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工資條上的生存戰爭
字數:10570 加入書籤
八月的正午,太陽像塊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頭頂,炙烤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林野蹲在8號樓下那個發白的水泥池邊,手指用力搓著那件沾滿油膩的工作服,水花濺起,帶著渾濁的機油味。汗水順著緊繃的眉骨滑落,砸在發黃的襯衫前襟上,洇開一片深色的、像墨漬般的痕跡。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咕咚”一聲吐出一股帶著鐵鏽味的水,在塑料盆裏打著旋兒,發出細微的嘩啦聲。
“叮——”
好的,我們來給這段文字增添一些色彩和感覺:
褲袋裏的手機,猝不及防地一震,那震動像一聲悶雷,突兀地炸響在死寂的空氣裏,驚得林野一激靈。
他剛洗過手,指尖還帶著水珠的涼意,濕漉漉地貼在褲袋上。他煩躁地甩了甩手,那些不肯滴落的水珠便順著指縫滑下,然後他在磨得發白、邊緣已經有些毛邊的褲腿上,胡亂地、用力地蹭了蹭,仿佛要蹭掉所有的濕氣和黴運。指尖傳來的粗糙感,才讓他確認自己確實幹了些什麽。
他摸索著掏出那部舊手機,屏幕上橫貫著一道猙獰的裂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那是他花了一千塊買來的“智能”玩意兒,如今已是明日黃花。
就在這時,刺眼的陽光如同熔化的金水,毫無憐憫地傾瀉下來。銀行發來的那條藍底白字的短信,就在這片光海裏格外紮眼,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刺,直直紮進他眯起的眼睛裏,讓他的眼眶瞬間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華夏建築銀行】您賬戶3850.00元已到賬,餘額3850.72元。
這個數字,像一顆冰冷的釘子,猛地楔入了林野的心髒,他的呼吸瞬間被扼住,仿佛喉嚨裏卡進了一團浸水的棉花,連一絲氣都換不進來。那短暫的窒息感,讓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記憶卻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清晰得刺眼。入職那天,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人力資源部李姐塗著鮮亮玫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上。她用那截指甲,篤定而自信地敲著合同,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腔調:“試用期工資4500起,轉正後6000打底,絕對沒跑!” 她臉上漾開的笑靨,像一朵盛開在春風裏的花,甜得膩人。“咱們鐵路係統,那是最規範不過了,絕對不會有啥隱性收費,你放心!”
“放心?” 林野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這個字眼此刻聽來,像最辛辣的諷刺。他顫抖著點開了那份所謂的工資明細列表,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眼睛生疼。而每一行扣款,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他的臉上,火辣辣的疼,啪啪作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培訓押金:500元備注:離職時憑收據退還) —— 像不像個精心編排的笑話?等他累死累活幹到離職,那張薄薄的收據說不定被哪個環節給吞了呢!
安全培訓材料費:200元含教材、筆記本、筆) —— 連支破筆都要錢?那幾頁薄紙加個筆記本,成本能有多少?這分明就是變相克扣!
工會會費:100元自願加入,實際強製扣除) —— 自願個屁!簽字畫押的時候,誰跟他說過“自願”是這種玩法?這根本就是霸王條款!
工裝折舊費:150元工作滿三年可退還) —— 三年?他這把骨頭還不得早累散架在哪個冰冷的工地上?等得到三年後?黃花菜都涼透了!
預扣個人所得稅:89.5元
食堂餐卡預存:300元不退不換) —— 不退不換!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匕首,明晃晃地插在他心上。就算餓死,這錢也要不回來了!
他的視線艱難地向下移動,最終定格在最後一行,那幾個數字被印得小小的,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眶生疼:實發工資3850.00元稅前應發4989.5元)。
那所謂的“月薪六千打底”,早已不是什麽承諾,更像是個誘人的泡沫。它被那些名目繁多的扣款,像無數隻貪婪的蠹蟲,悄無聲息地啃噬著,最終碎裂成滿地狼藉,連原本的輪廓都模糊不清。林野隻覺得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蛇信,倏地從腳底板竄起,瞬間盤踞了他的頭頂,直凍得他渾身一顫。他死死攥住鼠標,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凸起,泛出青白,仿佛要嵌進肉裏。整個人像是被猛地拋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窖,寒氣從每個毛孔鑽入,從頭到腳,凝結成一片死寂的冰涼。
“操。”這個字在林野的喉嚨裏滾了滾,像一顆燒得通紅的鐵珠,燙得他喉嚨生疼,卻怎麽也咽不下去。最終,那股怒火像是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扼住,泄了氣般,化作一聲沉悶到幾乎聽不見的歎息,跌落在那黏膩得幾乎凝滯的空氣裏,連一絲回音,都吝嗇地不肯留下。
他忽然想起上周,母親在電話那頭,聲音細得像隨時會斷掉的蛛絲,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小野啊……你爸的降壓藥,瓶底都快刮幹淨了……新開的那個進口藥,聽隔壁王嬸說,一盒要兩百多……”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卻又重得像小錘,一下下敲在他心上,怕驚擾了什麽,又怕被什麽窺見。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記憶裏,自己的聲音輕快得近乎荒唐,甚至還帶著點少年人闖關成功後的篤定,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天真的期盼:“媽你放心,我馬上就發工資了。” 仿佛那工資不是一串冰冷的數字,而是一劑能瞬間解救燃眉之急的靈丹妙藥。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可現在呢?所謂的“馬上到賬”,所謂的“六千打底”,都成了笑話。
水泥地被正午的太陽炙烤得滾燙,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鞋底,那股灼人的熱力依然能穿透布料,像無數細小的針,刺進他的腳心,直往骨頭縫裏鑽,燙得他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上,痛得發麻。林野無意識地盯著手機屏幕,目光空洞得仿佛能盛滿整個夏天的疲憊與倦怠。那些工資到賬的數字,在眼前虛焦晃動,被毒辣的陽光刺得模糊成一片令人刺眼的光斑,最終化作無數根尖銳的銀針,齊刷刷紮進他的眼眶,酸澀得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讓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冷不丁地插了進來:“怎麽,工資不夠花?”
帶著濃重煙味和塵土氣息的聲音從背後不輕不重地砸過來。陳大奎不知什麽時候像幽靈一樣杵在了他身後,那件洗得發灰的工裝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露出裏麵那件印著俗氣白酒廣告的文化衫,活像塊移動的廣告牌。他腰間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串隨著他懶散的步伐晃蕩,在這寂靜得能聽見知了扯著嗓子喊累的午後,每一聲碰撞都格外刺耳,像在敲打林野緊繃的神經。
林野幾乎是本能地“啪”一聲鎖上手機屏幕,慌忙抬頭,臉上肌肉抽搐著,硬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比哭還心虛的笑容:“陳主任。”
“年輕人,”陳大奎的聲音帶著幾分煙草和歲月磨礪後的沙啞,“別一門心思隻盯著那點死工資,把你的眼光放長遠些,格局打開點。”
話音未落,他已從那沾滿油漬、仿佛能滴出油來的褲兜裏,摸索出一半盒被揉得皺巴巴、邊緣都快脫了皮的“紅塔山”。午後的熱浪像一盆黏稠的膠水,黏在皮膚上,讓人喘不過氣。他捏著煙盒,就著那股子燥熱,手指翻飛間,“啪”地一聲,打火機精準地咬住了煙頭。
猩紅的煙火頭,在昏沉的光線裏猛地亮了一下,像黑夜中突然睜開的眼睛。緊接著,一股灰白色的煙霧便從唇間溢出,嫋嫋嫋嫋地升騰。奇妙的是,在正午那毒辣得幾乎能灼傷皮膚的陽光下,那煙霧竟被渲染出一種近乎虛幻的、帶著點頹廢詩意的淡藍色,如同流動的薄霧,纏繞、氤氳在他那張刻滿了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
“喏,”他壓低了嗓子,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秘而不宣的蠱惑,又像是在精心布下一個隻有他能看透的局,“段長小舅子那邊的測繪公司,正缺人呢。聽清楚了,掛靠費,比你在段裏拿的,足足高兩倍!”
話音戛然而止,他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猛地噤了聲。那雙被歲月磨得渾濁的眼眸深處,倏然迸發出一抹銳利如刀的光,冰冷刺骨,如同一把淬了寒霜的利刃,狠狠刮過林野的臉龐,仿佛要將某種無聲的烙印,刻進他驚愕的皮膚裏。然後,他嘴角勾起一抹慢條斯理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老練的、近乎舞台表演般的嫻熟,緩緩吐出一圈近乎完美的煙圈。那煙圈在汙濁的空氣裏悠悠旋轉、飄散,每一個褶皺都仿佛浸滿了居高臨下的審視,以及一種隱秘而惡毒的嘲弄:“怎麽樣,小子?我這話,可有哪一句是明說的?你仔細品品,咂摸咂摸味兒,懂我意思了吧?”
一股濃烈刺鼻的煙味,裹挾著陳年積垢般沉甸甸的口臭,如同實質的穢物,直直撲向林野的鼻尖。他幾乎是本能地、微微後仰,像是要躲開某種肮髒的觸碰,連帶著胃裏也泛起一陣微微的惡心。就在這時,一個畫麵猝不及防地撞進他的腦海——實習期最後一個月,工區主任拍著他肩膀,那油膩的觸感至今仍清晰可辨,語氣“語重心長”:“小林啊,趁年輕,多考幾個證,掛靠出去,一年下來多掙好幾萬呢。”當時,他還覺得那是前輩的肺腑之言,是含金量十足的提點,是帶著暖意的關愛。
可如今想來,那竟是老天爺都嫌不夠圓的諷刺!從實習期開始那理所當然的無償加班,到轉正後變本加厲、明目張膽的各種克扣,哪一件不是精心策劃的馴化之術?他們根本不需要員工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要的隻是一群俯首帖耳的提線木偶,最好還能主動把那根勒得脖頸生疼的繩索,笑嗬嗬地套在自己脖子上,還以為是飛黃騰達的捷徑。
“我……我考慮考慮。”林野的聲音低得像深秋最後那片枯葉,瑟縮著,輕飄飄的,仿佛稍一沾染風聲就會碎成齏粉,生怕驚擾了腳下那些沉睡的、無人問津的塵埃。他猛地低下頭,像是要把滿腹的猶豫和不安都藏進陰影裏,手指下意識地攥住了那件剛洗過的工裝下擺,冰涼的水珠順著指縫急促地甩落,砸在灼熱滾燙的水泥地上,“嗤”地一聲,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連個淺淺的濕痕都沒能留下,恰如他此刻紛亂又無處安放的心思,空空蕩蕩,無處著落,仿佛能被風輕易吹散。
陳大奎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嗤笑,那笑聲尖銳得仿佛能劃破空氣,像是在聽什麽天大的笑話。他隨手一彈,那燃盡的煙頭像一隻在暗夜裏惡意窺視的小小黑眼睛,精準地、帶著一種惡作劇般的精準,落進了路邊的下水道縫隙裏。“考慮?”他慢悠悠地重複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浸滿了輕蔑,“行啊,小子,給你個‘考慮’的機會。下周蘭新線上不是缺個駐站技術員嗎?我看你就挺合適,正好去那戈壁灘上,跟風沙石頭好好‘思考’幾天人生,省得在這兒礙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用力地割進皮肉,帶著一種慢火的煎熬。蘭新線,那片望不到邊際的戈壁灘,方圓百裏沒有人煙的駐站點——那是專門發配“不聽話”的人的流放地,是職業生涯的斷頭台,是吞噬青春和夢想的荒原。
轉正後的第一筆工資到賬,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6237.50元,數字看著比試用期多了近兩千,帶著點微不足道的慰藉。可當各項“合理”費用像秋風掃落葉般扣除後,林野的銀行卡餘額依然單薄得可憐,像一張被揉皺又不得不展開的紙,上麵印著現實的褶皺,輕飄飄地懸在生活的邊緣。
宿舍裏,那股潮濕的黴味如同頑固的幽靈,在狹小的空間裏遊蕩,貪婪地吸附在每一件物品上。空氣沉甸甸的,黏稠得仿佛化不開的糖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濃痰。林野縮在吱呀作響的鐵架床上,這床架仿佛隨時會散架,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搖搖欲墜。他伸手從枕頭下摸出那本《鐵路工程職業資格證考試大綱》,書頁早已被翻得卷了邊,邊緣像幹裂的嘴唇。重點標記的熒光筆痕跡,在頭頂那盞昏黃燈光的映照下,像一道道倔強的傷疤,在黑暗中灼灼發亮。這是他在一個破敗的舊書攤上,用十五塊錢淘來的二手書,扉頁上還留著前主人模糊的簽名:“王建軍 2018.3”,像一聲遙遠而蒼涼的歎息。
那張證書,是林野此刻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有了它,工資能往上挪一級,或許還能拚盡全力爭取一個調崗的機會,逃離這如同沼澤般令人窒息的環境,去往哪怕隻是稍顯明亮一點的地方。他顫抖著翻開那頁被反複折角的《鐵路橋梁施工安全規範》,密密麻麻的筆記像螞蟻搬家一樣擠在每一寸空白處,字跡潦草,仿佛一道道晦澀難懂的密語,訴說著他深夜裏無聲的呐喊。就在這時,上鋪的老周一個翻身,那鏽跡斑斑的鐵床架發出一聲仿佛不堪重負的呻吟,驚得林野心頭一跳。
“喲,聽說你在考證啊?”一個輕佻的聲音刺破這沉悶,從門口懶洋洋地飄進來。
張明斜倚在門框上,姿態隨意得像一尊嘲弄的雕塑。他手裏把玩著車鑰匙,那鍍金的ogo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仿佛在炫耀某種遙不可及的特權。他腕間那塊浪琴康卡斯手表的表盤,更是折射出冰冷的冷光,林野認得,那是他逛商場時瞥見過、標價一萬二的東西——相當於他兩個半月的血汗工資。
林野默默地將書合上,書頁發出輕微的“啪”聲,像一聲無聲的拒絕。自從上次婉拒了他的生日宴邀請後,張明看他的眼神裏,總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玩味,像是在觀賞一件有趣的、待他消遣的玩具。
“我爸說了。”張明一腳踏了進來,那雙鋥亮的皮鞋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敲出急促而刺耳的節奏,像是一串冰冷的嘲笑,一下下精準地砸在林野早已緊繃到極限的神經末梢上,那聲音清脆得仿佛能剜掉人一層皮。
他緩緩俯下身,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幾乎要把鼻尖湊到林野眼前。一股混雜著昂貴古龍水的脂粉氣和廉價發膠刺鼻味道的怪異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麵而來,濃烈得幾乎要把人熏暈過去,讓人喘不過氣。“所以啊,”他的聲音壓得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譏誚,“你就算把那本破證死磕下來了,在段裏,也還是個給‘自己人’跑腿打雜的命。別再做那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夢了,省點力氣,現實點。”
說著,他手腕一甩,那串亮晃晃的鑰匙“啪”地一聲,被隨意地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沉悶而令人心驚的撞擊。鑰匙滾了幾下,停在原地。張明連看都沒看一眼,慢悠悠地直起身來,像一座小山似的,居高臨下地壓迫著林野。嘴角,那抹笑意冷得像淬了冰,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仿佛在恩賜一個搖尾乞憐的落魄乞丐:“對了,”他忽然話鋒一轉,像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下個月技能比武,我正好缺個陪練。每天下班後,兩小時,怎麽樣?讓你活動活動筋骨,也好歹蹭點‘真東西’回去,總比光會做夢強。”
這根本不是詢問,而是赤裸裸的命令,帶著施舍般的傲慢。林野的目光死死釘在地上那串鑰匙上,鍍金的齒牙在陰影裏反射出細碎而冰冷的寒光,像一把把隨時準備刺向他的匕首。他忽然想起趙叔——那個在係統裏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私下裏對他說過的話,聲音低沉而沙啞,像磨砂紙劃過舊木頭:“在這裏混,要麽就同流合汙,把自己也染黑了;要麽,就等著被碾成渣滓,連渣都不剩。”
“我……讓我想想。”林野聽見自己喉嚨裏擠出一聲幹澀的喏諾,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在粗糲的木頭上反複摩擦,嘶啦嘶啦,尖銳刺耳,連他自己都幾乎聽不清那聲音裏,是怎樣一種微弱卻近乎絕望的掙紮,在沙啞的屏障後徒勞地跳動。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張明嗤笑一聲,像隻貓兒戲弄著耗子般,慢悠悠地轉身,腳尖故意一歪,精準地踩在那本攤開的書上。《鐵路工程職業資格證考試大綱》的封麵瞬間留下一個清晰無比、帶著汙漬的鞋印,像一道猙獰的傷疤。“考慮太久可就不妙了啊,”他的聲音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從空曠的走廊盡頭悠悠飄來,字字都像小石子投進林野心裏,“嵐興線那邊,可一直餓著肚子等人呢,隨時都張開大口要吃人。”
門“砰”地一聲關上,留下沉沉的回響。
林野僵在原地片刻,才緩緩彎下腰,撿起那本被侮辱的“大綱”。他下意識地用袖子去擦封麵,可那鞋印卻如同用烙鐵燙上去一般,紋絲不動,反而更顯猙獰,像一道刻在心上的恥辱烙印。他顫抖著翻開內頁,指尖觸到被踩過的地方——那裏赫然正是“職業發展前景”那一章,紙張微微凹陷,仿佛連文字都被那汙濁的鞋底碾碎了幾分。
窗外,雨聲驟然密集起來,像是誰在擂鼓,排水管不堪重負地嗚咽著,發出瀕臨斷裂的呻吟。林野不再看那本書,粗暴地將它塞進床底的紙箱。那箱子裏早已塞滿了《工程力學》、《鐵道線路設計》……一疊疊幹巴巴的教材,像他枯萎的夢想。箱底最深處,壓著一張微微泛黃的照片——是他大學畢業時和導師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輕人,眼神明亮得能點燃夜空,嘴角噙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那笑容,宛如一顆剛剛破土的嫩芽,充滿了蓬勃的生機。隻是此刻,那生機與眼前的林野,隔了萬水千山。
夜色如墨,晚風帶著穿透骨髓的涼意,悄然潛入宿舍樓下的角落。林野蜷縮在冰冷的台階上,望著月光如一層清冷的薄紗,鋪陳開來,給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孤寂的色調。本就破敗的角落,在這冷冽的濾鏡下,愈發顯得荒涼,像被世界遺忘的孤島。
不遠處,張明的路虎攬勝靜靜地泊在專屬車位上,車身如同一塊巨大的黑曜石,反射著月光,那光冷得刺眼。林野認得這車,他在汽車雜誌上見過——3.0t頂配版,那標價像一枚重錘,一百二十多萬,足以壓垮他二十年不吃不喝的所有積蓄。光是一顆輪胎,就夠他攢上大半年。
“怎麽,夜貓子,睡不著?窮得心裏發慌?”張明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林野身後。他手裏把玩著車蠟和拋光布,哼著不成調的歌,動作嫻熟地開始給他的“座駕”做夜間護理。那溫柔細致的模樣,仿佛不是在擦拭車身,而是在輕撫情人的肌膚,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占有與愛惜。
林野像是沒聽見那人的聒噪,連眼皮都沒掀一下。他隻是緩緩直起身,背脊挺得有些僵硬,仿佛在積蓄著什麽,然後才邁開步子,朝著那間半舊的公共洗漱間走去,腳步不輕不重,落在地上,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
水龍頭被擰開的刹那,發出一聲“咯吱”的呻吟,仿佛年邁者最後的歎息。湧出來的水,卻比往日更加渾濁,像是攪動了一池沉澱多年的泥沙,渾黃的水流裹挾著濃重的鐵鏽味,直往鼻子裏鑽,嗆得人微微發皺。人們私下裏都說,地下的主管道早已是風燭殘年,鏽跡斑斑,如同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啪”地一聲,徹底報廢,留下滿室死寂。
就在這時,身後又傳來了張明那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不依不饒地追了上來。“嘿,別費那勁兒了,”他幾乎是湊到了林野的耳邊,語氣裏帶著一種近乎憐憫的居高臨下,像是在看什麽滑稽的小把戲,“告訴你吧,你就算拚上這一輩子,累死累活,也買不起我這輛車上一個輪胎的零頭!” 那聲音裏的輕蔑,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得人後頸發涼。
林野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冰涼的、混雜著鐵鏽的水流衝刷著胳膊,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他抬起頭,望向鏡中的自己:眼下是深重的烏青,嘴角冒出青澀的新胡茬,工裝衣領邊緣已經磨得起了毛邊,鬆垮地掛著。這具二十五歲的身體,似乎比同齡人更早地被生活壓榨出了疲憊的老態。
3850元。這串數字,在試用期那段日子裏,不過是勉強扶起他生活的幾根細弱稻草。它夠他租下城中村那個雨天必漏水的單間,牆壁上的剝落,像極了糊在牆上的舊報紙,又像他青春裏那些剝落的、黯淡的夢。雨水順著破洞滴落,仿佛也在嘲笑他此刻的窘迫。
6237.50元。轉正了,數字後麵那個零頭,卻像紮在心口的刺,無比諷刺。家裏等著他寄回三千塊,那是全家半個月的油鹽醬醋、柴米生計。剩下的錢,在生活這張磨盤下,被碾得緊巴巴的,皺縮成一團,仿佛一張被揉搓過千百遍、再也無法展平的廢紙,風一吹,就散了。
16.5萬。這個數字,像一道烙印,刻在他無數個輾轉反側、失眠的夜裏。他一次次掐著指頭,像在數天上的星星,又像在數自己還能剩下多少力氣去搏。五年,不吃不喝,一分不花——這近乎殘酷的假設,是他能想象到的、通往那個縣城小小角落的唯一路徑,隻為付個首付。當然,前提是,房價別再像脫韁的野馬般瘋漲,而他,也不能,哪怕隻是打個噴嚏,就倒下生一場病。這微薄的希望,懸在現實的刀尖上,搖搖欲墜。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這些冰冷的數字在他腦海中翻滾、碰撞,如同鈍刀子割肉。而張明腕間那塊閃閃發光的手表,腰間叮當作響的車鑰匙,腳上那雙他隻在球鞋網站上見過的限量版球鞋,卻像無聲的嘲諷,嘲笑著他的計算,他的掙紮,以及他在這巨大差距麵前的渺小如塵。
回到宿舍,老周正就著昏黃的台燈,擺弄著他那隻假手。去年一場工傷,斷了大拇指,單位賠了六萬,給他裝了個最便宜的那種,塑料關節。“連筷子都拿不穩,”老周曾經苦笑著自嘲,“但總比徹底沒有強。”此刻,那截假肢在台燈下顯得有些扭曲變形,像一截固執地不肯合攏的枯枝,在微光中投下怪異的影子。
林野緩緩爬上吱呀作響的床鋪,身體陷進熟悉的硬板和薄被裏。就在這時,頭頂上鋪傳來了均勻而沉悶的鼾聲,像某種老舊機器的規律運轉,帶著不容打擾的安穩。
窗外,一輪冷月懸著,月光穿過那扇布滿鏽跡、仿佛被時光啃噬過的鐵柵欄,硬生生將地板切割成一片片凝固的暗影。那些斑駁的光影縱橫交錯,竟像極了牢房裏冰冷的囚格,將他困在其中,也困在這寂寥的夜裏。
就在這一刻,一個久遠的句子從記憶深處浮了上來,帶著大學時代讀書時的清冷與孤寂——那是一句詩:“我們都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他閉上眼,那暗影便不再是囚格,而是陰溝的倒影;而那遙遠、清冷的月光,或許就是他此刻能觸及的,那片微渺卻依然存在的星空。
可現在他明白了,有些人出生就站在璀璨的星空之上,俯瞰著陰溝裏的一切,他們的目光裏沒有同情,隻有理所當然。而更多的人,像他,像老周,連仰望星空的權利,似乎也被明碼標價,被現實這無情的腳隨意踩在泥濘裏,踐踏得粉碎。
喜歡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請大家收藏:()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