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勞保用品的黑市經濟學
字數:14780 加入書籤
林野下班後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中,煤灰如墨痕般頑固地滲進指甲縫裏,洗也洗不淨。桌上攤著幾張薄紙,是扣款通知單,字字如針,刺得他眼睛生疼。房租、父親的藥費、電費……每一筆都像無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嚨,幾乎窒息。他枯坐良久,房間裏隻有父親壓抑的咳嗽聲在寂靜中回響。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牆角那本蒙塵的《工廠勞保用品發放管理細則》上,書頁陳舊泛黃,邊角卷曲,似乎從未有人認真翻動過。
他幾乎是懷著一種絕望的虔誠翻開了那本細則。一行行枯燥的條款在台燈昏黃的光暈下流淌,像沉滯的死水。突然,“工作鞋:每月兩雙”這幾個字猛地躍入眼簾,並非條款本身有何奇特,而是旁邊不知哪一任主人用褪色的藍圓珠筆,在旁邊空白處留下蠅頭小字:“80塊進,160出”。墨跡洇染,卻如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了林野麻木的神經。
“160?”林野低聲重複,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紙頁邊緣,仿佛要確認那數字的真實性。他立刻抓過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急切地劃過。閑魚、轉轉……搜索框裏輸入“勞保鞋”。頁麵刷新,一雙雙嶄新、款式雷同的黑色工礦鞋赫然在列。價格區間令他屏息——150、155、165……遠高於細則空白處那個神秘的數字!他又鬼使神差地點開“毛巾”搜索欄,那些印著不同廠礦標識、略顯粗硬的勞保毛巾,赫然標著10元、12元、15元的價格,而細則裏白紙黑字寫著成本:5元。冰冷的數字瞬間在腦中碰撞、裂變,發出叮當作響的金石之聲。
第二天午休,食堂彌漫著油煙和喧鬧。林野端著飯盆湊到趙叔那張油膩斑駁的餐桌前。趙叔正低頭專注地對付一塊肥膩的紅燒肉,頭也沒抬。
“趙叔,”林野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麽,“那勞保鞋……真能賣一百六?”
趙叔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皮終於撩起來,渾濁的眼珠掃了林野一眼,那眼神銳利得像能刮下林野一層皮。“小子,開竅了?”他嗤笑一聲,油亮的嘴角咧開,“穿一雙,賣一雙,天經地義。廠裏算得精,咱也得活。”他放下筷子,用粗糙的手指敲著桌麵,“八十塊一雙的成本,賣出去就是淨賺八十。一個月兩雙,穩穩當當一百六進賬。鞋嘛,腳上這雙打幾個補丁,一樣踩地。”
趙叔的飯盆旁,散落著幾塊疊得方方正正、質地厚實的灰色抹布。他隨手拈起一塊,遞給林野:“瞅瞅,這料子。”
林野接過,入手是粗糲厚實的棉布感,邊緣還有沒剪幹淨的深藍色線頭——分明是舊工服袖子的顏色改造而成。
“廢物?”趙叔哼了一聲,“這玩意兒,比外頭賣的薄片抹布經用十倍!洗不爛,吸水好。”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狡黠,“工服舊了,按規定得上交。可交上去也是堆倉庫生灰,最後還不是當廢品處理?咱廢物利用,改改,就是錢。一條毛巾成本五塊,咱這‘高級抹布’,賣個十塊十五塊,搶手得很!明白沒?”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林野,“上頭?嘿,門兒清!隻要不過分,誰管你?扣咱們錢的時候,那手可黑著呢,比咱這仨瓜倆棗狠多了!”
幾天後,林野領到了嶄新的一雙勞保鞋和兩條毛巾。新鞋硬邦邦的,人造革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他蹲在更衣室自己那個狹窄的鐵皮櫃子前,櫃門內側貼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他拿出手機,對著新鞋和毛巾,小心地避開任何可能暴露工廠標識的角度,拍了照。上傳閑魚,定價:鞋160,毛巾14塊。手指懸在“發布”按鈕上,竟有些顫抖。點擊下去,心也跟著猛地一沉,隨即又空落落地懸起,帶著一種負罪般的忐忑。
消息提示音來得比預想快。一個買家頭像閃動:“鞋,包郵嗎?”
林野的心跳驟然擂鼓。他笨拙地打字:“包……包郵。”
“行,要了。”對方異常幹脆。
林野盯著屏幕,仿佛不敢相信。他衝出更衣室,一口氣跑到廠區僻靜角落的鍋爐房後麵,背靠著滾燙的磚牆,才敢大口喘氣。成功了!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指尖卻興奮得微微發麻。這錢,竟然來得如此……輕易?
交易地點約在城西一個老舊居民區的小超市門口。林野把裝著新鞋的黑色塑料袋塞進鼓鼓囊囊的舊背包裏,像懷揣著見不得光的秘密。買家是個穿著褪色夾克的中年男人,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的黑色油泥。他接過袋子,隻匆匆瞥了一眼鞋,便幹脆地掃碼付款。手機清脆的“滴”一聲,160元到賬提示彈出屏幕。林野喉頭滾動了一下,想說點什麽,男人卻已轉身,騎上那輛漆皮斑駁的舊電動車,匯入了傍晚擁擠的車流,連個眼神都欠奉。
有了第一次的膽怯嚐試,林野逐漸摸索出門道。他不再隻盯著自己的那份配額。午休時,他開始“串門”。工具房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和機油味,老李正坐在小馬紮上打盹。林野狀似閑聊:“李師傅,聽說嫂子最近在集貿市場弄了個小攤?”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李睜開惺忪睡眼:“咳,糊口唄。”
林野壓低聲音:“新發的勞保毛巾,用得上不?厚實,當抹布特好使,比外頭買的強。”
老李渾濁的眼珠轉了轉,閃過一絲了然的光,嘿嘿一笑:“你小子……行啊,懂事。拿兩條吧,錢……”他做了個數錢的手勢。
林野心領神會:“您看著給,市場價十塊一條。”
“成交。”老李爽快地掏出兩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
在彌漫著劣質煙草味的裝卸班休息室,林野找到了大劉。大劉正唾沫橫飛地抱怨著家裏剛上小學的兒子費鞋。林野湊過去:“劉哥,廠裏發的勞保鞋,碼數正嗎?我這月領的44碼,穿著有點頂腳。”
大劉眼睛一亮:“44?嘿,巧了!我正嫌42的擠呢!要不……咱倆換換?”
“換多麻煩,”林野笑得自然,“我這雙新的還沒沾地兒呢,您直接拿去穿。您那雙42的,反正也擠腳,不如折給我,我瞅瞅能不能……處理掉?”他含蓄地眨眨眼。
大劉拍了下大腿:“痛快!我那42的也新著呢,就上腳試了試!成,按你說的辦!”
於是,林野用自己嶄新的44碼鞋,“換”來了大劉同樣嶄新的42碼鞋,外加大劉硬塞過來的“辛苦費”二十塊。而那雙42碼的新鞋,轉眼又掛上了閑魚。資源在不見光的角落悄然流轉,無聲無息地增值。
第一個月下來,林野的小賬本上,數字在反複塗改中艱難攀升。賣鞋兩雙:160+160=320。毛巾四條:14x4=56。大劉的“置換”收益:20。加上老李等幾個零星工友的“內部交易”:38塊。月底一攏賬,刨去給買家的零頭運費,竟有整整213元盈餘!這數字像一枚滾燙的硬幣,烙在他的掌心。他攥緊拳頭,感受著那微小卻真實的分量——這是父親藥盒裏即將填補的空白。
林野攥著那疊卷了邊的鈔票走進藥店時,腳步都帶著點虛浮。藥店明亮的白熾燈晃得人眼暈,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藥材混雜的複雜氣味。他直奔熟悉的降壓藥櫃台,目光急切地在琳琅滿目的藥盒間搜尋。父親常吃的國產平價藥,那熟悉的藍白藥盒,此刻卻不見蹤影。
“那個……絡欣平,”林野有些焦急地詢問穿著白大褂的店員,“還有嗎?”
店員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斷貨了。廠家那邊供應不上,全國都緊俏。什麽時候有?等通知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斷貨?父親斷藥一天,血壓就可能像脫韁的野馬。他感到一陣眩暈,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櫃台裏其他藥盒。旁邊一個設計精致、印著外文的銀色藥盒吸引了他的注意——波依定,進口原研藥。他瞥了一眼價簽,那數字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他剛剛積攢起來的微薄底氣:98元一盒,7片裝。是國產絡欣平的近五倍!
他口袋裏的213塊錢,仿佛一下子縮水得可憐。
“要……要一盒這個。”林野的聲音幹澀,手指幾乎戳到那昂貴的銀色藥盒上。指尖觸到冰涼的藥盒,那層精致的覆膜像一層無形的壁壘,隔開了兩個世界。
店員終於抬眼看了看他,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似乎想確認這個穿著洗得發白工裝的年輕人是否真的負擔得起。她拿出藥盒,掃碼,收款機發出單調的“嘀”聲。“98塊。”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林野心上。他默默數出錢,遞過去。紙幣帶著他掌心的溫度,遞出時,隻感到一陣空虛的冰涼。
“去那邊窗口排隊拿藥。”店員示意了一下旁邊排起的長龍。
取藥的隊伍緩慢地蠕動著,像一條疲憊的巨蛇。空氣沉悶渾濁,混合著消毒水、久病者的體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焦慮氣息。林野排在隊尾,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大廳。就在這時,大廳深處一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門被推開,裏麵泄出柔和明亮的燈光,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咖啡香氣。門楣上掛著一個醒目的金色牌子:“鐵路係統特殊照顧診室 vip”。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門內一閃,是張明!他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頭發花白、穿著質地考究墨綠色羊絨外套的老婦人。老婦人麵容保養得宜,隻是眉宇間帶著病容的倦怠。張明低聲對裏麵的醫護人員說著什麽,態度恭敬又熟稔。一名穿著挺括白大褂、胸前別著主任醫師銘牌的醫生笑容可掬地送他們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個印有醫院ogo的牛皮紙文件袋,裏麵顯然是剛開好的藥或者檢查報告。
“張主任您放心,老太太這情況問題不大,按時用藥,注意休息就好。藥都給您開好了,是最新的進口特供製劑,效果更穩定,副作用也小很多。”主任醫師的聲音溫和清晰,穿透了普通取藥區的嘈雜。
“太感謝王主任了,每次都麻煩您。”張明連聲道謝,攙著母親的手臂穩健有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應該的,應該的。藥房那邊已經準備好了,您直接過去拿就行,不用排隊。”王主任笑著補充。
張明母子徑直走向vip診室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小窗口。那裏沒有隊伍,隻有一名護士安靜地坐著。張明遞過一張卡片,護士很快從裏麵拿出一個同樣精致、印著外文字母的銀色藥盒,比林野剛剛買的波依定盒子還要大上一圈。護士微笑著雙手遞出,態度殷勤。
林野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銀色藥盒上,又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個花掉他近一百塊的、小了一圈的波依定盒子。同是銀色,卻仿佛隔著天塹。他剛剛買藥時那點咬緊牙關的“奢侈感”,此刻被碾得粉碎。父親需要的是藥,是命,而別人輕易拿到的,不僅是藥,更是某種標識著身份的特權通道。
他排在緩慢前行的隊伍裏,汗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在鼻尖翻湧。口袋裏的錢已經癟了下去,隻剩一百出頭,那是父親下個月藥費的起點,也可能僅僅是一個零頭。隊伍每挪動一步,都像踩在他繃緊的神經上。時間粘稠沉重,每一秒都拉得漫長。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輪到他了。取藥窗口裏的工作人員麵無表情,機械地核對單據,扔出他那盒小小的銀色藥盒。冰涼的觸感再次傳來。
走出藥店大門,城市的喧囂撲麵而來。晚風吹過,林野卻感覺不到絲毫涼爽。他低頭看著手中這盒昂貴的“波依定”,那精致的銀色外殼在霓虹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像一塊沉默的烙鐵。他眼前交替閃現著張明母親被攙扶的從容身影,那扇透著暖光與咖啡香的vip診室大門,以及自己這雙指甲縫裏永遠洗不淨煤灰的手。
他捏緊了藥盒,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那盒進口藥鋒利的邊緣幾乎要嵌進他掌心粗礪的紋路裏。藥房明亮的燈光下,他低頭看著自己那身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藍色工裝,布料粗糙,肩頭還蹭著一塊洗不掉的深色油漬。而就在剛才,vip通道門口,張明母親身上那件墨綠色的羊絨外套,那細膩柔和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另一種生活的質地。
林野抬起頭,藥店玻璃櫥窗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疲憊、困頓,像這座城市無數個模糊的背景。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殘留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汽車尾氣,嗆得他喉嚨發緊。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盒昂貴的銀色藥盒揣進工裝內袋,緊貼著胸口,仿佛那不是藥,而是一塊沉重的、帶著屈辱溫度的鐵塊,沉甸甸地壓在心口上。
藥盒貼著胸口,那點冰冷的金屬質感仿佛直接凍到了心尖上。林野埋頭走在傍晚喧囂的街道上,霓虹初上,光怪陸離的廣告牌把行人的臉映照得變幻不定。公交站擠滿了疲憊歸家的人,汗味、廉價香水味、塵土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屬於城市底層的特殊氣息。他下意識地避開人流,貼著牆根的陰影走,工裝褲口袋裏那幾張剩下的鈔票,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
家裏的燈亮著,昏黃而微弱。父親林衛國蜷在吱呀作響的舊藤椅裏,腿上搭著一條磨出毛邊的毯子,正就著台燈微弱的光看一份過期的報紙。聽見門響,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臉上擠出一個幹癟的笑容:“回來啦?藥……買著了?”
“嗯,買著了。”林野的聲音有點發緊,他快步走過去,從內袋裏小心地掏出那盒銀色包裝的波依定,遞到父親手裏,像交付一個沉重的使命。“斷貨了,就……買了這個進口的,說效果更好。”
林衛國的手布滿老年斑,微微顫抖著接過藥盒。他眯起眼,湊近了看上麵的小字,手指摩挲著那光滑的外殼。“波……一定?”他念叨著,又翻過盒子去看後麵的價簽。昏黃的燈光下,那個小小的、印刷清晰的“98.00”似乎格外刺眼。他沉默了幾秒鍾,那短暫的寂靜裏充滿了無聲的歎息。最終,他隻是輕輕把藥盒放在旁邊的小茶幾上,沒再看兒子,目光重新落回報紙上,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好,好……買著就好。就是……貴了點。讓你破費了。”
“爸,藥有效就行,錢的事……您別操心。”林野喉頭滾動了一下,胸腔裏堵得難受。他轉身鑽進狹小的廚房,擰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冰涼的自來水衝刷著他指甲縫裏怎麽也洗不淨的煤灰。他用力搓著手,仿佛要洗掉藥店門口那漫長的等待,洗掉vip診室透出的柔和燈光,洗掉張明母子從容的身影,還有那盒更大、更精致的銀色藥盒帶來的冰冷刺痛。
水聲嘩嘩,掩蓋了客廳裏父親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咳嗽聲。
勞保用品的“生意”,在林野心裏,從一種帶著僥幸和負罪感的嚐試,驟然變成了一項關乎生存的、必須精心計算和拓展的嚴肅任務。那盒進口降壓藥像一道分水嶺,把他逼到了牆角。他不再滿足於僅僅倒賣自己那份配額。
“趙叔,”第二天午休,林野再次湊到趙叔那張油膩的餐桌前,這次他的眼神裏沒了最初的閃爍,多了份沉靜和探究,“您上次說工服改抹布……這舊工服,除了咱們自己那點,還有別的路子能弄到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趙叔正用一根牙簽剔著牙縫裏的肉絲,聞言斜睨了他一眼,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讚許。“小子,胃口大了?”他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帶著一種混跡底層多年的狡黠,“倉庫後頭,老孫頭那兒,有個小門兒,通廢品區。那些報損的、淘汰下來的舊工服,按規定是該統一銷毀或者當廢品賣的。可老孫頭這人,愛喝兩口,手頭也緊……”
趙叔沒再說下去,隻是意味深長地朝林野搓了搓手指,做了個全世界都懂的手勢。
林野心領神會。下午收工前,他特意繞到廠區偏僻的倉庫後麵。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機油、鐵鏽和廢舊紙板混合的腐敗氣味。果然,在一個堆滿廢棄木箱和生鏽零件的角落,找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鐵門。門虛掩著,裏麵透出昏黃的燈光和一個佝僂著背、正在一堆破爛裏翻撿的身影。
林野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老孫頭猛地抬起頭,警惕地看向門口。他年紀很大了,臉上皺紋深刻得像刀刻斧鑿,眼睛渾濁不清,穿著一件比他身材大幾號的、同樣洗得發白的舊工服,袖口和前襟沾滿了油汙。
“誰?”聲音沙啞幹澀。
“孫伯,我是三車間的林野。”林野努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趙叔……趙叔讓我過來看看您。”
聽到“趙叔”兩個字,老孫頭緊繃的肩頸似乎放鬆了一點點,但眼神裏的戒備沒完全散去。“老趙?他讓你來幹啥?”
林野走近幾步,目光快速掃過老孫頭腳邊幾個鼓鼓囊囊的、印著廠標的編織袋,裏麵露出的正是熟悉的深藍色工服布料。“趙叔說您這邊……有些淘汰下來的舊工服,堆著也是堆著,怪可惜的。”他斟酌著詞句,“我家裏親戚在鄉下開了個小作坊,正缺些耐磨的厚布料當擦機布用。您看……能不能勻點給我?我按……按廢品的價收,絕不讓您為難。”
老孫頭渾濁的眼珠在林野年輕但透著疲憊的臉上轉了幾圈,又看了看那幾個袋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倉庫裏隻有廢舊金屬摩擦發出的細微聲響和遠處隱約的機器轟鳴。最終,他喉嚨裏咕噥了一聲,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一袋子,三十。不挑不揀,就這些。”他指了指腳邊三個最鼓的袋子。
林野心中迅速盤算:一袋子裏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件舊工服,拆開改抹布,一件至少能拆出三到五塊厚實的布塊,按最低十塊錢三塊賣,一件工服的“廢料”就能回本十幾塊甚至更多!三十塊錢一袋,簡直是撿錢!
“成!謝謝孫伯!”林野立刻掏出錢包,數出九十塊錢,遞了過去。嶄新的票子映著昏黃的燈光,顯得有些晃眼。
老孫頭接過錢,動作飛快地塞進褲兜深處,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揮了揮手,示意林野趕緊把袋子拿走。“快著點,別讓人瞅見。”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些戒備。
林野二話不說,扛起三個沉重的編織袋,沉甸甸的分量壓得他肩膀生疼,心裏卻像揣了一團火。他弓著腰,像做賊一樣,飛快地溜出小鐵門,消失在倉庫後麵雜亂的陰影裏。這九十塊花出去,換來的可能是一個月父親藥費的希望。這沉重的負擔,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種扭曲的踏實。
舊工服的改造戰場轉移到了林野狹小逼仄的出租屋。客廳一角的地板上,堆積如山的深藍色工服散發著濃重的機油味、汗味和歲月沉積的黴味。林野蹲在地上,旁邊放著一把從夜市買來的舊剪刀。他拿起一件磨損嚴重、肘部磨得發亮的工服,仔細端詳。袖口、領口、後背相對完整的部分,是上好的厚棉布。他屏住呼吸,下剪子,沿著縫線小心翼翼地拆解。剪刀與厚實的布料摩擦,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父親林衛國靠坐在藤椅裏,默默地看著兒子專注而略顯笨拙的動作。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兒子年輕卻已顯剛硬的側臉輪廓,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在燈光下閃著微光。那專注的神情,讓林衛國想起很久以前,妻子在燈下為他們父子縫補衣裳的樣子。一股酸澀猛地湧上喉嚨,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胸腔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
“爸!”林野嚇了一跳,趕緊放下剪刀,起身倒了杯溫水遞過去。
林衛國擺擺手,好半天才平複下來,喘息著,聲音虛弱:“沒事……老了,不中用了。”他看著地上那些被拆解的舊工服碎片,眼神複雜,“小野……這些髒兮兮的破布,真……真能賣錢?”
“能的,爸。”林野用力點頭,拿起一塊剛剪裁好的、厚實方正的深藍色布塊,邊緣還帶著沒拆幹淨的線頭,散發著機油和洗滌劑混合的獨特氣味。“您摸摸,多厚實!比外麵賣的那些薄得像紙的抹布強百倍!廠裏出來的東西,就是耐造!洗不爛,吸水好,擦機器擦桌子都好使。”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充滿肯定,試圖驅散父親眼中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屈辱感。“這叫……廢物利用,資源再生!”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林衛國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塊厚實的藍布。粗糙的質感,帶著工廠特有的氣息。他沒再說什麽,隻是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目光越過兒子,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裏麵是無盡的迷茫和對兒子這份“營生”的深深擔憂。
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出租屋裏持續響著“哢嚓、哢嚓”的剪裁聲。林野的手指很快被剪刀磨出了水泡,又被厚實的布料磨破,纏上廉價的膠布繼續幹。燈光下,藍色的布塊漸漸堆積起來,像一片沉靜而堅韌的藍色礦藏。每一塊“礦藏”都浸染著他的汗水和對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線上,林野的閑魚小店悄然升級。除了“全新勞保鞋4244碼可協調)”、“工廠直供厚實勞保毛巾”,新上架了幾個引人注目的
【工廠級超厚吸水抹布擦車布擦機布】純棉加厚!經久耐用! (附上幾張不同角度拍攝的深藍色厚布塊特寫,特意展示了其厚度和邊緣的原始線頭,強調“工業風”、“真材實料”)
【工業風複古擦杯墊隔熱墊】純手工拆解老工服製作!獨一無二! (用拆下來的小塊完整布料或帶有口袋、扣絆等標誌性部位的小布塊製作,打上懷舊和個性的標簽)
【限量】工廠勞保同款深藍帆布麵料厚實耐磨diy) (將一些實在無法剪裁成抹布、但布料狀態尚可的大塊布料,按斤或按尺寸出售,吸引手工愛好者)
定價策略也經過精心調整:單塊厚抹布定價812元,三塊一組優惠價25元;工業風杯墊隔熱墊定價1520元;帆布麵料按品相論價。這個價格,比超市裏的普通抹布貴不少,但遠低於那些打著“日式”、“北歐風”旗號的“精品”家居布藝。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或許是“工廠直供”、“純棉加厚”、“工業風”、“複古”、“手工拆解”這些關鍵詞精準擊中了特定人群的痛點。閑魚消息提示音開始變得頻繁。
“老板,抹布看著真厚實!吸水效果怎麽樣?”一個頭像是個卡通貓咪的買家問。
“絕對好!工廠擦大機器用的,您擦車擦桌子,小菜一碟!吸水快,不掉毛。”林野快速回複,盡量讓自己的語言顯得專業可靠。
“來三塊組試試!包郵嗎?”
“江浙滬包郵,其他地區補差價。”林野熟練地打出早已準備好的話術。
“行,拍了!”
另一個買家看中了工業風杯墊:“這個帶小口袋的杯墊有意思!真是舊工服改的?”
“千真萬確!您看這線頭,這磨損痕跡,都是歲月痕跡,獨一無二。”林野特意拍了張那個帶著一個迷你工服口袋的小布塊特寫發過去。
“有味道!要了!”
甚至有人詢問帆布麵料:“這布夠厚嗎?想做個工具包,耐造不?”
“放心,廠裏幹活穿的工服料子,扛造得很!厚度您看照片對比尺子。”林野用卷尺仔細量了布料的厚度拍照。
“來兩米!”
訂單像細小的溪流,開始源源不斷地匯入。林野白天在車間裏揮汗如雨,耳朵裏灌滿機器的轟鳴;晚上則化身客服、包裝工和發貨員,在狹小的出租屋裏,就著昏黃的燈光,用舊報紙和廉價塑料袋仔細包裹好每一雙鞋、每一條毛巾、每一塊浸染著機油和汗漬、如今卻承載著生活希望的藍布塊。
打包好的包裹在牆角堆積起來,像一座座微型的堡壘。林野蹲在地上,仔細地填寫著一張張快遞單。收件地址五花八門:有城郊的汽修店,有居民樓裏的手工工作室,有大學宿舍,甚至還有裝修考究的咖啡館。他想象著這些來自底層工廠的“廢料”,流入這些截然不同的場所,被用來擦拭昂貴的汽車、製作個性杯墊、或者成為某件手工製品的一部分。這種跨越階層的流轉,帶著一種荒誕又真實的生命力。
去快遞點發貨成了每天下班後的固定項目。快遞站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看著林野每天扛來一堆印著工廠標識或散發機油味的包裹,眼神也從最初的疑惑變成了習慣性的麻木,偶爾還會調侃一句:“小林,你這業務範圍挺廣啊,廠裏東西都讓你搬空了?”
林野隻是含糊地笑笑:“幫朋友處理點庫存。”遞上皺巴巴的快遞費。看著包裹被掃碼、扔進分揀筐,他才會鬆一口氣,仿佛又搬走了一塊壓在父親藥費上的石頭。這流水般的操作,將那些沉重的“廢料”變成了手機支付軟件裏跳躍的數字,冰冷,卻真實地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生活。
線上的紅火很快反哺了線下的小圈子。林野在工友間的“口碑”悄然建立起來。他不再需要像最初那樣小心翼翼地試探。午休時,工具房、裝卸班休息室、甚至更衣室角落,常有人主動湊過來。
“林野,還有‘那個’厚毛巾不?家裏婆娘說擦灶台太好使了,讓我再弄幾條。”一個老師傅擠擠眼。
“林野,聽說你能搞到舊工服料子?我老爹在老家弄了個小修理鋪,缺耐磨的擦油布,厚實點的有嗎?”另一個年輕點的工友壓低聲音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野哥,鞋!42碼的還有路子沒?我小舅子在工地,費鞋得很!”大劉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洪亮,引來旁邊人側目。大劉毫不在意,反而帶著點炫耀的意味。
林野成了一個小小的、隱秘的樞紐。他謹慎地控製著流量和範圍,盡量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模糊地帶內活動。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對精明的,直接談錢;對實在的,適當讓點利;對好麵子的,則強調“內部處理”、“幫朋友忙”。他把從老孫頭那裏收來的舊工服拆解出的布塊,以略低於線上但遠高於廢品價的價格“內部消化”掉一部分,既快速回籠資金,也鞏固了這條小小的、脆弱的人脈網絡。錢在工友間隱秘地流動,帶著體溫和信任,也夾雜著對規則心照不宣的踐踏。
這天下午,林野正埋頭清理車床下的鐵屑,領班張胖子腆著肚子晃悠過來。他四十多歲,頭頂微禿,臉色常年是醉酒般的酡紅。他背著手,皮鞋踩在滿是油汙的水泥地上發出黏膩的聲響,停在林野旁邊,也不說話,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
林野心裏咯噔一下,手上動作沒停,但後背的肌肉瞬間繃緊了。他聞到了張胖子身上那股濃重的煙味和隔夜酒氣。
“小林啊,”張胖子終於開口,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黏糊的腔調,“最近……挺忙活啊?”
林野抬起頭,臉上擠出一點恭敬的笑:“張頭,您說笑了,還不就是車床這點活兒。”
“是嗎?”張胖子的小眼睛眯縫著,在林野臉上掃來掃去,像在審視一件可疑的物品。“我咋聽說,你小子下班後比上班還忙?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嘛。”他話裏有話,目光意有所指地瞟過林野沾著油汙但還算整潔的工裝口袋。
林野的心跳猛地加速,手心瞬間沁出冷汗。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臉上維持著那點僵硬的笑:“哪有什麽生意,張頭您聽誰瞎傳的?就是幫幾個朋友處理點廠裏發的東西,他們用不完,放著也浪費。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毛巾啊,抹布什麽的。”他刻意把“不值錢”和“小玩意”咬得很重,試圖淡化性質。
張胖子鼻腔裏哼了一聲,既沒肯定也沒否定。他慢悠悠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包軟中華,彈出一根叼在嘴裏,也不點,就那麽斜睨著林野。“廠裏的東西,再小,那也是公家的。這規矩……你懂吧?”他吐出一口並不存在的煙圈,話語像鈍刀子割肉,“我呢,平時對兄弟們要求也不嚴,隻要不過分,不影響生產,有些事……也就當看不見了。”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林野瞬間變得蒼白的臉色,似乎很滿意這種威懾效果。然後,話鋒帶著油膩的轉折:“不過嘛,這廠區裏裏外外,人多眼雜的。有些事,我‘看不見’,不代表別人‘看不見’。萬一哪天上麵查下來,或者有哪個不開眼的捅上去了……”他拉長了語調,目光像黏膩的蛛絲纏在林野身上,“到時候,可就不好看了。輕則罰款扣獎金,重則……嘿嘿,你這份工還要不要了?你家裏那個病老爹的藥錢,可就真沒著落了。”
赤裸裸的威脅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林野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手指在沾滿鐵屑的手套裏死死攥緊。他明白了張胖子的意思。這不是警告,是索賄。是要在他這小小的“生意”裏,分一杯羹,掛一個無形的保護傘。
他腦子飛速轉動,權衡著利弊。拒絕?張胖子絕對有辦法讓他幹不下去,甚至栽贓陷害。順從他?那這用尊嚴和汗水一點點摳出來的救命錢,就要被這隻油膩的手生生剜走一塊!父親蒼白的臉、那盒昂貴的銀色藥盒、vip診室的門牌、張明母子從容的身影……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亂轉。
時間仿佛凝固了。車間裏的機器轟鳴聲、工友的交談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汗水沿著林野的鬢角滑落,滴在油膩的地麵上,瞬間消失不見。
幾秒鍾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最終,林野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卑微的笑容,腰微微彎了下去,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認命的屈從:“張頭……您說得對。是我不懂規矩,給您添麻煩了。”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您……您平時這麽照顧我們,我……我這心裏都記著呢。您看……這月月底,我……我手頭寬裕點,一定……一定好好謝謝您這份‘照顧’!”
張胖子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野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林野一個趔趄。“這就對了嘛!年輕人,腦子活是好事,但得懂規矩!懂事就好!”他把嘴裏那根沒點的煙拿下來,隨手塞進林野的工裝口袋,動作帶著施舍般的隨意,“拿著抽!好好幹你的活兒!”說完,背著手,哼著小曲,邁著方步晃悠走了。
林野站在原地,肩膀上火辣辣地疼。他慢慢從口袋裏掏出那根軟中華,嶄新的煙盒在他沾滿油汙和鐵屑的手裏顯得格外刺眼。他死死攥著那根煙,堅硬的煙身幾乎要嵌入掌心。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看著張胖子遠去的背影,那臃腫的身軀仿佛一座移動的大山,沉沉地壓在他通往“藥錢”的路上。他明白,自己剛剛親手給這副枷鎖,又加上了一道沉重的鎖鏈。這條在灰色地帶艱難求生的路,每一步,都開始滲出更多看不見的血。
他默默地把那根煙揉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盛滿鐵屑和冷卻液的廢料桶裏。肮髒的液體瞬間吞噬了那點刺眼的白色。他重新戴上手套,拿起刮刀,更加用力地刮著車床下的鐵屑,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嘯,像是在無聲地嘶吼。汗水混著眼角一絲不爭氣的溫熱,流進嘴裏,又鹹又澀。
喜歡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請大家收藏:()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