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培訓會上的血色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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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培訓大會的會議室裏,空氣仿佛凝滯了,混雜著年輕人身上揮發的淡淡汗味、新發教材散發的刺鼻油墨香,以及角落裏那張陳年地毯沉積下來的、若有似無的黴味,織成一張沉悶的網,將人包裹其中。窗外,夏日的蟬鳴聲尖銳而持久,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鼓手,敲打著令人心煩的節奏。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地遮擋了外界的喧囂與熾熱,陽光被切割在外,室內隻剩下昏暗的光線。唯有投影儀投射出的光束,在塵埃浮動的空氣中劈開一道慘白而突兀的裂隙,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燈,冷冷地照著下方的一切。
    講台上,那位四十多歲的講師,頭發稀稀拉拉,梳得卻依舊一絲不苟。他身上那套顯然不合時宜的西裝,料子僵硬,剪裁老氣,襯得他整個人都有些局促。領帶被勒得筆挺,像一道無形的枷鎖。他努力挺直了腰板,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程式化的嚴肅,試圖注入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安全,是鐵路的命脈所係!是刻在骨子裏的生命線!每一個環節,哪怕一絲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像導火索一樣,點燃一場無法挽回的、吞噬一切的悲劇!”他猛地一敲講台,那聲音在沉悶的空氣裏回蕩,像鈍器砸在心上。他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台下年輕的麵孔,有的眼神裏還殘留著一絲專注,更多的卻是遊離的神色,或是眼皮沉重,幾乎要被睡意完全吞噬。
    林野就坐在靠後的角落,他的筆記本攤開著,卻不是密密麻麻地記錄著那些令人頭昏腦脹的規章條文,上麵隻胡亂地塗抹著幾道毫無意義的線條,像被困住的思維在紙上掙紮的痕跡。連續幾天的信息轟炸,那些冰冷的字句早已在他腦海裏堆砌成一座難以逾越的高牆,讓他的大腦變得有些麻木,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海綿,再難吸收新的東西。
    “好了!”講師的語氣陡然一變,加重了音量,帶著一種驟然降臨的、不容置疑的沉重感,仿佛空氣都為之一窒。“下麵,請大家——”他頓了頓,刻意拉長了音調,“集中全部精神,觀看一段真實的案例視頻!”話音落下,他利落地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播放鍵。
    屏幕亮起,沒有片頭,直接切入畫麵。是鐵路沿線的監控視角,或者行車記錄儀的畫麵。畫麵有些晃動,但清晰度足夠看清那條在陽光下延伸的鋼軌。遠處,一列綠皮客車正勻速駛來。突然,畫麵劇烈地一震,伴隨著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驟停的巨響——不是從音響裏發出,而是仿佛直接撞進了每個人的胸腔!
    緊接著是地獄般的景象:鋼鐵巨獸在瞬間扭曲、解體,如同被無形巨手揉碎的玩具。巨大的慣性將沉重的車廂甩出軌道,翻滾著砸向旁邊的道砟。碎石、枕木、斷裂的鋼鐵構件如同炮彈般四處飛濺。鏡頭捕捉到一個驚恐萬狀的人影瞬間被甩出車窗,消失在翻騰的塵土和碎片中。刺耳的金屬撕裂聲、玻璃粉碎聲、以及短促卻撕心裂肺的慘叫或許是後期添加的音效,但效果逼真得可怕)透過劣質音響衝擊著耳膜。
    林野的胃猛地一抽,一股酸水直衝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看著屏幕,但眼前的景象已經開始模糊、旋轉。他看到扭曲變形的車體下,滲出了暗紅色的液體,迅速在灰白色的道砟上蔓延開,像一條條醜陋的毒蛇。一個破碎的兒童書包孤零零地躺在廢墟邊緣,顏色鮮豔得刺眼。
    “嘔……”那聲音像是從喉嚨最深處被硬生生拽出來的,壓抑不住的幹嘔,此起彼伏,如同潮水拍打著堤岸,一下下撞擊著會議室緊繃的神經。不止一個人在承受這種生理的排斥。
    講師的手指在控製台上猛地一按,暫停鍵亮起。屏幕上的畫麵瞬間定格——那扭曲如毒蛇般的車廂殘骸,還有那片刺目的殷紅,仿佛新鮮的血液剛潑灑上去,在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會議室的燈光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映照出一張張驟然失色、寫滿驚魂未定的臉。林野感覺後背的冷汗,早已將那件薄薄的工裝襯衫浸透,黏膩而冰涼,貼在皮膚上,像一層濕冷的痂。
    “看到了嗎?!”講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猝不及防地劃破寂靜。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啪”的一聲巨響,力道之大,連講台上靜置的水杯都跳將起來,裏麵的水濺出,在桌麵上洇開一小片濕痕。“血淋淋的教訓!鮮活的生命就這麽沒了!破碎的家庭!這些悲劇,本該可以避免!為什麽會發生?為什麽會漏檢?!”他的呼吸變得粗重,像是要從肺腑深處擠出什麽,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每一張瞬間凝固的臉,最後,那灼熱的視線死死釘在屏幕上那片凝固的血色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宣判的肅殺:“就是因為有人——對數據不負責!對安全規程視若無睹!對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罔顧!一線工人,是安全最後的防線!任何一點點的麻痹大意,都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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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據”、“負責”、“麻痹大意”、“犯罪”……這些本該是冰冷的詞匯,此刻卻像淬了毒的冰雹,劈裏啪啦地砸在每個人心上,砸得生疼。會議室裏死一般的寂靜,仿佛空氣都凝固了,隻剩下幾道粗重的喘息,在壓抑的空間裏此起彼伏,像某種絕望的回響。講師看著這效果,嘴角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他清了清嗓子,語氣稍稍緩和,開始播放ppt。屏幕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安全規章、檢查流程、責任追究製度,枯燥的文字和複雜的流程圖交織,像一張無形卻密不透風的大網,朝人撲麵而來。
    培訓就在這樣一片沉悶與心悸中,總算畫上了句號。人群像被抽去了骨架,腳步虛浮地、沉默地往外湧,仿佛一群剛從噩夢中驚醒的遊魂。林野也身在其中,感覺雙腿灌了鉛似的沉重,胃裏依舊翻江倒海,屏幕上那片刺目的血色和扭曲的鋼鐵殘骸,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小林!”一隻粗糙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讓他一個趔趄。是趙叔。老人臉色同樣凝重得像積雨的雲,但那雙布滿老繭的眼睛裏,除了顯而易見的驚悸,更深地翻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鬱的憤怒與不平。
    趙叔拽著他,快步走到走廊盡頭的樓梯拐角。這裏相對僻靜,隻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蟬鳴,依舊聒噪地唱著。他摸索著從口袋裏掏出那杆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旱煙袋,手指因激動而有些微顫,熟練地裝上煙絲,點燃。辛辣刺鼻的煙霧立刻嫋嫋升起,在狹窄的空間裏彌漫開來,暫時衝淡了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卻帶來了另一種更濃重的、屬於煙草和苦澀人生的味道。
    “那起事故……”趙叔猛地吸了一大口煙,仿佛要把滿腔的怒火都吸進去。濃得化不開的煙霧,像團髒兮兮的烏雲,從他布滿皺紋的鼻孔裏噴薄而出,瞬間繚繞、模糊了他那張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他的聲音低沉得像砂紙磨過朽木,沙啞而壓抑,“電視裏放的那套,都是放屁!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林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一縮,幾乎停跳。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釘在趙叔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急切地等著他往下說。
    “什麽工人漏檢?放你娘的狗屁!”趙叔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砂紙摩擦般的粗糙,每一個字都裹著刻骨的恨意,“你他娘的知道是哪兒的問題嗎?是‘宏達’設備廠供的那批鋼軌!娘的,出廠就帶著病!內部有微小的氣泡裂紋,像毒瘤一樣潛伏著!老子在工地上幹了三十年,這種鬼東西,常規巡檢?根本查不出來!那是材料本身爛透了!”
    林野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出事前三個月,工區那個老李,負責那段線路的老工人,就他媽報告過異常!說那段的鋼軌敲起來聲不對,裏麵有雜音,像骨頭裏有蟲子在爬!報告打上去,跟扔進了太平洋一樣,石沉大海!為啥?”趙叔猛地一揮手,煙鍋子“咣當”一聲狠狠磕在斑駁的牆上,濺起幾點刺目的火星,像憤怒的淚滴,“因為宏達設備廠,是張副局長那個狗屁小舅子開的!合同簽了,錢收了,管你鋼軌是鐵打的還是豆腐做的?管底下人死活?他們隻管數錢!”
    “後來呢?”林野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
    “後來?”趙叔發出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冷笑,那笑聲裏帶著血絲,像夜梟在黑夜裏發出的啼鳴,“還能怎麽樣?事故一出,死人總要有人頂缸吧!調查組?嗬嗬,都是穿一條褲子的自己人!宏達廠那邊,立馬就拿出了一份‘完美’的出廠檢驗報告,比真金還真!上頭一句話就定了性:一線工人巡檢不到位,未能及時發現肉眼可見的裂紋!嚴重責任事故!你聽聽,多他娘的冠冕堂皇!那個老李,就是那個打了報告的老工人,第一個被拎出來當替罪羊!開除!連帶責任!其他當班的工人,獎金扣光,記大過!”
    “那……那宏達廠呢?張……”林野的聲音卡在喉嚨裏,那個名字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他不敢吐露。
    “宏達廠?”趙叔嘴角的冷笑更深了,那是一種看透世事的嘲諷,像刀鋒在骨頭上劃過,“罰酒三杯!象征性地罰點款,夠人家請領導們搓幾頓好的了!轉頭,人家就從別的項目把錢又賺回來了!至於領導?領導能有什麽責任?領導是英明的,是被下麵的人蒙蔽了!最多來個‘監管不力’,寫個內部檢討,風頭一過,該升的升,該拿的照樣拿!”
    煙霧越來越濃,像一層厚重的幕布,趙叔臉上的皺紋在煙霧中顯得愈發深刻,仿佛被刻刀一刀一刀剜進去的。他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林野,裏麵沉澱著幾十年風霜磨礪出的絕望和洞悉一切的光:“小子,看清楚了嗎?在咱們這兒,領導的責任,最後都是用工人的血來填的!流汗不夠,就得流血!流的血還不夠,還得替他們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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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眼裏的光漸漸黯淡下去,聲音裏帶著一種能讓林野從骨頭縫裏泛起寒意的麻木:“上個月,工務段的老周,你宿舍下鋪那個,記得吧?檢修道岔的時候,那個該死的液壓扳手突然失靈回彈,‘咣’一下,他那個大拇指……當場就砸碎了!骨頭茬子都露出來了,血呼啦的……那叫一個慘啊……”
    林野猛地想起老周膝蓋那道猙獰的傷疤,想起他總是沉默著,蹲在宿舍門口,對著一個小鍋,煮著麵,偶爾發出一兩聲壓抑的痛哼。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攪動了一下,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
    “工傷鑒定,賠了17萬。聽起來不少,是吧?”趙叔的旱煙袋抖了抖,“可你猜怎麽著?工區安全科一紙認定書,說他‘操作不規範’,‘安全意識淡薄’,‘未按規定佩戴防護手套’——扣了整整11萬!剩下那6萬,還不夠他後期治療和裝個像樣點的假指頭的錢!他現在那根‘手指’,就是根塑料棍兒,連筷子都拿不穩!”
    趙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的控訴:“操作不規範?那液壓扳手用了多少年了?早該報廢了!報告打了多少次?沒人批錢換!防護手套?發的都是些什麽破爛玩意兒?薄得像紙!真出事能頂個屁用!可出了事,全是工人的錯!扣錢的時候,他們比誰都快,比誰都狠!你瞧,領導的責任,設備的隱患,管理的漏洞,最後都變成扣工人血汗錢的理由!17萬的賠償,扣掉11萬,這就是咱們的血!這就是咱們的命!”
    趙叔的話,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心上。那些抽象的“安全”、“責任”、“製度”,在血淋淋的實例麵前,瞬間褪去了冠冕堂皇的外衣,露出了猙獰殘酷的本質。他想起實習期結束,工長那副嘴臉,克扣了他半個月的工裝費,說是“損耗”;押金也找各種理由扣了大半,理由是“工具輕微磨損”。當時隻覺得憋屈,現在才明白,那不過是這龐大剝削機器運轉時,最微不足道的一次齒輪齧合,是早已滲透到毛細血管的掠奪方式。
    他之前對“體製內穩定”那點殘存的幻想,此刻被徹底擊得粉碎。這所謂的“穩定”,哪裏是什麽避風港?分明是用一層又一層的“規章”、“製度”、“集體利益”精心包裝起來的糖衣。剝開這層看似甜蜜堅固的外殼,裏麵是盤根錯節的利益網,是肆無忌憚的權力尋租,是對底層勞動者無聲而殘酷的壓榨和掠奪。而他,林野,就像一隻懵懂無知、剛剛破殼的幼蟲,被這層厚厚的、散發著虛偽甜香的糖衣緊緊包裹著,正等待著被那些隱形的口器,一點點啃食掉青春、汗水、健康,乃至尊嚴和希望,最終隻剩下一具空洞的軀殼。
    “走吧,吃飯去。”趙叔掐滅了煙頭,疲憊地歎了口氣,佝僂著背,像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脊梁,慢慢向食堂走去。那背影,仿佛是老周,是所有掙紮在這龐大機器底層工人的縮影。
    食堂裏人聲鼎沸,飯菜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林野端著餐盤,裏麵是水煮白菜和幾片肥膩的回鍋肉,漂著渾濁的油星。他毫無食欲,胃裏依舊像塞了塊冰冷的石頭。趙叔的話,屏幕上飛濺的血色,老周那根被砸碎的大拇指……這些畫麵在他腦海裏反複衝撞。
    他麻木地夾起一片白菜,剛送到嘴邊。
    “叮鈴鈴——”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安全科李科長的。他就在鄰桌,正和幾個小領導談笑風生。李科長接起電話,聲音洪亮,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優越感:
    “喂?哦,宏達廠的王總啊!你好你好!……錦旗?哎喲,太客氣了!……‘安全衛士,質量保障’?哈哈,過獎了過獎了!這都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嘛!……設備沒問題?那是必須的!我們采購把關嚴格得很!……合作愉快!下次一定!一定!”
    “安全衛士,質量保障”……這八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林野的耳膜。就在幾小時前,這同一個李科長,還在培訓會上聲色俱厲地痛斥“漏檢”、“不負責任”,把事故的血盆大口對準一線工人。而此刻,他正笑容滿麵地接受著事故元凶——宏達設備廠送來的錦旗!
    林野的喉頭猛地一緊,仿佛有什麽東西死死扼住了他的氣管。那股積蓄已久的、粘稠的惡心感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被強行壓回翻騰的胃裏。他雙手捂住嘴,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但那洶湧的浪潮已將他徹底吞沒。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油膩的桌麵上,他甚至沒力氣去聽那聲響,踉踉蹌蹌地,像一艘失控的小船,朝著食堂角落那個散發著惡臭的泔水桶衝去。
    “哇——”一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嘔吐聲撕裂了空氣。他的胃仿佛被掏空,連帶著五髒六腑都在劇烈翻攪,吐出來的卻隻有那灼燒喉嚨的酸水,以及苦得發澀的膽汁。那渾濁、粘膩的液體“噗”地濺落在泔水桶鏽跡斑斑、油膩膩的邊緣,瞬間與桶裏早已堆成小山的、混雜著殘羹冷炙和不明汙物的垃圾融合在一起。廉價飯菜腐敗後發酵出的酸臭,混著嘔吐物的腥氣,形成一股濃烈到幾乎凝成實質的汙穢,直往鼻腔裏鑽,熏得人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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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扶住冰涼刺骨的桶壁,那粗糙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無法給他一絲安慰。身體因那慘烈的嘔吐而劇烈地顫抖,像秋風中的落葉。眼前陣陣發黑,視野邊緣開始模糊,耳膜裏隻剩下“嗡嗡”的轟鳴,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翻江倒海中旋轉、傾斜。
    就在這幾乎要昏厥過去的恍惚瞬間,無數破碎的畫麵如同走馬燈般在他眼前瘋狂閃現,刺得他神經末梢都跟著疼痛:
    屏幕上,血不是流淌,而是瘋狂地炸裂、飛濺,如同被詛咒的、妖異的紅色煙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綻放出絕望的花朵。背景裏,扭曲變形的鋼鐵殘骸如同垂死巨獸的骸骨,冒著刺鼻的黑煙,每一寸肌理都刻滿了猙獰的毀滅,仿佛連空氣都被灼燒得扭曲。
    老周那隻纏滿厚厚白紗布的手,早已扭曲得不成人形,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碾過。指尖殘留的,似乎不僅僅是粘稠的觸感,更是那地獄般的記憶本身。每一次無意識的揮動,都像是在撕開舊日的傷疤,痛楚如細密的針,隱約刺入骨髓,提醒著他永不磨滅的折磨。
    李科長那張臉,永遠掛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油光發亮的假笑,像劣質油畫上剝落的油彩。還有他辦公室裏那麵紅得刺眼的錦旗,猩紅底色如同凝固的血,上麵的金字在記憶的深處反複閃爍,每一次都化作冰冷的嘲諷,刺得林野眼眶生疼。
    而張明呢?他此刻正舒適地窩在豪華公寓裏那張柔軟得近乎奢靡的沙發上,屏幕的光暈溫柔地勾勒出他全神貫注打遊戲的後腦勺。那背影,鬆弛、愜意,與林野此刻衣衫不整、狼狽不堪的模樣,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尖銳對峙,像一把鈍刀,無聲地切割著林野的自尊。
    父親視頻通話的畫麵裏,他脖子上那塊膏藥顯得格外突兀,像一塊醜陋的補丁,死死地貼在那兒。它不說話,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沉默地訴說著被生活壓榨盡的疲憊與無聲的辛勞,仿佛能透過屏幕,聞到汗水與塵埃混合的味道。
    手機屏幕依舊亮著,那條短信如同烙印般灼燒著眼簾。那個冰冷的數字“6237.50”,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每一個數字都像一顆冰碴,組合起來則成了一把無形的鈍刀。它不快,卻帶著一種殘忍的耐心,反複、緩慢地切割著他的神經,將絕望一點點磨碎。
    還有趙叔。他永遠記得趙叔最後抽著煙、沉默不語的樣子。繚繞的煙霧模糊了輪廓,卻更清晰地勾勒出他臉上被生活碾碎的、深入骨髓的絕望。那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更深沉的、連語言都已枯竭的疲憊,像一尊被遺棄在荒野裏的石像,任憑風沙侵蝕。
    這一切,都浸泡在一種濃稠的、鐵鏽般的血色裏。這不是寓言,這就是他身處的、赤裸裸的現實。而他的未來,似乎正被這血色一點點浸染、吞噬。他扶著泔水桶,嘔吐帶來的生理性淚水混雜著冷汗滑落,砸在肮髒的地麵上。身體在顫抖,胃在痙攣,而一種比惡心更冰冷的東西,正從他心底最深處,緩慢而堅定地蔓延開來——那是絕望,是憤怒,是看清了牢籠形狀後的徹骨冰寒。林野扶著泔水桶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胃部又一次痙攣,但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他抬起頭,視線穿過食堂蒸騰的熱氣,看到李科長正紅光滿麵地拍著宏達廠王總的肩膀,兩人舉著茶杯相談甚歡,宛如多年老友。
    身後,趙叔沙啞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皮,帶著風塵仆仆的倦意。一隻布滿老繭、粗糙得像砂紙般的手伸了過來,遞來一張皺得能立起來的紙巾,邊緣還沾著點不明油漬。
    林野下意識接過,胡亂擦了擦嘴角那股子反胃的酸水。指尖觸到紙巾的瞬間,他才驚覺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製地、劇烈地顫抖,仿佛不是長在自己身上。
    “不……不隻有視頻。”林野感覺喉嚨幹澀得像塞了團棉花,艱難地撐直了有些發軟的腰杆,聲音嘶啞得變了調,“是這一切……這一切都太他媽荒謬了!”
    趙叔聞言,嘴角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眼角的皺紋如同龜裂的河床,深刻地刻錄著歲月的苦澀與無奈。“荒謬?”他嗤笑一聲,那笑聲裏滿是看透世事的疲憊,“小子,這才剛開場呢。走,我帶你去見識點真東西。”
    他們貓著腰,避開食堂裏嗡嗡作響的人群,穿過一條油膩膩、空氣中漂浮著不明油星子的後廚走廊。黴味和飯菜的餘味混雜在一起,熏得人頭暈。盡頭是一個廢棄的小倉庫,門板鏽跡斑斑,虛掩著。
    趙叔從磨得起了毛邊的褲兜裏掏出一串叮當作響的鑰匙,在昏暗的光線下晃悠。林野的目光被鑰匙串上一個掛著的小鐵牌吸引了——那東西邊緣磨損得厲害,幾乎成了橢圓形,上麵用模糊的字體刻著“先進工作者1989”。
    “這是……”
    “年輕時候瞎得意的玩意兒。”趙叔漫不經心地晃了晃鐵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的刻字,眼神飄忽,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那時候啊,天真得以為隻要埋頭苦幹,就能出人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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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倉庫門被推開,一股濃重的灰塵撲麵而來,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瘋狂地飛舞,像一群受驚的、金色的幽靈。趙叔熟門熟路地摸到牆角一個突起的開關,啪嗒一聲,一盞蒙著厚厚灰塵的白熾燈泡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線勉強驅散了黑暗。
    燈光下,林野倒吸一口涼氣,胃裏那股酸水又往上湧。
    整麵牆,從地麵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貼滿了泛黃的報告、剪報和照片,按時間順序排列,最早的一張邊緣已經脆得像枯葉,能追溯到二十年前。每一份文件上,都用紅筆龍飛鳳舞地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這……這是……”
    “我這些年攢下的‘戰利品’。”趙叔的聲音突然拔高,變得異常清晰,仿佛瞬間年輕了二十歲,眼裏燃起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每一份都是被精心縫補過的謊言,每一張照片背後,都埋著一個喊冤的魂!”
    他伸手指向最近的一份報告,那份報告的邊角還帶著折痕,顯然被反複摩挲過:“你看這個,去年那個3·28的事故。官方報告怎麽說?巡道工醉酒漏檢!放屁!”趙叔猛地從旁邊的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到林野麵前,“那天段裏搞什麽‘歡迎局領導檢查指導工作’,硬逼著所有巡道工去陪酒!不去?好,年終考核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照片上,幾個穿著沾滿油汙工裝的男人,臉紅得像豬肝,舉著酒杯,諂媚地笑著,背後是張嶄新的橫幅,紅底白字寫著“熱烈歡迎局領導檢查指導工作”。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林野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另一份報告——2018年的橋梁坍塌事故。官方結論輕飄飄的四個字:“材料老化”。
    “屁的老化!”趙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一拍牆壁,震得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那橋才建五年!真正的禍根是施工時偷工減料!監理收了錢,比兔子還乖,睜隻眼閉隻眼!”他嘩啦啦翻出一疊複印的收據,拍在林野麵前,“看見沒?水泥標號被偷偷降了兩級!差價,進了誰的腰包?誰的口袋?”
    林野隻覺得天旋地轉,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這些文件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精準地剖開了鐵路係統那層光鮮亮麗、油光水滑的皮,露出了底下腐爛、潰爛的膿核。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後背撞上了一排冰冷的鐵架,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害怕了?”趙叔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混合著痛苦與快意的光芒,“這才哪兒到哪兒?知道我為什麽能收集這麽多嗎?因為這三十年,我親手‘料理’過太多事故現場,搬動過太多……太不成樣子的‘零件’……”
    他猛地抓住林野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鐵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摸過被鋼軌齊根切斷的腿骨嗎?那溫度,比冰還冷!見過被高壓電燒得焦黑、連五官都辨不清的嬰兒嗎?收拾過散落一車廂、黏糊糊的人體組織嗎?我都幹過!每次事故後,領導們坐在空調房裏,喝著茶,研究怎麽把屎盆子扣到別人頭上。而我們這些老骨頭,就得去給他們擦屁股,收拾他們親手製造的爛攤子!”
    林野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幾乎失去知覺,但他沒掙脫。趙叔眼中的痛苦太過真實,像一鍋煮沸的瀝青,滾燙、粘稠,幾乎要灼傷人的靈魂。
    “對不起……”林野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麽,含糊不清地擠出幾個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為什麽道歉。
    趙叔突然鬆開了手,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在牆上,佝僂著背,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骨架。
    “不,”他喘著氣,聲音又恢複了那種沙啞的疲憊,“不該跟你說這些……你還年輕,這不該是你……這麽早……”
    “我需要知道真相。”林野打斷他,聲音出乎意料地堅定,像一塊投入死水中的石頭,“我不想成為下一個被推出去背黑鍋的傻子。”
    趙叔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像是被什麽點燃了,變成一種近似欣慰,又帶著點悲涼的神色。他慢慢踱到牆角,搬開一塊鬆動、積滿灰塵的地磚,從下麵取出一個用舊報紙包裹的牛皮紙筆記本。
    “拿著。”他將筆記本硬塞進林野手裏,那本子沉甸甸的,帶著塵土和歲月的氣味,“這是我三十年來的‘工作實錄’。真的事故報告,假的處理結果,誰拿了多少‘辛苦費’,誰該負什麽責……全在這兒。本來,我是打算帶進棺材裏的……”
    林野接過筆記本,感覺它重若千鈞。封麵上用遒勁的鋼筆字寫著“趙誌剛工作實錄 19892019”。
    “為什麽給我?”
    “因為我老了。”趙叔從兜裏摸出半截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愈發滄桑,“而你,還年輕,還有得選……要麽,跟著大流渾水摸魚,要麽……試著找條不一樣的路。難走得很,但總比一直被蒙著眼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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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翻開筆記本,第一頁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趙誌剛站在嶄新的鐵路旁,胸前戴著大紅花,笑容燦爛得像要發光。照片下方,用同樣遒勁的鋼筆字寫著:“誌剛同誌被評為安全生產標兵,特此表彰”。
    “三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趙叔的聲音從煙霧後麵傳來,帶著一種無盡的疲憊,又帶著點懷念,“以為隻要……算了,不說了。”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整個人都彎了下去。林野連忙上前扶住他,手心觸到的,是一身的冷汗。
    “趙叔!您沒事吧?”
    老人擺擺手,示意他別管,從兜裏掏出一個掉了漆的棕色藥瓶,倒出兩片白色藥片吞下。好半晌,呼吸才漸漸平複。
    “老毛病……當年處理那個化學品泄漏事故,沒給配防護裝備……”他苦笑一聲,臉上皺紋更深了,“現在肺裏像塞了一團燒紅的鋼絲球,每天半夜都能咳出血來。工傷?哈,報告上寫的是‘個人健康問題’。”
    林野緊緊握著手中的筆記本,一種前所未有的、純粹而熾熱的憤怒在他胸中熊熊燃燒,幾乎讓他自己也跟著戰栗起來。
    “我能做什麽?”他聽見自己問,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趙叔凝視著他,那目光銳利如刀:“先活下去。記住,在這個係統裏,真相是最危險的武器……也是最容易走火的槍。”
    倉庫外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趙叔的名字。趙叔臉色一變,迅速踩滅煙頭,用眼神示意林野藏好筆記本。
    門被推開了,是後勤科那個笑嘻嘻的小王。
    “喲,趙師傅在這兒歇著呢!李科長找您呢,說有個3·28事故的確認書,還得您補個字……”
    趙叔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一張被漂洗過的紙。他飛快地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解不開的麻,裏麵有絕望,有決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林野心頭猛地一緊。
    “知道了,這就去。”趙叔的聲音恢複了那種麻木的平靜,甚至帶著點刻意壓製的、虛假的歡快。他佝僂著背,向門口走去。在跨出門檻的那一刻,他突然回頭,最後看了林野一眼。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林野讀懂了那個口型,隻有一個字,輕得像歎息:
    “小心。”
    倉庫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外麵的聲音。林野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到一陣虛脫。他顫抖著手翻開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發現上麵用潦草的字跡寫著:
    “安全不是口號,是生命。責任不是推卸,是擔當。如果有一天我‘意外身亡’,請記住——絕非意外。”
    落款日期,是上周。
    林野猛地合上筆記本,將它緊緊貼在胸口,像抱著一個滾燙的火種。窗外的陽光透過汙濁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如同牢籠般的陰影。他突然明白,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十字路口:向左,是充滿腐臭卻安穩舒適的渾水;向右,是布滿荊棘、充滿未知卻或許能通往光明的真相之路。
    而此刻,食堂裏,李科長那標誌性的、油膩膩的笑聲穿透牆壁傳來,伴隨著低低的討價還價:“王總太客氣了!咱們誰跟誰啊……下次設備招標,還得請您多多‘支持’……”
    林野咬緊牙關,將筆記本小心翼翼地藏進工作服的內袋。那裏,緊貼著他的心髒,像一顆被按下了啟動鍵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炸,也可能……永遠沉默。但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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