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百分製下的尊嚴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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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暴雨,像個被激怒的野獸,毫無預兆地咆哮而來。林野縮在工區材料棚的屋簷下,任憑冰冷的雨幕將他隔絕。豆大的雨點瘋狂砸向水泥地,濺起一朵朵渾濁的水花,像是誰打翻了調色盤,在灰白的地上肆意塗抹。遠處的鐵軌早已被雨水模糊成一條朦朧的灰色細線,而信號燈則在濃稠的雨幕中,忽明忽暗地閃爍,宛如困獸在絕望中眨動的、布滿血絲的眼睛。
“林師傅!”
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喊,穿透了雨簾的嘈雜。林野猛地轉頭,隻見實習生小周像一片被狂風裹挾的落葉,抱著鼓鼓的資料袋在雨中踉蹌奔跑。她單薄的夏季工裝早已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弱的輪廓。腳上的那雙明顯不合腳的勞保鞋,讓她每跑一步都像隨時要栽倒,狼狽不堪。
“怎麽不帶傘?”
“不帶傘?!”林野心裏猛地一沉,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劈了一下。他幾乎是本能地加快了腳步,像一陣風似的迎了上去。還沒等小周反應過來,他已利落地褪下自己肩頭還帶著體溫的工裝外套,手臂一揚,吃力地將那片不算大的溫暖,奮力撐在了兩人頭頂。他隻想在這瓢潑的大雨裏,為她們倆——不,主要是為眼前這個瑟縮的身影,辟出一點點、僅屬於她們的幹燥與暖意。
“去段裏送資料,回來時……誰知道雨說來就來了……”小周的聲音細若遊絲,帶著牙齒打顫的哢哢聲,凍得發青的嘴唇像兩片即將融化的冰。可她懷裏那個資料袋,卻像被施了魔法般,嚴絲合縫,幹燥得幾乎發亮——顯然是用防水布裏三層外三層裹了個密不透風,抱得緊,仿佛懷中揣著整個世界的珍寶。
林野下意識地瞥了眼腕表,指針冷冷地指向1620。距離交班,隻剩四十分鍾。從這裏踱回工區,平均也得二十來分鍾。若是繞上大半個圈子去送小周回那女工宿舍,遲到,幾乎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實。
雨,卻仿佛故意與他作對,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反而像是憋足了勁,越下越急,砸在地麵上的聲音都愈發沉悶響亮。就在這時,小周突然一個噴嚏,打得那叫一個驚天動地,瘦小的身子也跟著劇烈地抖了一下,活像一片被狂風抽打的枯葉,眼看就要被卷走。
“走吧,先送你回去。”林野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那口氣裏滿是無奈,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他索性不再做那無謂的遮擋,將外套整個蒙在小周頭上,像個笨拙卻堅定的盾牌,用胳膊緊緊圈住她,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泥水,朝著女工宿舍的方向,堅定地、一步一步走去。雨聲、水聲、腳步聲,在他身後漸漸模糊。
十七點十二分,當林野像個落湯雞似的,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推開那扇仿佛永遠沉甸甸的車間辦公室門時,一股混雜著茶香與煙草味的濁氣撲麵而來。陳大奎正端坐在那張老舊的辦公桌後,姿態閑適得像是在自家後花園品茗,紫砂壺口升騰的嫋嫋熱氣,與空氣中凝固的煙味糾纏,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幾乎要讓人喘不過氣。
一縷斜陽,懶洋洋地穿過窗戶,恰好落在考勤表上,照得那頁紙泛著微黃的光。陳大奎頭也不抬,修長的手指捏著那支飽蘸朱砂的紅筆,在“林野”的名字後麵,不緊不慢地畫下一個飽滿而刺目的紅圈。那紅圈仿佛帶著血,瞬間灼燒了林野的眼睛。
“遲到了十二分鍾。”陳大奎終於舍得抬眼,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林野那雙還在滴水的鞋,又漫不經心地往上,停在他濕漉漉、緊貼著腿根的褲管上。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卻又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漠,“嗯,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林野僵在門口,冰冷的雨水順著淩亂的發梢、濕透的衣領,不受控製地往下淌,在腳下迅速積起一小片渾濁的水窪。他腳上的勞保鞋徹底成了兩個灌滿了泥水的鉛錘,每挪動一步,鞋裏都會發出沉悶而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像一曲絕望的伴奏,宣告著他此刻狼狽不堪的處境。
“月度安全考核日。”陳大奎嘴角似乎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自問自答般吐出這句話。他慢條斯理地拉開抽屜,抽出一張薄薄的表格,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冰冷的威壓:“延誤險情上報,頂格處罰——150分。”
“150分!”林野猛地抬起頭,瞳孔在瞬間收縮成針尖大小。150分,就是1500塊啊!那是他累死累活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炸響在腦中,又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而殘忍地刺穿了他心中最後那點微薄的僥幸,讓他瞬間從頭涼到腳。
“主任……我……唉,家裏真出了點急事……那雨,簡直像天河決了口子……” 林野的聲音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風中殘葉般急切地想為自己辯解,卻詞不成句。
“哦?什麽事兒?”陳大奎的眉頭隻是輕輕一挑,眼神裏掠過一抹審視的光。不等林野再吐出一個字,他已將那寬厚的手掌“啪”地一聲拍在桌麵上,沉悶的聲響在安靜的辦公室裏格外清晰。仿佛隻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瞬間堵住了林野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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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嗬嗬,”他眼角的笑紋驟然加深,那油光水滑的臉上,笑容愈發濃烈,像一塊被反複擦拭過的上好牛皮,油膩得讓人反胃。那笑意裏,分明藏著貓兒捉到老鼠後,那種慢條斯理、近乎殘忍的戲謔,看得林野後頸直冒寒氣,“在我這兒,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同一個即將吐露秘密的告密者,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寒意:“你最好看看段裏剛下的紅頭文件。遲到十分鍾以上……他們定性為重大違規了。扣分?那可就不是扣一點半點,扣到你明年頭上,你的‘清白’記錄就徹底完了。”
說著,他故意將那張薄薄的考核單在指尖輕輕一彈,然後慢悠悠地舉到林野麵前晃了晃。紙張摩擦,發出刺耳的“嘩啦”聲,那聲音尖銳得仿佛一把生鏽的刀片,一下下刮擦著林野的心髒,讓他幾乎要窒息:“簽吧,簽了。明天財務那邊直接走賬,扣多少,心裏掂量著點兒。”
如此這般一番改動,仿佛給陳大奎注入了靈魂,他不再是紙麵上的名字,而是一個活生生、帶著刺的人。他微微前傾,厚實的肩膀幾乎要壓到林野的鼻尖,那股子混著酒氣的威壓,像一塊沉甸甸的鉛,直往林野心裏砸。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眼神裏仿佛藏著一把淬了毒的鉤子,明晃晃地勾著林野的魂兒,卻又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冷冽。林野隻覺得自己的脊梁骨“咯噔”一下,仿佛被這眼神燙了一下,臉上瞬間火燒火燎,窘迫得無地自容,連帶著五髒六腑都絞在了一起,恐懼像潮水般從腳底板往上漫,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這一改,人物間的張力、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與帶著刀刃的玩笑,是不是就躍然紙上了?
窗外,雨點依舊密集地敲打著玻璃,那聲音固執而瘋狂,仿佛無數細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撓,想要撕裂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也仿佛在為林野的命運敲著喪鍾。林野死死地盯著那張薄紙,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在他眼前扭曲、膨脹,尤其是那串數字,仿佛活了過來,化作猙獰的鬼臉,張牙舞爪地撲向他,要將他吞噬。
【考核項目:延誤險情上報】【扣分標準:d類違章】【扣除分數:1500分折合人民幣1500元)】
這冰冷的幾行字,像判決書般懸在那裏,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感覺自己像個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動作全然不由自主。機械地,他伸出手,指尖微微發顫,接過了那支筆。筆尖觸到紙麵的瞬間,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幾個字歪歪扭扭,仿佛是他此刻心緒的寫照。筆尖劃破紙頁的“沙”一聲,在死寂的辦公室裏被無限放大,尖銳得如同針尖,更像一聲無聲卻字字誅心的控訴,直刺進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回到宿舍,林野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床沿。他粗暴地將那件被汗水浸透、此刻卻帶著雨水寒氣的工裝“啪”地一聲甩進塑料盆裏。盆裏的水瞬間漾開,帶著泥漬的水珠順著盆邊滑落,滴答滴答,在冰冷、泛著水汽的水泥地上積成一小片深色的汙漬,如同他此刻的心情,暗淡而沉重。汙漬倒映著窗外那片被烏雲壓得低沉、灰蒙蒙的天光,吝嗇地不肯多施舍一絲暖意。
他從枕頭下摸索出那個跟了他多年的舊計算器,按鍵邊緣都磨得光滑了。手指按下去時,竟有些不受控製地顫抖。他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按下一串冰冷的數字:
3850工資)÷26工作日)÷8小時)≈18.5元小時
1500÷18.5≈81小時
“相當於白幹八十一個小時……”林野低聲呢喃,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絲。窗外的雨勢雖已漸歇,隻剩下零星的雨點敲打在鐵皮棚頂,發出單調的聲響,但室內那股混合著黴味和汗味的潮濕空氣,卻像實質般凝重地壓在胸口,讓人幾乎窒息。他閉上眼,那個畫麵卻揮之不去:安全培訓課上,那個禿頂的講師唾沫橫飛,揮舞著胳膊,聲情並茂地嘶吼:
“同誌們!鐵路事業需要奉獻精神!什麽是奉獻?就是在關鍵時刻舍小家為大家!”
當時,台下確實有人被煽動得紅了眼眶,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可如今想來,所謂的“奉獻”,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幌子,是變著法子掏空底層工人血汗錢的遮羞布,讓他們用辛勞和委屈,去為某些人金光閃閃的考核業績和獎金報表添磚加瓦罷了。
“嘖,又……被扣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像幹裂的樹皮摩擦著砂紙,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幾乎要把最後一個字都拖垮。
趙叔轉過身,手裏穩穩端著一碗剛泡開的方便麵。騰騰的熱氣貪婪地鑽出來,瞬間模糊了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那些溝壑裏仿佛還沉澱著昨日的風霜。昏黃的燈光下,他手腕上那截潔白、光滑得近乎不真實的塑料義肢,卻固執地反射出冷硬的光,刺得人眼睛發酸。那光,硬生生地割裂了這狹小、潮濕宿舍裏本就稀薄的暖意,讓整個空間更顯壓抑和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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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攥了一下,指尖不由自主地發起顫來。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用那發顫的指尖觸碰到那張揉得皺巴巴、邊角幾近斷裂的考核單。那紙張粗糙的觸感,仿佛傳遞著一種沉甸甸的、濕冷的苦楚,從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他喉嚨發緊,最終隻是默默地,將那張承載著失落的紙片遞到了趙叔麵前。
趙叔的目光落在那張單子上,不過是一瞬,那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尖,冷颼颼地劃過。他嘴角猛地一撇,仿佛要把自己對這世道的所有不滿都撇掉。下一秒,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聲刺破空氣:“上個月,我漏檢了一處傷損,扣了五百塊血汗錢。”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被剝光了尊嚴的疲憊,“後來?後來技術科鑒定,那是新出現的裂紋,連那台先進的探傷儀都他媽的沒測出來!”
趙叔“啪”地一聲,將手中的搪瓷碗重重擱在床頭櫃上,騰出一隻手。那隻略顯粗糙、關節處卻帶著金屬冷光的義肢,開始“咚咚咚”地敲擊著床沿。那聲音沉悶、滯澀,像一顆顆敲在人心上的鼓點,單調而又令人心煩意亂。“知道為什麽?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冤枉的,還要扣我的錢嗎?”
林野的頭深深埋下,仿佛想把自己藏進那片無形的陰影裏。他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又幹又澀,發不出一絲聲音。隻是,他的頭搖了搖,那動作緩慢而沉重,像是在對抗著某種巨大的、無形的阻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的空氣正在變得粘稠,如同凝固的墨汁,一點點擠壓過來,將呼吸的空間都剝奪殆盡,那是一種幾乎要將人吞噬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都是因為段裏給車間下了死命令!”趙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劃破了凝滯的空氣。他渾濁的眼睛裏,仿佛有火星猛地竄起,燒毀了往日的渾噩,此刻正閃爍著一種洞悉了所有肮髒內幕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裏,滿是令人心驚的諷刺,仿佛在嘲笑這荒誕的世道。“每月,必須查處至少二十起違章!聽明白了沒有?二十起!少一起都不行!” 那語氣裏的強硬,像一根根冰冷的釘子,狠狠紮進每個人的心裏。
他冷笑起來,那笑聲比之前的冷笑更加刺骨:“在這兒,考核不是為了安全,安全?那是個遮羞布,是個幌子!真正重要的是什麽?是讓領導們多拿獎金的數字!是他們的政績!我們的安全,我們的血汗,不過是他們向上爬的墊腳石!”
第二天清晨,熹微的晨光剛給大地鍍上一層薄金,林野卻無心欣賞。他腳步沉重地走向公示欄,像走向一個早已知曉卻仍要麵對的審判台。新貼出的《安全績效考核辦法》像一塊突兀的補丁,刺眼地粘在那裏。修改的內容用加粗的字體標出,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更像是幾把寒光凜凜的利劍,懸在了每一個工人的頭頂,隨時準備落下:
【遲到早退處罰標準】
10分鍾以內:200分次
1030分鍾:1500分次
30分鍾以上:3000分次並停工學習
旁邊,那份紅頭文件《關於進一步加強安全管理考核的通知》像一團突兀的火焰,驟然躍入眼簾,灼得人心裏發慌。文件上那鮮紅的印章,仿佛是凝固的血,蓋得鄭重其事;而落款處張副局長的簽名,更是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像刻刀般深深鑿進紙張,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瞬間攫住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胸口被一塊驟然墜落的、浸透了苦澀河水的巨石狠狠砸中,那重量沉甸甸地壓下來,悶得他肺葉都像被死死攥住,幾乎透不過氣,眼前瞬間被一片混沌的黑暗籠罩,連視線都跟著發黑。
就在這時,一個爽朗的聲音帶著點戲謔撞了過來:“嘿,看什麽呢?這麽魂不守舍的,魂兒都快飛到雲彩上去追野鶴了吧?”
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自身後飄來。林野渾身一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回過頭。張明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到了他身後,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像藏了針。他手裏把玩著車鑰匙,金屬片碰撞發出的“嘩啦嘩啦”聲,在這份肅穆的清晨裏,顯得格外刺耳,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輕佻。
張明今天顯然是精心打扮過,身上那套工裝簇新得能照見人影,料子明顯比車間裏那些沾滿油汙、磨得發白的工作服上了一個檔次,熨燙得一絲不苟,筆挺得像是能站起來的鋼板。最惹眼的,還是他胸前那枚金燦燦的“青年崗位能手”徽章,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像一枚勳章,無聲地宣告著他的“優秀”,卻又透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炫耀,仿佛在提醒所有人,他與這裏,終究是有些不一樣。
他湊近公示欄,故意放慢語速,用一種近乎炫耀的、故作認真的腔調念著新規定:“新規定挺人性化吧?”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殘忍的得意,“要我說啊,還罰輕了!這種不守紀律的,直接開除最好,省得影響我們先進集體的榮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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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清脆的鑰匙碰撞聲,如同冰珠滾落,刺得人耳膜發疼。嶄新的工裝泛著不自然的亮光,像一層隔開了塵世的油彩。他胸前的徽章在燈光下冷冷地閃著光,仿佛一枚勳章,卻烙在林野的眼底。而此刻,那帶著幾分輕佻、幾分炫耀的語氣,更是像一根根淬了冰的細針,悄無聲息地紮進林野的心房,紮得他一陣陣痙攣,寒意瞬間從脊椎竄到頭頂,凍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林野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的皮膚,尖銳的痛楚反而讓他暫時清醒。他貪婪地、又帶著憎惡地聞著張明身上那股陌生而昂貴的古龍水味,像是一縷不屬於他們這個角落的、飄渺的霧。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對方手腕——那塊在幽暗的光線下仍泛著冷光的、價值不菲的手表。林野的心猛地一縮,那冰冷的金屬,得是多少個像他一樣,在流水線上彎腰、在考核中因微小失誤而被扣款、日複一日默默承受的“考核扣款”,才能勉強攢夠?每一分錢,都像是從他這樣的工人身上,一點點剜下來的肉。
“對了,”張明像是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話鋒陡然一轉,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意味,“今晚段裏聚餐,你也來湊湊熱鬧吧?”他眨了眨眼,那笑容裏卻藏著刀子,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壓力,“每人兩百塊份子錢。”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像是在耳語,又像是在宣告,“哦,對了,你不來的話,下個月技能鑒定……可能會比較‘難’通過的,是吧?”
林野看著張明挺括得像塊鋼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那身嶄新的工裝和胸前的徽章,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眼。公示欄的玻璃映出他自己的樣子:頭發還有些淩亂,工裝皺巴巴的,眼神疲憊,整個人像棵在昨夜的風雨中受過摧殘、至今未能挺直的野草。
食堂裏,人聲鼎沸,像無數隻蜜蜂在嗡嗡作響。林野端著餐盤,在這擁擠的人流中艱難穿行,像個迷路的孤魂,尋找著能暫時安放疲憊身軀的一隅。眼前的白菜燉豆腐,清湯寡淡得近乎透明,幾星油花吝嗇地浮在表麵,仿佛隨時會消失,如同他此刻微薄的希望。那菜色寡淡得刺眼,讓他幾乎失去了吞咽的欲望。
“林哥!這兒!”
一聲呼喚穿透喧囂,是後勤科的小王,正從角落裏朝他使勁招手,眼神裏帶著幾分熟稔的親熱。待林野挪到桌邊,小王立刻壓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湊近:“嘿,聽說你上個月被扣了1500?那也太他媽冤了!”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像在傳遞什麽秘密,“我琢磨著,有門道能幫你把這虧空給補回來。”
林野的手指無意識地夾起一塊豆腐,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豆腐滑入口中,舌尖的觸感微乎其微,那本該細膩綿密的口感,此刻卻像一塊溫吞無味的蠟,瞬間失去了所有靈魂,連帶著本該有的鹹鮮或清甜也一並蒸發。他茫然地咀嚼著,口腔裏空蕩蕩的,隻剩下等待——等待那所謂的“門道”能像一道光,劈開這沉悶的味覺死寂。
“段裏倉庫晚上缺人值班,正招人呢,”小王擠了擠眼,精明的算計幾乎要從眼睛裏溢出來,“一晚上八十塊,錢不算多,但勝在穩當。你掛我表哥的名頭上,神不知鬼不覺。”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但很快又被貪婪壓過,“就是……得給陳工長分三成……”
那塊豆腐在嘴裏猛地變得無比苦澀,像一塊燒紅的炭,瞬間灼燒了他的味蕾和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話——“人窮誌不能短”——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心上。可現在,他忽然明白了,當生存這根脆弱的鋼絲繩搖搖欲墜時,所謂的尊嚴,不過是綁在風箏尾巴上的彩帶,風一吹,就斷了,成了過眼雲煙。
“我……考慮考慮。”林野的聲音有些幹澀,含糊地應著,和小王交換了聯係方式,指尖微微發涼。
走出食堂,清晨的陽光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下,刺得他眼睛一陣生疼,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公告欄前圍了一群人,嘰嘰喳喳,議論聲隱隱傳來。林野下意識踱了過去,人群的縫隙中,一張嶄新的“光榮榜”赫然入目。陳大奎的照片排在最醒目的第一位,他臉上掛著職業而燦爛的微笑,旁邊一行燙金的字格外耀眼:“安全標兵,獎勵5000元”。
刺目的陽光仿佛要將那些金色的字熔化,讓它們流淌下來,變成諷刺的淚痕。林野突然笑了,那笑容短暫得像一簇即將熄滅的火花,裏麵卻沒有任何溫度,反而彌漫著一種近乎自嘲的苦澀,還有一絲冰冷的荒誕。這突兀的笑容讓旁邊路過的小周嚇了一跳,她停下腳步,關切地喊道:“林師傅,你……沒事吧?”
“沒事。”林野搖搖頭,笑容像被風吹散的霧氣,迅速斂去,重新掛上那副深入骨髓的疲憊與麻木。他轉身,朝著車間的方向走去。清晨的陽光拉長了他瘦長的影子,投射在地麵上,那影子又黑又長,像一道無論如何也愈合不了的、深可見骨的傷疤,沉默地烙印在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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