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統論的具象化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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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的風,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裹挾著細密的雪沫,瘋狂抽打在京哈線k330工區那斑駁、仿佛隨時會剝落的牆皮上,發出嗚咽又夾雜著嘶吼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冰冷的冬日奏響一曲悲歌。工具房裏,爐火懨懨地蜷縮著,隻吐出微弱的紅光,劣質煤燃燒時那嗆人的黑煙,如同幽靈般,與彌漫的機油味、大汗淋漓後凝結的汗味,以及濕透鞋墊發酵出的酸腐氣息糾纏在一起,沉沉地、密不透風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林野剛剛卸下軌檢小車那沉重的電池,仿佛卸下了一座小山。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連最簡單的彎曲都顯得異常艱難。就在這時,工長陳大奎走了進來。他手裏捏著一張薄薄的紙,那姿勢,像極了一個人捏著一張隨時會生效的催命符,每一步都踩在林野緊繃的神經上,緩緩踱了過來。
    “林野!”陳大奎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投入死水中的石頭,激起層層漣漪。那聲音裏,藏著幾分林野聽不懂的複雜意味。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掃過林野那件沾滿了油泥、還夾雜著細小霜屑的工裝,仿佛要透過這層汙濁,看穿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段裏通知,”陳大奎終於開口,吐字清晰,“你的轉正,批了。”
    工具房裏,瞬間凝固了。剛才還若有若無的爐火劈啪聲,也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嚇住了,變得小心翼翼。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齊刷刷地釘在了林野身上。那裏麵有難以掩飾的羨慕,如同冬日裏短暫的陽光;有早已對命運妥協的麻木,如同牆角的青苔;更有幾絲一閃而過的、複雜的情緒,像是嫉妒,又像是替他感到不值。離得最近的趙建國,枯瘦的手在油汙斑斑的褲子上使勁蹭了蹭,似乎想拍拍林野的肩,給予一個男人的鼓勵,但最終,那隻手無力地垂下,隻在臉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幹澀的笑:“好事兒,小野……總算,熬出來了。”
    林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一跳,幾乎要蹦出胸腔!一股滾燙的熱流,如同岩漿般瞬間衝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轉正!這兩個字,如同久旱後的甘霖,瞬間浸潤了他幹涸的心田。這意味著一份微薄卻至關重要的穩定,如同狂風中的避風港;意味著父親那些昂貴得如同奢侈品般的進口藥,終於有了持續不斷的保障,不再是斷斷續續的奢望;更意味著,他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時被工作、被生活丟棄的“臨時工”,不再是漂浮在社會邊緣的孤魂。他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抑製住聲音裏的顫抖,幾步蹭到陳大奎麵前,伸出那雙凍得通紅、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淨煤灰和油汙的手,鄭重地,接過了那張看似輕薄、卻重若千鈞,決定他命運的紙。
    紙張帶著一種冰冷而刻板的辦公室特有的油墨味,混合著暖氣片散發的、略帶塵灰的幹燥氣息。林野的目光,如同饑餓的鷹隼,急切地掃過那些公式化、毫無溫度的套話,像跳過枯燥的沼澤,直撲向最核心、最讓他心跳加速的部分——那些數字!
    崗位: 線路工
    轉正日期:即日起
    基本工資:3200元
    崗位津貼:1800元
    安全績效:800元
    夜班津貼:300元
    應發工資:6100元
    扣除:養老保險……醫療保險……住房公積金……
    實發工資:6600元
    6600元。
    這個數字,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猛地在他腦海中炸開。剛才那股因“轉正”而升騰起的、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暖意,瞬間被兜頭澆下的冰水凍結,連帶著四肢都仿佛瞬間被凍僵。林野死死地盯著那個數字,眼睛幹澀得如同要裂開,疼得厲害。招聘啟事上,那白紙黑字、言猶在耳的“前半年7000元”的承諾,此刻如同最辛辣的諷刺,一遍遍在他耳邊回響。那四百塊錢的缺口,像一根細小的針,卻紮得他生疼,像一個無聲的嘲諷,狠狠地、清晰地扇在他臉上,扇得他臉上發燙,心裏發冷。
    “主任……”林野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又幹又澀,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細微的顫抖,“這……這數目……是不是,弄錯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追問,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招聘時候說……說好的是七千……”
    “說個屁!”陳大奎不耐煩地打斷他,小眼睛瞥了一眼那張紙,又迅速移開,仿佛那數字燙手,“那是理論數!是稅前!現在扣的是五險一金,懂不懂?國家規定!實打實拿到手的就這些!6600不少了!多少臨時工想轉還沒這門路呢!知足吧你!”他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趕緊收拾收拾,下午段裏有領導來檢查,都給我精神點!”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滿屋窒息的沉默和那張冰冷的工資單。
    “操!”一聲壓抑的咒罵,從角落裏那個年輕工人的喉嚨裏擠出,像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他猛地抬腳,對著身邊那個孤零零立著的空油桶,狠狠踹了下去。“哐當——”一聲悶響,驚得牆角的積雪都似乎抖了抖,那油桶被他踹得原地轉了個圈,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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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建國像隻老貓似的,悄無聲息地挪到林野身邊,枯瘦的手指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戳了戳工資條上那個“實發6600”的數字。那數字紅得刺眼,仿佛是割在他心口的一把鈍刀。隨後,他不動聲色地朝窗外那棟矗立在風雪中的段機關大樓努了努嘴,聲音壓得極低,低得幾乎要被呼嘯的北風吞沒,卻透著一股洞悉世事的蒼涼,還有一種能把人骨頭縫裏的熱氣都凍住的刻骨譏諷:“瞧見了沒?這,就叫‘血統收益’!你猜怎麽著?人家張明,剛進單位,還在試用期呢,那工資條上的數字,跟你這轉正了的,一分不少!還他媽不用像咱們似的,天天值那讓人魂都丟了的夜班,不用大冬天的趴冰臥雪,推著那該死的破小車在軌道上爬!”
    “血統收益”四個字,像烙鐵一樣,帶著灼人的高溫,猛地砸在林野心上,燙得他一個激靈。一股屈辱和憤怒的熱流瞬間衝上他的頭頂,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留下幾道淺淺的月牙形血痕。那點微薄的、象征著他所有汗水和辛勞的工資單,在他顫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個皺巴巴、濕漉漉的廢紙團,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下午,果然有領導的車在風雪中碾過,緩緩駛進了工區。檢查冬運安全來了。工區裏立刻像炸了鍋,全員出動。道砟邊的積雪被揮舞的鐵鍬迅速刨開,露出底下黢黑的石子;冰冷得能粘住手皮的設備被一遍遍擦拭,直到泛起金屬的本色;就連工具房裏那台常年半死不活的小暖氣,也被生拉硬拽地燒得旺了些,試圖在這刺骨的寒天裏,營造出一點虛假的暖意。林野被安排在工區門口,負責引導車輛。呼嘯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雪沫,像無數把細小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在他的臉上,割得生疼,也凍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一輛嶄新的黑色帕薩特,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黑豹,悄無聲息地滑進段院子,精準地停在辦公樓門口,車身在雪光映照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車門無聲開啟,率先走下的是段長李衛國。他保養得宜,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油亮的光澤在雪地裏都顯得格外精神,典型的體製內中年男人模樣。緊接著,副駕門開,下來的人讓林野的心髒猛地一縮,目光瞬間凝固——竟是張明。
    張明身上那套嶄新的深藍色鐵路製服,硬朗得仿佛剛從鐵砧上鍛打出來,筆挺得連一絲褶皺都吝於苟同,像是被無形的熨鬥反複壓製過。肩頭那對象征著“幹部苗子”身份的肩章,在慘白的雪光裏冷冽地閃爍,那光澤硬邦邦的,像隔了層冰,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拒斥感。
    他臉上掛著笑,那笑意卻像嚴冬河床下暗藏的潛流,冰封之下湧動著掩不住的優越感,冷颼颼地滲出來。他緊隨在李段長身後半步,步履輕快得如同踏在雲端,新皮鞋踩過薄雪,發出規律而清脆的“咯吱咯吱”聲,那聲響敲在林野心上,卻像鈍刀子拉過,一下下割著人。
    反觀林野,腳下的絕緣鞋早已被雪水泥濘浸透,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拖曳著,發出沉悶的“嗤啦”聲,與張明那清脆的“咯吱”聲形成了刺目又刺耳的對比,仿佛一個在雲端哼著歌,一個在泥地裏掙紮,他們根本就活在兩個世界。
    他們徑直走向段長辦公室,那步伐裏帶著一種無需言說的篤定與歸屬感,仿佛這鐵路係統、這辦公樓,都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舞台。林野恰好站在虛掩的門縫旁,裏麵的輪廓和模糊的對話,便絲絲縷縷地飄進他耳朵裏。
    “…明明啊,”李段長的聲音帶著長輩特有的溫和,可那溫和裏又像是抹了一層油,滑膩得讓人不舒服,“手續都辦得利索了。”他頓了頓,語氣裏漾開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先去探傷車間掛個名,熟悉熟悉流程。我跟探傷車間老劉打過招呼了,不會讓你沾什麽重活兒。”他輕描淡寫,仿佛撣去衣袖上一片無足輕重的灰塵,“年底技術科老馬退休,那個位子,我給你留著。咱們鐵路世家子弟,根正苗紅,哪能真讓你下到一線吃苦?風吹日曬的,熬資曆也不是這麽個熬法。”
    段長的語氣平淡得理所當然,仿佛在安排一件天經地義、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為你好”的施舍意味,卻像一層薄霜,冷冷地覆在話語上。
    “謝謝李叔!”張明的聲音裏滿是年輕的光彩,意氣風發得幾乎要溢出來,“我爸也說了,讓我多跟您學學……”
    話語間,那門縫裏透出的,不僅僅是聲音,更是一種無聲的宣告,一種階層壁壘的清晰輪廓,讓林野站在原地,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直竄後頸。
    後麵的話,被關上的門隔絕了。但那句“鐵路世家子弟,根正苗紅”、“哪能真讓你在一線吃苦”,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林野的耳膜,穿透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的麻痹和冰冷的鈍痛。
    他站在寒風裏,看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另一個世界入口的門。張明那身嶄新的製服,段長那理所當然的語氣,與他自己手中那張被揉皺的、寫著6600元實發工資的轉正通知,與趙叔那句刻骨的“血統收益”,與這冰天雪地中沉重的軌檢小車、刺鼻的機油、永遠洗不淨的煤灰……在他腦海中瘋狂地旋轉、碰撞、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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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那些世家子弟,人們總會想到“根正苗紅”四個字,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仿佛未來早已鋪好紅毯。可偏偏就有那麽一些人,不信這個邪,偏要自己闖出一條路。他們脫下錦衣,投身一線,任憑那風裏來、雨裏去,烈日把皮膚曬得黝黑,寒風把臉龐吹得粗糙。汗水浸透了衣背,雙手磨出了老繭,這便是他們青春最真實的底色。然而,世事難料,就在大家快要忘記他們時,一個“掛名”的職位,像一束微光,照亮了沉寂的角落。年底,那期盼已久的調令終於來了——技術科,一個真正能發揮所學的地方,之前的所有苦楚,似乎都化作了此刻的底氣。
    每一個詞,都像一個烙印,清晰地鐫刻在名為“階層”的界碑上。他林野,拚盡全力,在油汙和冰雪中摸爬滾打轉正,換來的是縮水的工資和更重的責任。而張明,僅僅因為血管裏流淌著“鐵路”的血液,便能輕而易舉地跨越這道鴻溝,在溫暖的辦公室裏,被規劃著一條鋪滿鮮花的坦途。原來“公平”的秤杆,從出生那一刻起,砝碼的重量就已經注定不同!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湧上喉嚨。他想起自己為了考證,每天中午啃著冰冷的饅頭省下飯錢;想起在出租屋昏暗的燈光下,熬紅雙眼自學那些晦澀的專業軟件;想起在料場角落,提心吊膽地偽造著數據,隻為賺取一點買藥的錢……所有的掙紮和努力,在張明那輕飄飄的“掛名”和“年低調技術科”麵前,顯得如此可笑而卑微。
    “林野!發什麽呆!車來了!”陳大奎的吼聲把他從冰冷的旋渦中驚醒。他麻木地抬起手,機械地引導著下一輛進入工區的工程車。寒風卷著雪沫灌進他的領口,刺骨的冷,卻遠不及心底那一片冰封的荒蕪。
    深夜,工區附近的“老劉燒烤”煙霧繚繞,人聲嘈雜。劣質音響放著聒噪的網絡神曲,混合著烤肉的焦香、廉價啤酒的酸餿和男人們粗野的劃拳聲。這裏是工區夜班工人和附近底層混子常來的地方,充滿了粗獷的市井氣息。
    林野獨自坐在角落一張油膩的小桌旁。他沒點燒烤,隻要了一瓶最便宜的本地啤酒和一碟鹽水煮毛豆。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短暫的麻木,卻衝不散心頭的鬱結。那6600元的工資單,段長辦公室裏飄出的隻言片語,像循環播放的幻燈片,在他腦中反複灼燒。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信息,字裏行間透著小心翼翼的關切:
    小野,轉正手續辦好了吧?工資發了沒?家裏一切都好,超市生意還行。你爸的藥快吃完了,新買的那進口藥效果是真好,他血壓穩多了。你一個人在那邊,天冷,多穿點,別舍不得花錢吃飯。考證的事別太逼自己,慢慢來。
    看著母親的信息,林野鼻子猛地一酸。東都的家,父母開的小超市,母親中學教師的穩定收入,雖不算大富大貴,但也算安穩。他從小沒為溫飽發過愁,甚至比很多同學條件還好些。父母傾其所有供他讀書,指望他能有份體麵安穩的工作。他以為憑自己的努力,考進鐵路係統,就能延續甚至提升這份安穩。可現實呢?這“體麵安穩”的代價,是父親需要持續不斷的昂貴進口藥,是他縮水的工資,是他必須像老鼠一樣在灰色地帶覓食,是張胖子那種蛆蟲的敲詐,更是張明那種“世家子弟”居高臨下的俯視!他拚盡全力,似乎隻是從一個相對舒適的起點,掙紮著滑向了一個更泥濘、更屈辱的深淵。
    “喲!這不是咱們新晉的‘林師傅’嘛!轉正大喜啊!怎麽一個人喝悶酒?”
    一個帶著濃重酒氣、語調輕浮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林野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那身嶄新的、帶著淡淡香水味的製服下擺,已經杵到了他眼前。
    張明顯然是剛從某個更“體麵”的場合過來,臉色酡紅,眼神迷離,昂貴的羊絨圍巾鬆垮地搭在肩上,手裏還拎著半瓶喝剩的茅台酒。那獨特的、醇厚的醬香味,混雜著他身上的酒氣和香水味,霸道地侵入林野周圍的空氣,與他桌上那瓶廉價啤酒的酸餿氣格格不入。
    “來,林師傅,別喝那馬尿了!嚐嚐這個!”張明自顧自地拉過一張塑料凳,大喇喇地坐在林野對麵,帶著一種施舍般的熱情,把手裏那半瓶茅台墩在油膩的桌子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金黃色的酒液在瓶子裏晃蕩,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誘人又刺眼的光芒。
    林野沒動,也沒看他,隻是盯著自己麵前那碟幾乎沒動的毛豆,仿佛那上麵有宇宙的奧秘。
    “嘖,還繃著呢?”張明嗤笑一聲,身體前傾,帶著濃鬱酒味的呼吸幾乎噴到林野臉上。他伸出手,帶著汗濕和酒漬的手掌,重重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或者說侵犯),搭在了林野的肩膀上,還用力拍了兩下。
    林野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那隻搭在他肩上的手,溫熱,潮濕,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粘膩感。那身嶄新的製服布料,摩擦著他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工裝肩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毒蛇的鱗片在皮膚上刮過。他清晰地聞到了對方呼吸裏殘留的、屬於高檔餐廳的油脂香氣和頂級白酒的馥鬱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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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林野,聽哥一句勸,”張明湊得更近,聲音壓低,帶著酒後的“推心置腹”,卻掩蓋不住骨子裏的傲慢,“別那麽拚了!你拚死拚活,轉正了又能咋樣?還不是得天天鑽涵洞、推小車、吃灰喝風?一個月累死累活,到手那點錢,夠幹啥?買你爸那進口藥都緊巴巴吧?”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精準地紮在林野最痛的神經上。林野的指關節因為用力攥緊而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裏。他喉嚨裏堵著一團滾燙的東西,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抽搐。
    “人啊,得認命!”張明似乎很滿意林野的沉默,自顧自地繼續他的“教誨”,甚至拿起林野桌上那瓶廉價啤酒,嫌棄地晃了晃,又放下,“你是東都人?家裏開小超市?你媽是老師?嘖,不算太差,但也……也就那樣了。你再努力,往上數三代,根兒不在鐵路上!明白不?你就是個‘城二代’,不對,頂多算個‘鎮二代’?在這係統裏,天花板就那麽高!你再蹦躂,也還是個……‘農二代’的命!” 他故意把“農二代”三個字咬得很重,帶著一種赤裸裸的、基於“血統”的鄙夷。
    “農二代”!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林野腦中炸開!所有的壓抑、屈辱、憤怒,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他家在東都市區!父母有體麵的營生!他從小在城裏長大!他拚命讀書,拚命工作,就是為了擺脫某種標簽!可在張明這種“鐵路貴族”眼裏,僅僅因為他父輩沒有鐵路的血脈,他就被粗暴地、理所當然地打上了“農二代”的烙印!他所有的努力和掙紮,都被這輕飄飄的三個字徹底否定、徹底踐踏!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想起自己為了省下每一分錢給父親買藥、給自己買學習資料,每天中午在工區冰冷的食堂角落,啃著那幹硬無味的饅頭。那寡淡的、帶著麵粉本味的、有時甚至有些發酸的饅頭味道,此刻與張明呼吸中噴薄而出的、屬於頂級茅台的、濃鬱到令人眩暈的醬香氣息,在他鼻腔和味蕾上發生了最慘烈、最惡心的碰撞!
    “嘔——”喉嚨深處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住,再也繃不住了。那股生理性的、洶湧的惡心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將他吞沒。林野如遭電擊,猛地甩開搭在他肩上那隻油膩的手——那是張明,他所謂的“前輩”和“引路人”。他霍然彈起,動作快得帶翻了身下的塑料凳,那東西在粗糙的地麵上劃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某種絕望的控訴。
    他一手死死捂住嘴,幾乎要捏碎自己的下巴,另一隻手撐在油膩得能滑倒人的桌沿,腰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劇烈的幹嘔讓他的全身都在顫抖。胃裏空得像無底深淵,隻有酸腐的液體和苦澀的膽汁翻湧上來,灼燒著他本就敏感的喉嚨,那感覺像是吞下了一團滾燙的火。
    周遭燒烤攤的喧囂,人聲鼎沸,油滋滋的香氣……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被猛地按下了靜音鍵,退得遠遠的。世界隻剩下他粗重到幾乎要撕裂肺葉的喘息,和喉嚨裏那股燒穿五髒六腑的惡心感。眼前,是張明那張瞬間僵住、隨即漲得通紅、寫滿被冒犯的醉臉,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公貓。還有桌上那半瓶金黃色的茅台,在昏黃的燈光下,油膩膩地反射著光,仿佛不是酒,而是一攤凝固的、散發著惡臭的膿血,昭示著某種他深惡痛絕的腐朽秩序。
    “林野!你他媽發什麽瘋!”張明咆哮起來,酒精讓他原本就不穩的身子更加踉蹌,臉色猙獰得像是隨時要撲上來咬人。他覺得自己是“屈尊降貴”來點撥這個“榆木疙瘩”,是給了他天大的麵子,卻被如此當眾“羞辱”,這讓他積攢已久的傲慢瞬間變成了爆炸性的怒火。
    林野緩緩直起腰,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額頭上細密的冷汗正往下滾落。他抬起手背,用力的程度幾乎要擦出血,抹去嘴角殘留的惡心感。然後,他抬起頭,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鋼釘,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銳利,直直刺向張明。那裏麵,再沒有平日裏那點小心翼翼的隱忍和克製,隻剩下被徹底碾碎、踐踏後的、近乎毀滅的憤怒,以及一種能將人靈魂都看穿的、冰冷的鄙夷。
    “張技術員,”林野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來回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砸在地上,“您這份‘好意’,我真是消受不起。您那高貴的血,還是別沾髒了我這‘農二代’的窮酸氣吧。”
    他連眼角都沒瞥一下桌上那象征著“體麵”的茅台,也懶得理會張明已經鐵青到發紫的臉,更無視了周圍燒烤攤上投來的、夾雜著看戲和詫異的目光。他隻是猛地轉身,挺直了那常年被風雪和生活的重擔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此刻,那脊背卻像重新挺拔起來的青鬆。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這片彌漫著廉價油煙、廉價酒氣,以及更廉價的人情世故的渾濁之地。
    冰冷的夜風“呼”地一下灌滿了他的衣領,無數細小的冰針似的刺在臉上,疼,卻讓他有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他沒回宿舍,徑直走向工區大門,腳步沉穩得像鐵鑄的一般。然後,他走進那個冰冷、空曠、彌漫著鐵鏽與機油味道的工具房,那裏,隻有沉默的鋼鐵和機器,不會有人用憐憫或鄙夷的目光來審視他,也不會有人用所謂的“好意”來玷汙他僅剩的、微薄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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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他摸索著走到自己的工具櫃前。沒有開燈。他打開櫃門,借著窗外遠處微弱的路燈光,從最底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摸出了那本《超聲波探傷原理與實操高級)》。厚實的封麵冰冷堅硬,邊緣已經被他翻得卷起毛邊。書頁間夾滿了各種顏色的便簽和筆記,密密麻麻,記錄著他無數個深夜的啃讀和思考。
    他緊緊攥著這本沉甸甸的書,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粗糙的紙張邊緣摩擦著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觸感。他靠在冰冷的鐵皮櫃上,緩緩滑坐在地。工具房的地麵冰冷刺骨,油汙和灰塵的氣息直衝鼻腔。
    黑暗中,他閉上眼。腦海裏卻清晰地浮現出兩個畫麵:
    一個是段長辦公室裏,李衛國拍著張明的肩膀,語氣輕鬆:“年底調去技術科……”
    另一個是張明醉醺醺的臉,帶著施舍般的笑容:“下個月‘人才儲備班’我當班長,你要不要來給我打下手?”
    “打下手……”林野無聲地咀嚼著這三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冰冷的弧度。胃裏那股惡心的感覺似乎還在翻湧,混合著屈辱、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踩進泥裏的絕望。
    他猛地睜開眼。黑暗中,他的眼神亮得驚人,如同淬煉過的寒星,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他死死盯著手中那本探傷教材,仿佛那是唯一能劈開這黑暗、砸碎那無形枷鎖的武器。
    他摸索著,從工裝口袋裏掏出手機。屏幕的冷光瞬間照亮了他蒼白而堅毅的臉。他點開一個塵封已久的文件夾,裏麵是他偷偷下載、卻一直因為時間和精力或者說,因為某種殘留的、對“規則”的敬畏和幻想)而沒有深入研究的資料——《高速鐵路軌道精測精調技術規範內部版)》、《gnssins組合定位在軌道幾何狀態檢測中的誤差分析與補償》。
    這些,才是真正的技術核心,是通往更高層麵的鑰匙,是張明那種靠“血統”混進技術科的人,可能永遠也觸及不到的深度!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鐵鏽味灌入肺腑。他點開那份關於gnssins組合定位誤差分析的pdf。密密麻麻的公式、複雜的坐標轉換圖、卡爾曼濾波器的迭代流程……如同天書般撲麵而來。若是以前,他或許會望而生畏,會覺得自己癡心妄想。
    但此刻,張明那句輕蔑的“農二代”,張明呼吸裏那令人作嘔的茅台味,還有自己胃裏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都化作了最猛烈的燃料!
    他不在乎什麽“人才儲備班”班長的“恩賜”!他更不需要給張明“打下手”!他要自己掌握那把鑰匙!他要靠真正的、硬核的、能創造價值的技術,鑿開這堵名為“血統”的高牆!哪怕這牆厚如京哈線的路基,哪怕這過程艱險如深夜獨自巡檢危崖!
    林野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滑動,目光死死釘在那些晦澀的公式上。黑暗中,工具房裏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手機屏幕幽幽的藍光。他像一匹受傷的孤狼,在寒夜裏舔舐著傷口,磨礪著獠牙,用最原始的、近乎自虐的方式,向那個冰冷而固化的世界,發出了無聲的、卻最決絕的宣戰。那本厚厚的探傷教材,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如同抱著最後的、唯一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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