,輕輕踢了踢後備箱角落。角落裏,一個裹著黑色硬殼的長條物靜靜地躺著,仿佛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林野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機油裏。他看清了。那硬殼上,銀色的德文花體字在陽光下冷光流轉——eica。徠卡全站儀。鐵路工務段最精密、最昂貴的地麵測量設備,用於精確監測路基沉降、軌道變形,是防洪防汛期間的生命線。此刻,它像一個被綁架的貴族,委屈地蜷縮在塞滿了印著“防汛特供”水果箱的後備箱裏。
    “搭把手?搭什麽?”林野的聲音幹澀,目光死死鎖在那台徠卡上,仿佛要穿透外殼看清它的編號。
    “把這玩意兒挪挪,別讓水果箱子擠著它。”張明吐出一個濃重的煙圈,灰白色的煙霧彌漫開來,“放心,金貴著呢,弄壞了你賠不起。借我去水庫玩玩,搞個地形測繪,順便釣釣龍蝦,放鬆放鬆。這鬼天氣,熱得邪乎!”他毫不在意地撣了撣雪茄,一截長長的、帶著火星的煙灰簌簌落下,不偏不倚,正落在徠卡光潔冰冷的黑色外殼上,留下幾點刺眼的灰白汙跡。“緊張啥?段裏倉庫還有三十台嶄新的躺著睡大覺呢!防汛物資嘛,放著也是放著,夏天正好用得上,這叫……資源優化配置,懂不懂?”
    林野的視線銳利如刀,精準地切割開那點礙事的煙灰,落在全站儀外殼上一個不起眼的激光蝕刻銘牌上。出廠編號:eicagts7000sn 047。那一串冰冷的數字,如同高壓電流瞬間擊穿了他的神經!上周!在g區段那個沉降最嚴重的路基邊坡下,他彎腰避開巡道工的目光,在碎石和野草中,撿到的那塊帶著斷裂卡槽的、被泥土包裹的黑色工程塑料殘片!上麵殘留的編號前綴,正是 !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隻有他自己能聽見的悶響。眼前張明那張漫不經心的臉,後備箱裏刺目的“防汛特供”紅字,煙灰下的徠卡編號,還有口袋裏那塊冰冷堅硬的殘片——所有的碎片在瞬間拚湊成一幅令人窒息的腐敗圖景。這根本不是借用!這是明目張膽的盜竊!是用防汛安全的名義,蛀空這條鋼鐵大動脈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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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林野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釘,清晰地釘在油膩的空氣裏。他猛地踏前一步,左手“啪”地一聲,重重拍在即將關上的越野車後備箱門邊緣!生鏽的金屬門框邊緣粗糙鋒利,幾乎在接觸的瞬間就割破了他掌心薄薄的皮膚。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是那根一直藏在袖口內側、被他體溫焐熱的縫衣針!針尖深深刺入掌心肌膚,溫熱的血珠立刻湧出,迅速洇進藏藍色工服粗糙的布料纖維裏,變成一小片迅速擴大的深色印記。他渾然不覺,或者說,這痛感反而給了他一種奇異的清醒和力量。他盯著張明驟然變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鐵律:“這台徠卡全站儀,登記用途為防汛專用設備!根據《鐵路安全條例》第四十七條明文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嚴禁擅自挪用、轉借、損毀或改變其用途!私用,是要追責的!嚴重者,追究刑事責任!”
    “追——責——?”張明的臉色瞬間陰沉得像暴雨前的鉛雲。他猛地站直身體,幾乎比林野高出一個頭,投下的陰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叼在嘴裏的雪茄被他狠狠捏在指間,劣質的煙草在巨力擠壓下發出“劈啪”的爆裂聲,幾點火星濺落在他昂貴的t恤上。“你他媽算哪根蔥?!哪條褲襠裏蹦出來的玩意兒,也配跟我提追責?!”他猛地伸手,一把推向林野擋在車門上的手臂,動作粗暴蠻橫。
    “砰!”
    林野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個趔趄,手背狠狠撞在越野車堅硬冰冷的金屬門框棱角上!舊傷!正是虎口那道去年被崩飛的螺栓劃開、縫了七針至今未完全愈合的舊傷!仿佛被燒紅的鐵釺再次捅穿,劇痛如電流般竄遍整條手臂,撕裂般的痛楚讓他眼前猛地一黑,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下意識地攥緊受傷的手,指關節因劇痛和憤怒而劇烈顫抖。
    就在這劇痛的眩暈中,他清晰地看到張明因激動而晃動的脖頸。一根粗得誇張、在陽光下閃著俗氣金光的鏈子,正掛在那裏,隨著他的動作沉重地擺動。那鏈子!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去年!同樣是暴雨連綿的汛期,段裏表彰“防洪搶險先進個人”,張明——這個汛期連工區大門都沒踏出幾次的公子哥——赫然在列,領走了一筆數額不菲的“防洪先進獎金”!不久後,這根金鏈子就出現在了他脖子上。而真正在暴雨中連續值守七天七夜、冒死巡查險情、最終因濕滑摔下路基導致小腿粉碎性骨折的老周……此刻,大概正拖著那條永遠無法複原的傷腿,在工區那間永遠彌漫著尿臊味的公共廁所裏,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清掃著肮髒的水泥地麵。
    屈辱、憤怒、冰冷的現實感,像無數根淬了冰毒的鋼針,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紮進心髒,每一刺都帶著令人窒息的痛楚,仿佛要將那顆尚存溫熱的心髒攪得粉碎。
    張明隻覺林野眼中瞬間爆發的怒火與鄙夷,像兩簇帶著硫磺味的火焰,刺得他眼皮一跳,心頭猛地一縮。但這瞬間的刺痛,很快就被更洶湧的惱怒所吞沒。他非但沒有半分收斂,反而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向前一撲,那張被雪茄熏得焦黃、又被劣質酒精泡得泛紅的臉,幾乎要貼上林野的鼻尖。一股混雜著煙草渣滓與餿酒味的濁氣,如同沼澤裏翻湧上來的瘴氣,直撲林野麵門,濃烈得令人作嘔。
    他壓低了嗓子,聲音嘶啞而黏膩,每一個字都像毒蛇從牙縫裏逼出來的信子,帶著滲入骨髓的惡意,還夾雜著一種居高臨下、如同賞賜乞丐殘羹般的施舍感,字字句句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往人心裏紮。
    “林野,你他媽是不是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你以為你那點可憐巴巴的轉正工資是怎麽漲上去的?嗯?”他冷笑一聲,雪茄的煙霧噴在林野臉上,“傻逼!那是段裏要參評今年的‘青年文明號’!需要你這種‘草根典型’、‘勵誌榜樣’來湊人頭,裝點門麵!懂嗎?你就是個擺在櫥窗裏的泥菩薩!等牌子到手了,評上了……”他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你這位置,有的是我爸的關係戶等著坐!到時候,你該滾哪滾哪去!現在,給老子——滾開!”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撕裂了空氣,那輛黑色越野車仿佛一頭掙脫牢籠的猛獸,驟然蘇醒。輪胎瘋狂地撕扯著庫房門口那片粗糙的水泥地,發出刺耳欲裂的摩擦聲,瞬間便有如濃湯般嗆人的灰黃色煙塵被猛地攪起,彌漫了整個視野,嗆得人幾乎窒息。它就這麽囂張地、帶著一股不羈的蠻力,碾碎塵埃,絕塵而去。
    刺目的陽光毫無憐憫地傾瀉而下,像一柄柄金色的利箭,穿透翻滾的煙幕。就在這片混沌之中,一道銀色的微光,如同鬼魅般從越野車後備箱的縫隙裏透了出來——那是“徠卡”標誌性的ogo。它反射出的光芒,冰冷、銳利,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嘲諷,直直地刺入林野的眼底。那光芒仿佛不是照在眼球上,而是化作了一把淬了寒霜的無形匕首,狠狠地、精準地刺進了他的瞳孔深處,讓他的雙眼瞬間灼痛難當,一種無法控製的生理性淚水幾乎要決堤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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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那引擎的轟鳴和刺目的光芒釘在了恥辱柱上。手背和掌心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屈辱和憤怒在胸腔裏翻江倒海,幾乎要衝破喉嚨。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機油味和塵土味,像在吞咽沙礫。
    就在他幾乎要被這窒息的憤怒淹沒時,腳下一點異樣的反光吸引了他的視線。是張明剛才推搡時,從褲兜裏掉出來的東西。一個深棕色的、印著燙金外文字母的雪茄盒,落在滿是油汙和灰塵的地麵上,顯得格外突兀和肮髒。
    林野的動作,慢得如同生鏽的齒輪,幾乎是違背意誌地,彎下了腰。那傷口仿佛被無形的針線猛地扯緊,一陣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了他緊繃的神經,讓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但他還是撐住了,顫抖著,從地上撿起了那個沉甸甸的盒子。它像一塊烙鐵,壓得他手臂發麻。他記得,就在剛才那場混亂的撞擊裏,盒蓋已經不堪重負,鬆開了條縫。一種莫名的、幾乎要衝破他所有戒備的好奇,像藤蔓一樣纏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啪嗒。”
    一聲輕響,卻像重錘砸在心上。裏麵那張折疊得一絲不苟的白色紙條,竟像被驚飛的蝴蝶,或是斷了線的風箏,不受控製地滑落出來。它打著旋兒,飄落在眼前這片汙濁不堪的地麵上,如同一片沾滿了塵垢的羽毛,脆弱,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林野深深吸了口氣,壓下翻湧的氣血,緩緩蹲下。他用那隻完好的右手,以一種近乎凍結的、近乎殘酷的冷靜,拈起了那張紙條。指尖傳來的觸感微涼,帶著紙張特有的粗糙。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展開它,仿佛在打開一個既期待又恐懼的潘多拉魔盒。
    不是便簽,不是情書。
    是一張打印得清清楚楚的銀行回單憑證。
    付款人:宏圖測繪技術有限公司
    收款人:張明
    金額大寫):捌萬元整
    金額小寫):¥80,000.00
    用途:設備租賃服務費
    日期:本月十日
    “設備租賃服務費……張明……八萬元整……”
    這幾個字,仿佛不是印在紙上,而是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林野的眼底,烙印般地刻進他滾燙的腦海裏,灼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宏圖測繪?設備租賃?八萬?!”這幾個詞像重錘,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想起,那台“借”走的徠卡全站儀,編號前綴,竟與之前發現的殘片如出一轍……又想起去年那不翼而飛的三腳架,如同被剪去一隻翅膀……更想起張明脖子上那根粗糲閃亮、沉甸甸晃蕩的金鏈子,仿佛是貪婪的實體……還有倉庫裏那堆所謂的“三十台沒開封”的設備,難道也是這出戲的道具?
    一股腥臭、黏膩的腐敗氣息,猛地湧上林野的喉頭。他盯著那張冰冷的銀行回單,仿佛看到一條蟄伏已久的、散發著惡臭的毒蛇,正猙獰地、毫不掩飾地,將獠牙暴露在他眼前。這哪裏是什麽隨意的“借用”?這分明是一條精心編織、啃噬公司利益的蛀蟲隧道,一條長期蟄伏、暗度陳倉的貪腐鏈條!它就盤踞在這看似普通的幾個字後麵,冰冷而致命。
    林野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冰冷,一種窺見了龐大冰山一角後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奇異的、被點燃的決絕。他慢慢站直身體,環顧四周。材料庫裏依舊死寂,隻有機油無聲地蒸騰。他掏出自己那隻屏幕早已布滿劃痕的舊手機,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點開相機,鏡頭對準地上那張如同罪證般的紙條。
    好的,我們來為這段文字增添一些色彩和力量:
    屏幕驟然亮起,那慘白的光如同一道冰冷的利刃,劈開了庫房的昏暗,直直映亮了他緊抿的唇線。那唇線繃得幾乎要斷裂,銳利得如同淬了寒霜的刀鋒,每一寸弧度都仿佛在積蓄著千鈞之力,暗藏著隨時要將世間一切虛偽與枷鎖斬得粉碎的決絕。
    就在這時,手機攝像頭傳來一聲輕微的“哢嚓”。在這死寂得能聽見心跳的庫房裏,這聲音卻顯得格外清晰,像一聲於無聲處響起的、微弱卻無比堅定的號角,宣告著某種決心的誕生。
    灼痕與鐵鏈:
    越野車卷起的煙塵尚未完全沉降,那嗆人的土腥氣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機油蒸汽,如同實質的毒蛇,死死纏繞住林野的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燒紅的砂礫,疼得他幾乎窒息。
    而他手背上、虎口處那道尚未結痂的舊傷,此刻竟被車門冰冷的棱角狠狠撕裂!皮肉猛地翻卷開來,鮮紅的血珠瞬間被撕裂的傷口擠出,順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手指,蜿蜒而下,如同一條不安分的小蛇,滴落在腳下那積滿厚厚油泥的水泥地上。每滴落一顆,便砸出一個暗紅的小坑,那鮮豔的顏色還未及喘息,便被深色的汙垢貪婪地吞噬,隻留下短暫而刺目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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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掌心被縫衣針刺破的那道細小傷口,也開始不安分地隱隱作痛。這痛楚並非手背那撕裂般的尖銳,而是一種更深沉、更持續的悶痛,如同警報器裏發出的低頻嗡鳴。兩種疼痛在他體內交織、碰撞,形成一股尖銳而頑固的警報,瘋狂地提醒著他身上正在經曆的、難以言說的折磨。
    然而,這皮肉的疼痛,遠不及胸腔裏那團熊熊燃燒的、幾乎要將他焚毀的烈焰。屈辱!張明那張被雪茄煙霧籠罩的、充滿鄙夷和施舍的臉,那句“草根典型”、“湊人頭”、“滾蛋”的毒液,反複在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自尊上。憤怒!那台沾著雪茄灰的、價值數十萬的徠卡全站儀,像一件玩物般被塞進裝滿“防汛特供”水果的後備箱;那條用老周們血汗和傷殘換來的“防洪獎金”打造的金鏈子,在張明脖子上晃蕩出的刺眼光芒;還有倉庫深處那“三十台沒開封”的設備,它們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防汛專用”這個神聖詞匯最辛辣的諷刺!
    這憤怒灼燒著他的五髒六腑,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出口。工區?段裏?那層層疊疊的、看似威嚴的架構,此刻在他眼中,不過是包裹著張明父子這類蛀蟲的華麗外殼。舉報?向誰舉報?張明父親那輕描淡寫的簽字,就是一道無法逾越的護身符。他林野,一個剛剛轉正、掙紮在生存線上的底層工人,他的聲音,在這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麵前,微弱得如同螻蟻的呐喊。
    一種冰冷的無力感,如同深海的寒流,開始從腳底蔓延,試圖澆滅那憤怒的火焰。他像一尊被遺棄在油汙中的石像,承受著陽光的炙烤和內心冰火的煎熬。目光掃過空曠死寂的材料庫,巨大的鐵架投下森然的陰影,空氣裏彌漫的機油味仿佛凝固成了實質,沉重地壓在他的肩頭。這就是他的世界,一個被鐵鏽、油汙、謊言和赤裸裸的掠奪所填滿的牢籠。張明的話像淬毒的匕首,不僅刺傷了他,更徹底捅破了那層名為“希望”的、脆弱的窗紙。原來他視為救命稻草的轉正和漲薪,不過是別人劇本裏一個隨時可以被替換的道具。他存在的價值,僅僅在於“湊數”,在於裝點那個虛偽的“青年文明號”櫥窗。等利用價值榨幹,他就會被像垃圾一樣清掃出去,為“關係戶”騰出位置。
    “草根典型”……這四個字在他腦海中反複碾磨,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淋淋的嘲諷。他算什麽典型?是像老周那樣拖著殘腿掃廁所的典型?還是像趙叔那樣熬幹三十年血汗、連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別人的典型?這工區,這鐵路,這龐大的機器,需要的從來不是有血有肉、有尊嚴的人,它隻需要符合規格的、沉默的、可以被隨意消耗的“零件”。而他們這些“草根”,就是最廉價、也最容易替換的那一種。一股深切的悲涼,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憤怒的礁石,將他一點點淹沒。他感到自己正被一條無形的、冰冷的鐵鏈緊緊鎖住,鏈環上刻滿了“穩定”、“規則”、“潛規則”、“關係”……這些沉重而腐朽的字眼。
    殘片、回單與編號:死神的拚圖
    就在這絕望的冰火煎熬中,指尖觸碰到的那個冰冷堅硬的物體,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
    他幾乎是痙攣般地摸向自己工裝褲的口袋深處。隔著粗糙的布料,那東西棱角分明,帶著一種與體溫格格不入的寒意。他把它掏出來——一塊比火柴盒略小的黑色工程塑料殘片。邊緣是撕裂的毛刺,表麵沾滿了難以洗淨的泥土和油漬,一道清晰的斷裂卡槽痕跡橫貫其上。上周,在g區段那個沉降最嚴重的路基邊坡下,巡道工老李罵罵咧咧地抱怨儀器又壞了的時候,他鬼使神差地彎腰,在碎石和野草掩蓋的泥濘裏,摳出了這塊殘骸。當時隻覺得蹊蹺,一種模糊的不安。他一直把它揣在兜裏,像揣著一個不祥的謎。
    此刻,在材料庫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和陽光下,這塊冰冷的殘片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殘片斷裂邊緣下方,一個極其微小、幾乎被泥土完全覆蓋的激光蝕刻印記。他用沾著血和油汙的拇指,用力地、反複地擦拭著那個位置。泥土簌簌落下,幾個被刻意磨損卻依舊頑強可辨的數字和字母,如同墓誌銘般顯現出來:
    sn xxx
    !
    這個數字組合,像一道高壓電流,瞬間擊穿了他所有的神經!就在幾分鍾前!就在張明那台徠卡全站儀光潔的外殼銘牌上!他看得清清楚楚:eicagts7000sn 047!
    相同的序列前綴!!
    去年!g區段!那批在防汛關鍵期神秘“失蹤”、上報為“運輸損耗”的十台進口精密三腳架!它們的入庫登記單,他曾在倉庫老檔案裏無意中翻到過!編號序列,正是以  開頭!
    那塊冰冷的殘片……上麵依稀可辨的徠卡編號……還有那個失蹤已久的三腳架……當目光鎖定,他幾乎要窒息——編號前綴,竟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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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一道驚雷在耳畔炸響,冰冷的事實如同一柄淬了冰的重錘,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他幾乎停止跳動的心口上!
    這不是巧合!絕不!這絕對不可能隻是巧合!
    張明剛才“借”走的,分明就是那台徠卡!而他此刻緊攥口袋裏,來自那根失蹤三腳架的殘骸,它們身上流淌著同樣的血脈——都屬於那個神秘的“”序列!
    去年“失蹤”的三腳架,和眼前這台被張明堂而皇之挪用的徠卡,它們就是同一條腐爛藤蔓上結出的、散發著惡臭的毒果!所謂的“失蹤”、“損耗”,不過是那些蛀蟲們精心編織的謊言,是企圖掩蓋他們盜賣、挪用國家資產、中飽私囊肮髒行徑的、滑稽可笑的遮羞布!這布,再也遮不住那觸目驚心的潰爛!
    而那張從雪茄盒裏掉落的銀行回單——宏圖測繪技術有限公司支付給張明:設備租賃服務費 80,000.00元——則是這條黑色利益鏈上,最赤裸、最確鑿的一環!租賃?張明一個工務段的職工,有什麽資格把段裏的防汛設備“租賃”給外麵的公司?這八萬塊,分明就是銷贓的分紅!是蛀蟲們啃噬這條鋼鐵大動脈後,滴落的肮髒油脂!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疑點,所有的憤怒和屈辱,在這一刻被這張薄薄的紙片和那塊冰冷的殘片,徹底串聯、引爆!一個龐大、精密、肆無忌憚的腐敗網絡,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猙獰地展現在林野麵前。段長張德海的簽字,張明的囂張跋扈,倉庫裏“三十台沒開封”的設備,工區層出不窮的苛捐雜費“社交基金”、“千分製考核罰款”、“強製換新費”),老周的斷腿,趙叔三十年的血汗和絕望……這一切的一切,不再是孤立的苦難,而是同一棵腐爛大樹上結出的不同惡果!
    他握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相機裏,那張銀行回單的照片清晰得刺眼。這不再僅僅是一個偶然抓住的把柄,這是一把鑰匙!一把可能打開這座龐大腐朽堡壘最隱秘、也最致命之門的鑰匙!但同時,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也隨之而來。他麵對的,不再是一個張明,而是一個盤踞在工務段深處的、根深蒂固的利益集團。這張回單,這塊殘片,是證據,更是催命符。一旦被發現……趙叔那晚關於“千分製考核啃掉小兩千”、“老周扣了一千五白幹二十三天”的警告,此刻聽來,如同死神低沉的耳語。
    烙印:謊言賬簿上的第一滴血
    林野緩緩抬起頭,仿佛剛從某種沉重的沉睡中掙紮醒來。遠處,烈日如熔爐,將大地烤得扭曲變形。鐵軌在酷熱中仿佛被活生生地融化,化作一條條滾燙的、銀色的鎖鏈,痛苦地蜷曲、蜿蜒,伸向那蒸騰著熱浪、吞噬一切的模糊地平線。那扭曲的幻象,何其真切,不正是他眼前這個顛倒、瘋狂世界的倒影嗎?
    他猛地低下頭,目光死死盯在自己的左手。攤開的掌心,一道細密的針孔,正滲出暗紅的血珠;手背處,則是更為猙獰的撕裂傷,皮肉翻開,如同被粗暴撕下的書頁。血汙與油泥交織,黏膩地糊在傷口上,觸目驚心。他一把扯過自己那件早已褪成慘白、卻仍沾滿油漬的工裝袖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決絕。沒有絲毫猶豫,他狠狠地將袖口按向手背,又用力抽回,再壓向掌心,反複、粗暴地擦拭著。粗糙的棉布如同砂紙,摩擦著那翻卷的、嫩紅的皮肉,每一寸移動都帶來針尖刺入骨髓般的鑽心劇痛。
    但這痛楚,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清醒。像一把冰冷的烙鐵,瞬間灼去了心頭最後一點猶豫與怯懦的恐懼。疼痛如此清晰,如此灼人,真實得令人戰栗,仿佛一場殘酷而必要的洗禮。
    血汙被這野蠻的擦拭強行抹去,傷口赤裸裸地暴露在灼熱的、幾乎能點燃一切的熱浪裏。邊緣的皮肉泛著一種病態的慘白,中心處,那新鮮的傷口則鮮豔得刺眼,像是一團不肯熄滅的火苗。而這雙布滿老繭、刻滿油汙、此刻又添上新傷的手,卻詭異地感到一股滾燙的力量,如同岩漿,開始在他血脈中瘋狂奔湧、咆哮。這力量粗糙、原始,帶著血腥氣,卻又無比真實。
    他走到那張充當臨時登記台的破舊鐵皮桌前。那本封麵印著“工區設備考勤登記”字樣的硬皮本子,像一塊沉重的墓碑,靜靜地躺在油膩的桌麵上。他翻開,紙張發出嘩啦的脆響。手指帶著尚未幹涸的血跡和油汙,精準地翻到最新一頁,找到“精密測量儀器全站儀類)”的登記欄。目光落在“徠卡 gts7000 (sn047)”那一行。
    好的,我們來為這段文字注入更多情感和畫麵感,讓它更具衝擊力:
    登記簿上,前一個使用者留下的筆跡清晰可見:“g區段,沉降複測,林野”。旁邊,那個人的名字也簽得一絲不苟,仿佛在宣示著某種秩序和規矩。
    林野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支筆杆開裂、墨跡斑駁的登記筆。筆身帶著一種陳舊的涼意,筆尖殘留的油墨似乎還帶著前人指尖的溫度。他握住筆,食指與中指間傳來粗糙的摩擦感。筆尖懸停在“去向”欄那片空白的上方,微微顫抖,仿佛不是他的手在抖,而是這整個壓抑的空間在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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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料庫沉寂得如同墳墓,空氣粘稠而滯重。在這死寂中,唯有他自己的心跳聲被無限放大,擂鼓般沉重地撞擊著耳膜,震得太陽穴都在隱隱作痛。他甚至能幻想出各種聲音在庫房外喧囂:遠處工區機器的轟鳴,粗野而直接;張明那輛越野車囂張的引擎咆哮,帶著挑釁的意味碾過碎石;老周在廁所裏拖地的嘩啦水聲,單調而刺耳;還有趙叔那如同破風箱般、從不間斷的咳嗽,一聲聲,仿佛在為這荒誕的現實伴奏……所有這些聲音,所有這些畫麵,還有那積壓已久的、無處發泄的屈辱與憤怒,此刻都凝聚於筆尖之下,即將被釋放。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卻又帶著絕望。空氣裏混雜著濃重的機油味,嗆人的塵土味,隱約還有一絲鐵鏽的腥甜,甚至,仿佛還夾雜著一縷早已幹涸的血腥氣,直衝鼻腔,讓他鼻腔發酸。
    筆尖終於落下。那不是猶豫,也不是遲疑,而是一種近乎自毀的、刻骨的冷靜。這落筆,帶著一種無聲的、帶著決絕意味的宣戰姿態。
    去向:借調至段長辦公室。
    用途:防汛演練特急)。
    每一個字都寫得規規矩矩,符合流程,無可挑剔,像一道道精心偽裝的防線,完美得令人牙癢。
    寫完最後一個字,筆尖並未立刻抬起。它在那個括號的位置,仿佛猶豫了一下,停頓了半秒。然後,筆尖猛地一轉,以一種更輕、更快、更尖銳的力道,如同匕首精準地劃開精心編織的偽裝,在旁邊那片看似無辜的空白處,狠狠地、刻下一行小字。字跡因為用力過猛,墨水深深沁入了紙頁的纖維,留下幾乎要戳破紙張的痕跡:
    實際用途:私人釣魚設備——張明)。
    最後一個句點,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戳下。紙麵留下一個深邃的、幾乎要穿透紙背的墨點,像一滴凝固的、帶著怨毒的黑血,宣告著一切謊言的終結。
    他緩緩合上登記簿。硬皮封麵發出一聲沉悶的“啪”,那聲音在寂靜的庫房裏異常清晰,仿佛是沉重棺蓋落下的聲響,隔絕了過去,也隔絕了未來。
    他清楚,這本登記簿,這本寫滿了謊言、篡改了數字、記錄著被“合法”挪用設備去向的考勤簿,連同手機裏那張冰冷的銀行回單照片,還有口袋裏那塊沉默卻堅硬的殘片——它們已經不再是什麽簡單的記錄或證據了。
    它們是火種。是那座龐大謊言堡壘地基下,第一顆被點燃的炸藥。火焰開始舔舐,爆炸的轟鳴,似乎已在耳邊隱隱響起。
    他抬頭,再次望向門外那扭曲、滾燙的鐵軌。陽光毒辣,空氣在熱浪中抖動。他緊抿的嘴唇,那線條如刀鋒般銳利。他知道,暴雨終會來臨。當烏雲壓城、雷電撕裂天幕、洪水開始咆哮著衝擊路基時,這些被精心掩蓋的謊言和蛀空的根基,將再也無法承受那雷霆萬鈞的重量。他剛剛在賬簿上刻下的這行小字,或許,就是那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他要做的,就是活著,等到暴雨傾盆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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