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工傷賠償的血色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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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的雪,下得又急又密,像是老天爺抖落了滿身的棉絮,將京哈線k330工區裹進一片死寂的純白。工具房爐膛裏的火苗病懨懨的,舔舐著冰冷的空氣,發出微弱的劈啪聲,卻驅不散滲入骨髓的寒意和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絕望。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生了鏽的鐵釘,死死釘在老周身上。
    老周佝僂著背,坐在那條吱呀作響、沾滿油汙的長條板凳上,像一尊被風雪侵蝕了千年的石雕。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紙,紙的邊緣已經被他枯瘦、指節變形的手捏得發白、卷曲。那紙是淺黃色的,印著工務段鮮紅的公章,上麵印著幾個冰冷刺骨的黑體大字:工傷認定及賠償決定通知書。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機油。隻有老周壓抑的、粗重的喘息聲,像破舊風箱在艱難抽動。
    “多少?”趙建國最先打破死寂,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老周沒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通知書上某一行數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仿佛被什麽東西扼住了脖子。半晌,他才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每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十七……萬。”
    “十七萬?!”角落裏一個年輕工人驚呼出聲,隨即又像被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十七萬,對於他們這些一線工人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老周這條命,這條被鋼軌砸斷的腿,似乎終於換來了一個沉重的“價碼”。
    然而,老周臉上沒有半分喜色,隻有一片死灰。他枯瘦的手顫抖著,將通知書猛地拍到油膩的桌麵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震得爐灰簌簌落下。
    “十七萬……到賬了……”老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淒厲,“可……可工區!工區扣了十一萬!!!”
    “什麽?!”
    “扣了十一萬?!”
    “憑什麽?!”
    工具房裏瞬間炸開了鍋!憤怒和難以置信像野火一樣在每個人眼中燃燒。老周那條打著厚重石膏、依舊腫脹如柱的右腿,還直挺挺地架在旁邊的破椅子上,像一個無聲的、血淋淋的控訴。
    “憑……憑這個!”老周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他枯瘦的手指,像枯枝般哆嗦著,死死戳向那張通知書最下方,幾行擠得密不透風、小得幾乎要融進紙張裏的小字——那正是所謂的“扣款依據及明細”!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死死釘在那幾個數字上,仿佛那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能噬咬他骨血的毒蟲。
    扣款項目:
    安全裝備違規罰款:50,000元
    依據:《安全生產管理辦法》第38條。事故現場監控錄像顯示,傷者周鐵柱在作業時竟未正確佩戴符合標準的防護手套!錄像時間戳:20231215 084722)——那精確到秒的時間,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心頭劃下深深一道痕。
    安全知識考核不合格罰款:30,000元
    依據:《職工安全教育培訓考核細則》第12條。係統記錄顯示,傷者在工傷發生前一個月2023年11月)的月度安全知識在線答題未完成得分:0分)。——零分!這刺眼的零分,仿佛在嘲笑他,也嘲笑著他那份無處安放的苦楚。
    工傷管理及調查費用分攤:20,000元
    依據:《工傷事故處理暫行規定》第15條。包含事故現場勘查、材料整理、上級調查組接待等費用。——他們查,他們看,他們坐而論道,最後這筆“管理費”,卻要他這傷筋動骨的人來背!這字字句句,都像鈍刀子,割在他的心上。
    預支醫療費墊付利息:10,000元
    依據:工區財務規定。工區前期墊付醫療費80,000元,按同期銀行貸款利率計算利息。——連救命錢都要算利息!這冰冷的數字,比針尖還利,紮得他眼眶生疼。
    合計扣款:110,000元
    實際支付金額:60,000元
    老周看著那“合計扣款”後麵驚人的數字,又瞥了一眼“實際支付金額”,渾濁的眼睛裏瞬間湧滿了血絲,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這哪裏是扣款明細,這分明是一張吸人血肉的“生死符”啊!
    “放他娘的狗屁!”老周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裏爆發出駭人的紅光,額頭上青筋暴起,嘶吼著,唾沫星子噴濺出來,“手套!我戴了!戴了!那天那麽冷,零下十幾度!我戴了手套!就是……就是那手套破了個洞!大拇指那兒!工區發的勞保手套!質量比紙還薄!才戴兩天就磨破了!監控!監控能看見我戴了手套!它怎麽就看不見那個破洞?!”
    他激動得渾身發抖,指著自己那條斷腿,又猛地指向牆上貼著的、早已褪色的《勞保用品發放標準》:“手套!一月一雙!破了自己想辦法!我他媽能想什麽辦法?!用膠布粘!可那天……那天鋼軌滑脫砸下來,帶著冰碴子!就……就從那個破洞裏……砸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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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周的聲音哽咽了,巨大的悲憤和生理性的劇痛讓他佝僂下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聲咳嗽都牽動著傷腿,疼得他臉色慘白,冷汗瞬間浸透了棉衣內襯。
    “答題!還有那狗日的答題!”他喘過一口氣,繼續咆哮,聲音卻帶著泣血的無力,“係統!那個破安全答題係統!十一月份,整整一個月!點進去就是白屏!轉圈!要麽就提示‘係統維護中’!問班長,問安全員,都說等等!等等!等到月底,還是那樣!我怎麽答?!我拿什麽答?!現在倒好,賴我沒完成!扣我三萬!三萬啊!”
    工具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爐火劈啪,和老周粗重痛苦的喘息。憤怒在無聲地積聚,像被壓抑的火山。所有人都知道老周說的是實話。那勞保手套,薄得像層紗,發下來沒幾天就開線破洞是常事。那個號稱“智能”的安全答題係統,更是三天兩頭崩潰,成了擺設。這些平時被抱怨、被忍受的“小問題”,此刻卻成了扣掉老周十一萬救命錢的“鐵證”!
    林野站在人群邊緣,背靠著冰冷的工具櫃。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憤地咒罵,隻是死死盯著桌麵上那張被老周拍得皺巴巴的通知書。那幾行冰冷的扣款依據,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所有虛偽的遮羞布。
    他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工具房門邊的公告欄上。那裏,除了泛黃的《安全生產法》摘要和幾張褪色的通知,最新貼上去的,是一張打印的、蓋著工區紅章的《關於周鐵柱同誌工傷期間違反安全規定的處罰通報》。通報的措辭冰冷、客觀,充滿了規章製度的“正義感”,與老周此刻的絕望和憤怒,形成了地獄般的反差。
    就在這一瞬間,林野的腦海裏,如同被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
    不是雪地的反光,而是記憶深處,一片截然不同的、悶熱潮濕的景象——馬來西亞,吉隆坡郊外,那個塵土飛揚、蚊蟲肆虐的高速鐵路項目工地。
    那時他還是實習生,跟著一個國內的工程公司。工地上擠滿了皮膚黝黑、眼神麻木的當地勞工和來自更貧困國家的“外勞”。項目資金鏈斷裂的傳聞像瘟疫一樣蔓延。終於有一天,拖欠了三個月的工資徹底沒了下文。
    林野親眼看到,一個叫阿卜杜勒的孟加拉鋼筋工,因為追討工資,被凶神惡煞的當地保安其實是項目方雇傭的打手)拖到烈日暴曬的空地上。項目部的中國籍經理,一個梳著油頭、穿著poo衫的胖子,拿著計算器走出來,操著蹩腳的英語,對著被打得鼻青臉腫、蜷縮在地上的阿卜杜勒,一條條“核算”:
    “曠工記錄,扣七天工資!”
    “損壞紮絲工具,扣五百林吉特!”
    “宿舍水電超支,分攤三百!”
    “管理費、中介費扣除……”
    “……”
    最終,計算器上那個可憐的數字,變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負數。經理聳聳肩,一臉“愛莫能助”:“你看,你還欠公司的。我們沒追究你責任,已經是仁慈了。”
    阿卜杜勒絕望的哀嚎,保安粗暴的嗬斥,經理那虛偽又冷酷的嘴臉,還有吉隆坡毒辣的陽光……那一切,如同褪色的膠片,帶著悶熱腐敗的氣息,猛地衝回林野的腦海,與眼前這冰天雪地中、蓋著鮮紅公章的扣款通知單,無比清晰、無比殘酷地重疊在了一起!
    剝削的本質,原來從未改變!
    私企老板的明搶,與國企工區的暗偷!
    一個用保安和計算器,一個用規章和公章!
    一個在赤道的烈日下赤裸裸地掠奪,一個在體製的紅旗下道貌岸然地吸血!
    最終指向的,都是工人血肉築成的堤壩上,那一道道被精心挖掘、永不滿足的泄洪口!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戰栗,從林野的尾椎骨瞬間竄上頭頂。他感到一陣眩暈,下意識地扶住了冰冷的工具櫃。櫃門內側,貼著他那張全家福照片的一角,父親溫和的笑容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而脆弱。
    他猛地從工裝口袋裏掏出那個隨身攜帶、邊緣磨損的硬皮筆記本。沒有找筆,他直接用凍得有些發僵的手指,指甲在空白頁上狠狠地刻劃,發出刺耳的“沙沙”聲,仿佛要將這殘酷的現實直接鑿進紙裏:
    工傷經濟學 =賠償款  罰款)÷治療費用 + 誤工費)
    他死死盯著這個公式。數字在老周身上得到了最血淋淋的演繹:
    賠償款 = 170,000
    罰款 = 110,000 未正確佩戴手套50,000 + 答題未完成30,000 + 管理費20,000 + 利息10,000)
    分期:170,000  110,000 = 60,000
    治療費用工區墊付部分):80,000 還需自費部分未知?)
    誤工費按最低工資算,至少半年):? 遠高於6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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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母:80,000 + ? > > > 60,000
    結果,永遠小於1!
    而且,是遠小於1!
    這哪裏是賠償?這分明是經過精妙計算的二次掠奪!是一個用規章製度包裝起來的、冰冷的、殘酷的血色公式!賠償款隻是一個誘餌,一個幌子!工區通過預設的、看似合理實則苛刻的“安全閥”劣質勞保、崩潰的係統、模糊的條款),在事故發生後,精準地啟動這套扣款機製,將大部分甚至全部的賠償金,連同工人墊付的醫療費、賴以生存的工資,一起吞噬回去!最終落到工人手裏的,可能連最基本的治療都無法覆蓋,更遑論彌補因傷殘帶來的終身收入損失!
    這個公式,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永遠填不滿。它吞噬的不僅是金錢,更是老周這樣的人,最後一點殘存的尊嚴和希望。
    林野的指甲因為用力而折斷,在粗糙的紙麵上留下一點暗紅的痕跡。他渾然不覺。他的目光越過筆記本,越過痛苦喘息的老周,越過憤怒而麻木的工友,穿透工具房冰冷的牆壁,投向工區辦公樓的方向。那裏,段財務科的燈光還亮著。他仿佛看到,那些冰冷的數字,正在溫暖的辦公室裏,被輸入整潔的電腦係統,生成漂亮的財務報表。而老周斷腿流出的血,正無聲地滴落在報表的利潤欄上,凝結成一個刺眼的、被稱作“成本控製優化”的紅色數字。
    “黑洞……”林野無聲地翕動著嘴唇,喉嚨裏湧上一股濃烈的鐵鏽味,“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
    老周的悲憤和工友的怒火,在陳大奎帶著兩個段裏安監科的人出現後,被強行壓了下去。安監科的人麵無表情,隻是重申了扣款的“合規性”,強調了“安全責任重於泰山”、“規章麵前人人平等”,並暗示老周如果對認定有異議,可以按程序申請複核,但“需要時間,而且結果未必改變”。
    時間?老周最缺的就是時間!醫院催繳後續治療費和假肢定製的首付款,家裏等著米下鍋。那六萬塊,像杯水車薪,瞬間就被現實的焦渴蒸發殆盡。
    絕望之下,老周隻能低頭。他在那份扣款確認單上,用顫抖的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像刀子劃過心髒。簽完字,他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最後一絲精氣神,癱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連綿的雪幕。
    林野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沒有說話,隻是把筆記本上那個血色的公式,用紅筆狠狠地圈了起來,在旁邊打上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問號和一個觸目驚心的驚歎號。
    接下來的日子,林野像一頭沉默的困獸。白天,他依舊在風雪中推著軌檢小車,重複著枯燥而危險的點檢。每一個顛簸,都讓他想起老周那條斷腿和那個冰冷的公式。晚上,他不再去料場角落進行“幽靈代跑”,也暫時放下了那些高深的測繪資料。他把自己關在冰冷的出租屋裏,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遍遍地翻看老周那份工傷認定書和扣款明細的複印件。
    他像一個偏執的偵探,試圖從那冰冷的文字和數字中,找到撬動這架不公機器的支點。
    “未正確佩戴手套……監控錄像……”林野的目光停留在這一條上。他記得老周嘶吼時說的每一個字:戴了手套,隻是破了個洞!工區發的劣質勞保!
    一個計劃在他腦中艱難成形。他要拿到那段監控錄像!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工區的監控錄像存儲在主控室,由保衛科專人管理,調取需要層層審批,更何況是涉及工傷事故的敏感錄像。林野知道主控室值班的老王頭有個習慣,每天淩晨四點左右,會溜達到工區門口的小賣部買包煙,來回大概十分鍾。主控室的門,在這十分鍾裏,通常隻是虛掩著。
    風險巨大。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但林野想到老周空洞的眼神,想到那個血色公式,想到馬來西亞阿卜杜勒絕望的臉……他別無選擇。
    一個風雪交加的淩晨,林野像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辦公樓。走廊裏空無一人,隻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發著幽綠的光。他心髒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接近主控室時,他聽到了老王頭哼著小調、趿拉著棉鞋出門的聲音。
    就是現在!
    林野閃身進入主控室。裏麵暖氣開得很足,彌漫著一股劣質煙草和電子設備散熱的混合氣味。巨大的監控牆分割成幾十個小畫麵,大部分區域被黑暗和雪幕覆蓋。他迅速找到操作台,憑著平時觀察老王頭操作留下的模糊印象,手忙腳亂地操作著那台笨重的電腦。汗水瞬間浸濕了他的鬢角。他找到了存儲分區,搜索日期:20231215。
    找到了!一個名為“k330+450_08:0009:00”的視頻文件。他迅速插入準備好的u盤,開始拷貝。進度條緩慢地移動著,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門外走廊裏似乎傳來了腳步聲?林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停止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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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進度條走到99時,走廊的腳步聲清晰了!是老王頭回來了!
    千鈞一發!林野猛地拔下u盤,同時迅速關閉文件管理窗口,將電腦界麵恢複到監控畫麵狀態。他像壁虎一樣緊貼著牆壁,閃到門後巨大的機櫃陰影裏。
    門被推開,老王頭嘟囔著“這鬼天氣”,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搓著手,坐到操作台前,似乎並未察覺異常。
    林野屏住呼吸,在冰冷的陰影裏一動不動,直到老王頭開始專注地翻看手機,他才如同鬼魅般,貼著牆根,溜出了主控室。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他劇烈地喘息著,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u盤緊緊攥在手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回到出租屋,他迫不及待地將u盤插入電腦。找到了那個時間段,老周作業區域的畫麵。畫麵不算清晰,風雪很大,人影模糊。但林野死死盯著老周的手部!
    好的,我們來一起為這段文字注入更強的生命力和畫麵感:
    【視覺衝擊】
    放大!再放大!
    風雪,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刀割般的利刃,劈砍著視野。鏡頭,仿佛被一隻憤怒而執著的手操控,死死咬住那個在風雪中佝僂的身影——老周!是的,他確實戴著手套!那雙深藍色的勞保手套,在灰白混沌的世界裏,像兩抹被遺忘的淤青!
    就在老周彎腰,試圖扶正一段不聽話的鋼軌時——那鋼軌冰冷,仿佛一條僵死的巨蟒——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清晰地看見,老周右手大拇指的位置,那手套的布料顏色,突兀地、刺目地不同!那不是磨損,那是一個黑洞,一個被深色膠布倉促、勉強、幾乎是絕望地封堵起來的破洞!膠布邊緣微微卷起,像一道未愈合的傷疤。
    緊接著,時間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又像是被無限拉長,每一幀都烙印在林野的心髒上:一段掛著猙獰冰棱的鋼軌,毫無征兆地滑脫!它不再沉默,化作一柄沉重、冰冷的鍘刀,帶著死亡的弧度,狠狠地、帶著風雪的呼嘯,砸了下來!目標,精準得令人膽寒——正對著老周那隻粘著膠布的右手,以及……下方支撐著他的右腿!
    “未正確佩戴”?
    一個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質問,在林野耳邊炸響。
    工區發的手套,薄如蟬翼,破了洞,工人們隻能像補衣服一樣,用廉價的膠布粘補!這,難道不叫“不符合標準”嗎?這劣跡斑斑的膠布,分明是標準缺失的恥辱印章!
    這責任,像一塊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心頭。它究竟在誰身上?是那雙破洞手套的製造者?是那筆“合格”采購單背後的勾當?還是……那個冷漠的、隻看結果不管過程的製度?
    林野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截取下這段足以改變一切的關鍵畫麵。但錄像,僅僅是冰山一角。他需要更深的水下部分——證明這劣質手套不是孤例,而是工區采購環節的係統性潰爛!
    勞保倉庫,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某種黑色幽默。那是一個堆滿塵埃與絕望的陰暗角落,各種勞保用品像沉默的囚徒,擠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橡膠味和粉塵味,嗆得人鼻腔發酸。管理員老孫,林野那個心照不宣的“幽靈代跑”客戶,就蜷縮在這個角落。他的背,因為常年腰椎勞損,永遠佝僂著,像一株被壓彎的枯草。
    林野找到了老孫。沒有寒暄,沒有鋪墊,直接將老周的事故畫麵和那段刺目的手套截圖推到他麵前。老孫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截圖裏那塊猙獰的膠布,像盯著一個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傷口。一絲兔死狐悲的悲涼,迅速在他眼中掠過,快得像一道閃電,隨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野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最終,他佝僂著腰,像挪動一座小山那樣,打開了倉庫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那裏,堆著幾大箱尚未拆封的勞保手套,箱角積著灰,像沉默的墓碑。
    “自己看吧……”老孫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都是這德行。” 他用枯枝般的手指,無力地指了指方向,“采購單……在那邊,第三個鐵皮櫃最底層,用個破本子夾著……看完……放回去。” 話音落下,他佝僂著背,慢慢走開,身影在昏暗中越來越模糊,仿佛瞬間又蒼老了幾十歲。他看懂了林野的眼神,也看懂了風險,但某種更強大的東西,推著他完成了這個微小的“背叛”。
    林野的心跳如同擂鼓,幾乎要衝破胸膛。他顫抖著找到那個鐵皮櫃,指尖觸到最底層那個破舊的筆記本時,冰涼得像一塊寒鐵。翻開,裏麵夾著幾張皺巴巴、幾乎要化為碎片的采購單據。供貨單位:xx市安順勞保用品公司。采購品名:浸膠紗線手套加厚型)——多麽諷刺的“加厚”!單價:3.8元雙。采購數量:5000雙。經辦人簽字:張德彪工人們私下都叫他“張胖子”)。審批人:陳大奎。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敲打在林野的神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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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迅速用手機拍下單據,又拍下那幾箱手套封箱上的標識同樣的品名,同樣的供貨商)。他拿起一副“全新”的手套,沒有絲毫猶豫,用力一扯!那薄薄的紗線層發出不堪重負的“刺啦”一聲撕裂聲,指尖部位輕而易舉地就被扯開一個駭人的口子!他拍下了這令人齒冷的瞬間,手套被輕易撕裂的視頻,像是在記錄一場微型的、注定的災難。
    證據鏈,像一塊塊冰冷的拚圖,開始嚴絲合縫地拚湊起來:事故錄像證明佩戴了工區發放的手套且手套有致命破洞)、倉庫現存同批次劣質手套證明普遍質量問題)、采購單據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責任鏈條的大門)!
    林野沒有立刻聲張。他太清楚這其中的分量,也明白這分量在體製內可能引發的反彈。僅憑這些,就想撼動那早已板上釘釘的扣款決定,無異於蚍蜉撼樹,隻會讓自己也身陷泥沼。他需要一個更穩妥、更有力的支點。他想到了段工會那個看似和稀泥,實則或許能找到縫隙的人——劉副主席。
    劉副主席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總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鏡片後麵是一雙閱盡世情的眼睛。他在段裏以“老好人”和“愛和稀泥”出名,辦公室牆上掛滿了“職工之家”、“貼心人”之類的錦旗,像一層層溫暖的糖衣。但工友們私下都叫他“劉麵團”——軟,揉不得,也捏不起什麽大事。林野偏偏選中了他。正是這份“麵團”屬性,或許能讓他不敢硬頂,卻又為了維持那點可憐的“工會作為”,願意在規則邊緣,偷偷摸摸地做一點點“和稀泥”的努力——比如,把證據悄悄遞上去,或者至少,留下一個“工會知曉”的記錄。這微小的縫隙,或許就是黑暗中唯一透進來的希望。
    林野像一位精密的工匠,精心整理了一份材料。裏麵包括:老周工傷認定書和扣款通知書的複印件帶著冰冷的公章烙印)、那段關鍵錄像的截圖他巧妙地隱去了非法獲取的源頭,隻說是“事故現場工友回憶並指出關鍵細節”,像一層薄紗掩蓋真相,又留有餘地)、倉庫現存劣質手套的照片和撕裂視頻無聲的控訴)、采購單據的照片隱去了具體存放位置,給自己留了後路)。在材料的最後,他附上了那個冰冷刺骨的公式,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工傷經濟學 =賠償款  罰款)÷治療費用 + 誤工費) < 1
    這是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吞噬著工人的血汗和尊嚴。
    懇請工會,為一線工人主持公道! 這句話,他寫得鄭重,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
    他將材料裝進一個最普通的文件袋,像一個普通的求助者。在一個陽光慵懶的午休時間,他敲響了劉副主席辦公室的門。
    門內,溫暖如春,與外麵的風雪形成刺目的對比。窗台上養著幾盆綠蘿,在暖氣裏長勢喜人,綠得有些虛假。劉副主席正端著保溫杯,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茶香氤氳。看到穿著油汙工裝、風塵仆仆的林野,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那種見多了世麵的、職業化的溫和笑容:“是小林啊?轉正了是吧?恭喜恭喜。有什麽事嗎?”
    林野深吸一口氣,將文件袋雙手遞上,像遞上一塊滾燙的炭。他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老周的情況和材料內容,重點如重錘般敲在手套劣質和扣款不公上。他的語氣克製,每一個字都像經過深思熟慮,但那份堅定,卻不容忽視。
    劉副主席臉上的笑容,像被冰水澆過一樣,漸漸凝固。他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鏡,開始翻看材料。當看到錄像截圖和手套照片時,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翻到最後一頁,看到那個公式時,他拿著材料的手明顯抖了一下,厚厚的鏡片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以及……深深的忌憚。
    辦公室裏安靜得可怕,隻有保溫杯裏茶葉沉浮的細微聲響,以及劉副主席略顯粗重的呼吸,像一隻困獸在黑暗中喘息。
    良久,劉副主席才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長長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裏,充滿了老練官僚式的無奈,和一種“我懂你,但我也無能為力”的“推心置腹”:“小林啊……你反映的情況,我看到了。老周的事,確實……唉,讓人痛心。”
    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最安全、最能撇清關係的語言:“這個……手套質量,采購環節,可能……確實存在一些問題。這個錄像,也很說明問題。” 他用手指了指截圖,那指尖,微微有些顫抖。
    林野的心提了起來。
    “但是!”劉副主席話鋒一轉,重新戴上眼鏡,語氣變得嚴肅而“語重心長”,“工傷認定和賠償,是有一套非常嚴格、非常複雜的程序的。是經過段安監科、勞資科、甚至上級部門層層審核的。你現在拿出的這些……嗯……證據,”他斟酌著用詞,“主要是關於手套的。關於答題係統崩潰的問題,就比較難證實了。而且,這個扣款決定已經生效了,老周也簽字確認了。程序上……很難推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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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序難推翻,但公道在人心!”林野忍不住反駁,“手套是工區發的劣質品,這難道不是導致事故的重要原因?憑什麽要老周承擔全部責任和罰款?”
    “小林!冷靜點!”劉副主席擺擺手,示意他別激動,“我理解你的心情。工會的職責,就是維護職工合法權益。這樣,”他拿起文件袋,“材料我先收下。我會向主管領導,還有勞資科那邊,再反映反映這個手套質量問題。看看……看看能不能在後續的勞保用品采購監督上,或者……或者在其他方麵,給老周爭取一點額外的困難補助?你看怎麽樣?”
    “困難補助?”林野的心沉了下去。這輕飄飄的幾個字,與那被扣掉的十一萬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這分明是“麵團”式的和稀泥!是把“責任追究”偷換成了“施舍”!
    “劉主席,我們需要的不是施舍!是公正!是拿回本就屬於老周的救命錢!”林野的聲音因為壓抑憤怒而有些發抖。
    “小林!話不能這麽說!”劉副主席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帶上了官腔,“什麽叫施舍?工會的困難補助也是組織關懷!解決問題要講方法,講程序!你這些東西,”他點了點文件袋,“我會反映。但結果如何,要按規矩來!不能意氣用事!更不能質疑組織的決定!明白嗎?”
    他拿起保溫杯,喝了一口茶,下了逐客令:“好了,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會通知老周。安心工作,別胡思亂想。”那語氣,仿佛林野才是那個無理取鬧、需要安撫的人。
    林野看著劉副主席那張在溫暖辦公室裏顯得紅潤光滑、與工具房工友們飽經風霜的臉截然不同的麵孔,看著牆上那些金光閃閃的“職工之家”錦旗,又想起老周空洞的眼神和那條冰冷的斷腿。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淹沒了他。
    好的,我們來為這段文字注入更多情感和畫麵感:
    他像一尊被抽去靈魂的雕像,緩緩站起身。空氣仿佛凝固,他再沒吐露半個字,隻是無聲地轉過身,背影決絕地消失在那間空氣溫暖得令人作嘔、空間卻狹小得讓人窒息的辦公室裏。那溫度,像一層虛偽的裹屍布,蓋住了壓在每個人心頭的沉悶。
    等待的日子,刀尖般懸在喉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老周的日子,如同掉進滾油,每分每秒都在煎熬。那六萬塊錢,麵對醫院這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正以驚人的速度蒸發。催款單像雪片一樣紛飛,帶著冰冷的墨跡,一次次撞擊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防。而假肢的費用,更是遙不可及的星辰,連做夢都模糊不清。他整日蜷縮在工區宿舍那張冰冷的床鋪上,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壓抑得仿佛要滴下水來。他的眼神,原本或許還有點光,如今卻一天比一天黯淡,像被風沙磨去了光澤的玻璃珠,隻剩下空洞和死寂。
    劉副主席那邊,之前那點微弱的信號,徹底斷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個回聲都沒有。
    林野心中那最後一簇搖曳的希望之火,“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他不再奢望那個被稱為“麵團”的人能帶來任何漣漪。他機械地打開筆記本,翻到那頁被血色公式占據的紙。那個冰冷的“<1”刺得他眼眶生疼,旁邊巨大的問號和驚歎號仿佛在無聲地咆哮。他抓起筆,筆尖在紙上刮擦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在那公式下方,他重重地、一筆一劃地寫下:
    公正的成本,遠高於掠奪的利潤。
    所以,掠奪永恒。
    字跡力透紙背,幾乎要劃破紙張,帶著一種被現實擊潰後近乎毀滅的清醒,一種寒入骨髓的認命。
    這天下午,林野去段財務科幫工區領一筆小額備用金。財務科裏暖氣充足得讓人發昏,幾個女科員圍坐在一起,低聲細語,空氣中彌漫著廉價香水和零食的甜膩味道。桌上擺著精致的茶杯,杯沿還沾著點點唇印。林野像個局外人,默默地站在櫃台外,等待著這趟於他而言毫無意義的差事。
    “哎,張姐,”一個年輕的女科員扭頭問對麵那個燙著時髦卷發、麵容富態的中年女會計,“你家公子在英國那邊還適應吧?學費生活費夠不夠啊?”
    “還行吧,就是開銷大!”張會計輕輕歎了口氣,那語氣裏的疲憊卻瞬間被一絲不易察覺的炫耀衝淡,“學費一年就三十多萬人民幣!生活費更是沒譜,跟個無底洞似的!這不,剛給他匯了五萬英鎊過去,讓他先對付著。”她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帶著點炫耀的意味點著手裏厚厚一遝現金——正是林野剛遞進去的工區備用金申請單批下來的錢。那錢,在她手裏仿佛失去了重量,隻是個數字的遊戲。
    林野的目光,本無意停留,卻鬼使神差地掃過張會計手邊翻開的一本憑證冊。其中一頁,一張醒目的銀行匯款回單赫然粘貼其上。匯款金額欄裏,幾個數字清晰地打印出來,像幾把淬了火的匕首:gbp 50,000.00。旁邊,有用鉛筆匆匆標注的字跡:張xx張會計兒子)留學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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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萬英鎊!按當時的匯率,那接近五十萬人民幣!
    這筆錢,像一道無聲卻灼熱的閃電,瞬間穿透林野的視網膜,轟然劈進他早已麻木的腦海!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又或是沸騰,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五十萬!
    這個數字像魔咒一樣,將他拽回了現實。他猛地想起了——
    老周被扣掉的十一萬!那筆用血汗、用尊嚴換來的錢,說沒就沒了!那是他半輩子的積累,是他兒子看病的指望!
    老周那條再也站不直的斷腿!那截白骨森森的傷口,還在無聲地淌血!
    老周那雙望向他時,空洞得像兩口枯井的眼神,裏麵盛滿了絕望和被背叛的寒冷!
    工具房裏,那徹骨的寒意,和老周蜷縮的身影,像冰錐一樣刺入記憶!
    還有劉副主席那張和稀泥的嘴臉,仿佛一切不公都能被他輕輕抹平!
    還有他自己筆記本上那個用紅筆寫下的、血淋淋的、永遠小於1的公式!那個冰冷的現實!
    所有的畫麵,所有的數字,所有的屈辱、憤怒、不甘和無力,在這一刻,被這張輕飄飄的匯款單,以一種極端荒誕、極端殘酷的方式,死死地串聯了起來!像一條冰冷的鎖鏈,勒緊了他的喉嚨!
    原來,老周被那般狠心扣掉的十一萬“罰款”,老周那條斷腿流出的滾燙的“血”,最終,可能就這麽輕飄飄地、悄無聲息地,匯入了泰晤士河畔某個留學生的賬戶,變成了他杯中的拿鐵、身上的潮牌、或是某個喧鬧派對的賬單!
    這哪裏是什麽堂而皇之的“工傷管理費”?這分明是資本家們敲骨洗髓後,用工人們用血淚澆灌出的、在異國他鄉某個角落悄然綻放的、最惡毒、最妖豔的“惡之花”!
    林野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吐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接過那疊屬於工區的、沾著油汙氣息的備用金,又是怎麽走出那間溫暖明亮、彌漫著咖啡香和脂粉味的財務科的。
    風雪更大了。冰冷的雪片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鞭子。林野攥著那疊薄薄的鈔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工區的路上。他的口袋裏,那張給父親買藥的醫保卡,冰冷地貼著他的大腿。
    他抬起頭,望向漫天風雪。工區辦公樓模糊的輪廓在雪幕中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吞噬一切的巨獸。而他,和老周,和趙建國,和所有掙紮在這條冰冷鋼軌上的人,不過是巨獸腳下,隨時可能被風雪掩埋、被公式吞噬的,一粒微不足道的道砟。
    風雪中,林野的身影顯得格外渺小而孤獨。他緊了緊單薄的工裝領口,將那張冰冷的醫保卡,更緊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抵禦這徹骨嚴寒和那血色公式的,最後一道微不足道的屏障。而那本記錄著公式的筆記本,沉甸甸地揣在懷裏,像一塊冰冷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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