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幸存者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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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那刺鼻的氣味,猶如一根細長而尖銳的銀針,直直地刺穿了林野的鼻腔,讓他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然而,那白熾燈光卻如同一道強烈的閃電,猛地刺痛了他的視網膜,迫使他又迅速閉上了雙眼。過了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地再次睜開眼睛,讓視線逐漸適應這明亮的環境。
隨著視線慢慢清晰,他看到頭頂上方懸掛著一個吊瓶,裏麵的透明液體正一滴一滴地順著輸液管,緩緩地注入他的血管。那輕微的滴答聲,在這寂靜的病房裏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時間在這狹小空間裏孤獨的回響。
左臂傳來的痛楚,不再是簡單的刺痛,而是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撞擊著他的神經,那是被無情坍塌的碎石徹底壓斷的印記。厚重的石膏繃帶緊緊纏繞著它,像一副冰冷的鐐銬,不僅沉重,更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僵硬,每一次細微的觸碰都仿佛在提醒他身體的殘缺。
與此同時,頭顱深處也隱隱作痛,仿佛有無數根細小的針在刺紮。腦震蕩帶來的眩暈感,像狡猾的幽靈,時不時地鑽出來,攪亂他的思緒,讓他的意識在清醒與模糊的邊緣搖搖欲墜。林野吃力地轉動著脖頸,每一絲轉動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他打量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病房——慘白得令人心悸的牆壁,像被漂白過的窗簾透進幾縷無力的光線,還有床邊那台不知疲倦、閃爍著冰冷數字的監護儀。這一切單調、死寂的景象,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牢牢困住,壓得他喘不過氣,心頭發緊,湧上陣陣不安。
“7號床醒了!”一個清脆如銀鈴般的女聲突然從門口傳來,打破了病房的沉寂。穿著粉色護士服的年輕女孩腳步輕快地跨了進來,胸前的工作牌隨著動作微微晃動,手裏拿著記錄板,臉上帶著職業性的、略顯急切的微笑,“林先生,您能聽見我說話嗎?”
林野想應一聲,喉嚨裏卻像是塞滿了滾燙的、幹裂的砂石,每一次吞咽都徒勞無功,最終隻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枯葉摩擦般的嘶啞聲響。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極其微弱地讓自己的頭點了下去,那細微的動作卻牽扯著脖頸深處淤積的酸痛,如同生鏽的鉸鏈,牽一發而動全身,疼得他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那位護士似乎並未留意到他眉宇間那細微的痛苦褶皺,她的動作帶著一種手術室特有的、近乎機械的麻利與熟練,目光在各個儀器跳動的數字間流轉。當她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時,像是一簇細小的電流竄過,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身體瞬間繃緊。
接著,她拿起桌上的水杯,杯口細心地裹著柔軟的棉球,像嗬護一件易碎品那樣,她小心地、一點點地托起他的後頸,將他的頭扶了起來。幾滴水珠沿著棉球邊緣,帶著不易察覺的涼意,滴落在他幹裂的唇上。她輕輕傾斜杯身,微涼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緩緩滑下,仿佛一股細小的清泉,浸潤著他龜裂的口腔和灼熱的食道,帶來片刻的清涼與濕潤,但這絲慰藉轉瞬即逝,像抓不住的霧氣。短暫的舒暢之後,幹渴感依舊潛伏在深處。
“您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她的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冬日結冰的湖麵,帶著一種能穿透病痛、安撫人心的力量,落在林野混沌的耳中,像投入靜水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那次工地坍塌事故……您被埋在下麵,整整十二個小時。”
十二個小時。這個數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野的心口,震得他幾乎喘不過氣。記憶的閘門瞬間被撞開,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那場吞噬一切的噩夢。在無盡的黑暗、刺骨的冰寒和令人窒息的恐懼中,每一秒都仿佛被無限拉長,重若千鈞。他被困在廢墟深處,冰冷堅硬的碎石擠壓著他,耳邊是泥土緩慢沉降的細微聲響,混合著自己沉重而微弱的心跳。他無數次在意識模糊的瞬間,覺得自己就要徹底沉淪,與這片黑暗、冰冷融為一體,永遠地留在這片死亡之地。坍塌時那震耳欲聾的轟鳴仿佛還縈繞在耳畔,同事們臉上驚恐絕望的表情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而現在,他竟然真的活著,躺在這張白色的床上。這巨大的反差讓他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劫後餘生的狂喜與慶幸,更有一種對生還的茫然和深深的迷茫,像濃霧一樣籠罩了他。
“其他人……”林野喉嚨裏像是塞著砂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骨頭縫裏硬擠出來的,帶著砂礫般的摩擦聲。他感覺肺葉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每一個音節都耗盡了他殘存的氣力,仿佛那微弱的氣息是他此刻僅剩的全部,即將被徹底抽離。
護士臉上那職業性的、帶著些許疲憊的微笑,瞬間僵住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漾開一圈難以名狀的漣漪。她眼神複雜地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那裏麵似乎有同情,有憂慮,還有一絲極力想掩藏的、更深沉的東西。但那情緒稍縱即逝,她像是被燙到般迅速避開,巧妙地繞開了那個沉重如鉛的話題,聲音也恢複了往日的平穩,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輕快:“救援工作還在緊張進行中呢。”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打著石膏的臂膀——那觸感堅硬冰冷,像一塊沉默的墓碑。“您現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身體還虛著呢。醫生馬上就過來查房了。”說著,她細致地調整了一下監護儀的角度,仿佛在精心布置一道隔絕現實的屏障,然後轉過身,腳步輕快得近乎飄然地離開了病房,徒留下林野一個人,在這死寂而壓迫的空間裏,與無邊的思緒相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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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野試圖閉上眼,想借黑暗驅逐那些烙印在腦海裏的畫麵,可它們卻愈發清晰,像放慢了速度的恐怖電影,在他眼前反複重映——線路那毫無征兆的劇烈震顫,大地仿佛在呻吟;原本堅實的鋼筋混凝土,此刻卻脆弱得如同被狂風撕扯的紙片,扭曲、變形、轟然倒塌;耳邊是尖利的驚呼和絕望的嘶喊,人們像受驚的羊群般四散奔逃。他記得自己幾乎是本能地推開了身邊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學徒小李,下一秒,便是天旋地轉的黑暗,和隨後席卷全身、仿佛要將靈魂都碾碎的劇痛。
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咚”響,像一聲遲疑的歎息,房門便被推開了。走進來的是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中年醫生,鏡片後目光溫和,他身後緊隨著兩個實習醫生,年輕人總是有些不自在,此刻便像兩株被風雨吹得微微搖晃、尚未完全紮根的小樹,腳步都帶著幾分拘謹。
“林先生,”醫生的聲音像一塊溫潤的玉,輕輕落在安靜的病房裏,“很高興看到您醒過來了。”他熟練地接過病曆,指尖在紙頁上滑過,目光專注而迅速,“左臂尺橈骨骨折,已經做了內固定手術;輕微腦震蕩;再加上幾處軟組織挫傷。總的來說,您挺幸運的。”他的語氣裏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職業肯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幸運?”林野喉嚨裏滾出一聲幹澀的重複,那聲音沙啞得仿佛砂紙摩擦,幾乎要斷裂在空氣裏。這個詞撞進他混沌的腦海,荒謬得如同天方夜譚,帶著一種尖銳的不真實感,像一根細小的冰刺,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醫生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眼底那幾乎要溢出來的荒誕與不甘,輕輕“嗯”了一聲,原本平和的語氣裏陡然添了幾分難以言說的沉重:“相比……相比那些還被埋在下麵,再也沒能出來的人,是的,您是幸運的。”話說到這裏,他像是被什麽哽住了,頓了頓,終究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話鋒一轉,輕聲道:“等您狀態好一些,警方可能會過來做個簡單的詢問,了解一下事故發生時的情況。不急的,先生,您需要時間。”
“我的手機……”一股突如其來的念頭,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猛地刺穿了林野紛亂的思緒,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還有其他個人物品呢?它們在哪兒?”
“都在床頭櫃的抽屜裏。”護士的聲音從側邊傳來,帶著一絲剛想起來了的歉意,“不過手機……恐怕是沒法用了。”她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我們發現您的時候,它被壓在一塊大石板下麵,徹底變形了,像塊被碾壓過的鐵餅。”
醫生又叮囑了幾句關於康複和注意事項的話,聲音裏透著不容置疑的專業。隨後,他便帶著那兩個依舊有些拘謹的實習醫生離開了。病房的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的世界,也帶走了最後一點微弱的人聲。寂靜重新籠罩,隻剩下儀器規律而冰冷的滴答聲,一下一下,敲在林野緊繃的神經上。
他費力地調動起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起青白,像是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床頭櫃的抽屜拉開一條縫。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和塵埃的氣息湧了出來。一個普通的塑料袋靜靜躺在裏麵,裝著他的隨身物品:屏幕碎裂的手機像一隻瞎了眼的眼睛,鼓鼓囊囊的錢包塞得快要爆開,一串冰冷的鑰匙隨意地丟在一旁……還有——林野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嶄新的牛皮紙信封,孤零零地躺在那裏,像一個被遺忘的、突兀的石頭,安靜地投下一個小小的陰影。
“這是……?”他的聲音裏,疑惑像盤踞在深穀裏的藤蔓,驟然收緊,纏繞上心髒,勒得人有些喘不過氣。與此同時,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如同潛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悄然昂起了頭,在心底投下冰冷的鱗片。
“哦,這個啊,”護士仿佛才從遙遠的地方收回目光,語氣平淡得像結了薄冰的湖麵,不起一絲漣漪,“不過是今天早上送來的快遞,地址和您的病床號都對得上,前台就順手幫您收了。”她說得雲淡風輕,仿佛這隻是一個路邊隨手撿起的石子,不值一提,落地無聲。然而,這份刻意營造的尋常,這份近乎漠然的平淡,卻像一塊投入湖心的石頭,讓林野的心,猛地往下沉了一下,沉得有些發慌。
林野伸出手,指尖剛觸到信封那粗糙的紋理,一股寒意便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拿起信封,上麵果然清晰地打印著他的名字和病床號,但寄件人的那一欄,卻是一片空白,像被刻意抹去的信息。一種強烈的、毛骨悚然的預感攫住了他。他用有些顫抖的手指摸索著拆開信封的封口,裏麵掉出來一遝厚厚的文件。
最上麵那頁,赫然印著“環評報告”四個加粗的黑體字,下方小一號的字寫著:“金輝地產·西北鐵路職工住宅項目”。林野的呼吸驟然停滯,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金輝地產——那個名字他太熟悉了,那是段長那個總愛在背後搞小動作的小舅子的公司!而那個“西山項目”,不正是緊挨著他們工區、一直鬧得沸沸揚揚、爭議不斷的那個開發地塊嗎?文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燙穿了他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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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速翻閱著文件,當看到"地質穩定"這幾個字時,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冷笑。曾經參與過相關地質勘測的他,清楚地記得真實的勘測數據顯示,該區域明明是地震斷裂帶,所謂的"地質穩定"結論,無疑是徹頭徹尾的偽造。
“這不可能……”他喉嚨幹澀,聲音微顫,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指尖冰涼,卻不受控製地發抖,幾乎要捏碎報告末頁的紙張。那裏,赫然印著三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集團總工程師那剛勁的簽名、地質局副局長那略顯圓潤的字跡,還有……段長那龍飛鳳舞的筆鋒。
這三個名字,如同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間刺穿了他的心髒。這個發現,不,是這樁突如其來的真相,無異於在他死寂的心湖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瞬間掀起驚濤駭浪,將他的理智衝刷得七零八落。他猛地意識到,三個月前那場吞噬了他生命、也吞噬了無數同伴的“死亡”,或許根本不是什麽意外,而是一場精心策劃、徹頭徹尾的謀殺與掩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為了肮髒的利益,竟視他人的生命如草芥,對那些赤裸裸的安全隱患視而不見,將殘酷的真相層層掩埋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林先生?您還好嗎?”一個溫柔而擔憂的女聲將他猛地拽回現實。護士探進頭來,眼神裏滿是關切,“您的血壓有點高……”
林野這才注意到心電監護儀上瘋狂跳動的數字,像極了當時隧道裏崩塌的岩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強迫自己從驚濤駭浪中穩住心神。“沒事……隻是……想起事故的事,有點走神。”他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過岩石。
護士替他調整了一下點滴的速度,目光柔和:“需要我幫您聯係家人嗎?”
家人?林野苦笑,嘴角扯出一道蒼白的弧線。自己在外地混,這個城市沒有直係親屬。這些年在鐵路係統摸爬滾打,工友們就是他的家人,他的兄弟姐妹。可現在,他們中的一些人,可能永遠地、冰冷地埋在了那片廢墟之下,連句告別都沒有。
“不用了,謝謝。”他輕聲拒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焦著在那份薄薄的報告上,仿佛那裏藏著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
護士離開後,病房裏隻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林野掙紮著想去拿枕邊的手機,那是事故中嚴重損壞的,屏幕隻是徒勞地閃爍了幾下,最終歸於死寂的黑暗。他按響了床頭呼叫鈴,剛才那位護士很快又出現在門口。
“能……借您手機用一下嗎?就打一個本地的號碼。”他聲音裏帶著懇求,“我想知道……我的工友們……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護士明顯猶豫了一下,目光在他憔悴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最終還是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他,叮囑道:“別太久,您需要休息。”
林野幾乎是立刻就撥通了工區辦公室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久到幾乎要讓他放棄,才終於被接起。那是一個他並不熟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是林野,重三車間的。我想問問……事故後的情況。”他的聲音盡量保持平穩,但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
電話那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幾秒鍾後,那聲音才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傳來:“林野?你……你還活著?”像是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天啊,救援隊說那個區域的人……全部……”
“全部什麽?”林野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全部……遇難。”那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絕望,“名單昨天已經公布了……等等,我得趕緊告訴主任你還在醫院!”
“等等!”林野急忙出聲阻止,心髒狂跳,“先別告訴任何人!我是說……我想親自聯係一下……朋友……嗯,一些朋友……”他語無倫次地編造著借口,試圖穩住局麵,“事故現場現在……怎麽樣了?”
“全部封鎖了。”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集團總部來了好多人接管了調查,對外統一口徑說是地質意外……對了,段長和陳大奎他們……都被帶走了,聽說涉嫌貪汙……”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事情的發展比他想象的還要快,也還要複雜。“張明呢?技術部主任張明。”
“也進去了。”那聲音壓得更低,像怕被誰聽見,“整個管理層幾乎一鍋端。集團啟動了什麽‘數據清洗’,所有工區的監測記錄都被收上去複查……老兄,你現在要是想回來,可真不是個好時機……”
掛斷電話,林野將手機還給了護士,道了聲謝。他的大腦像高速運轉的計算機,飛速分析著接到的每一個信息:段長等人被查,集團緊急“清洗”數據,還有這份神秘出現的環評報告……這一切,絕不可能隻是巧合。
他再次拿起那份報告,指尖拂過每一頁紙,仿佛在觸摸真相的紋理。在最後一頁的背麵,他發現了一個用鉛筆寫的極小的電話號碼,歪歪扭扭,沒有署名。林野的心跳瞬間加速,像擂鼓一般——這,很可能是內部舉報人留下的最後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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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像一道道無情的傷疤。林野盯著那些光影,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三個月前。那是一次普通的勘測任務,他和趙叔被臨時抽調去西山地塊做地質采樣。記憶裏,趙叔——那個在鐵路線上奉獻了三十年的老工人,用他布滿老繭、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著岩芯樣本,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小林啊,這地兒不對勁。”趙叔當時壓低了聲音,像在說一個可怕的秘密,“你看這斷層走向,跟活的一樣,分明是活動帶。他們要是敢在這兒建高樓……”
後來的事,林野記得一清二楚。他們提交的報告確實標明了地震風險,但最終呈現在上層的版本,卻被悄無聲息地“修改”了。他曾為此找到技術部主任張明,得到的不是解釋,而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和赤裸裸的威脅。
“不想幹就滾蛋!知道這項目背後是誰嗎?段長的小舅子!你算老幾?”
而現在,那個曾經耀武揚威的張明,已經在冰冷的手銬裏了。林野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到極致的笑意。正義?或許遲到了,但終究沒有缺席。隻是,代價未免太大了,大到了讓人心碎。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佝僂的身影慢慢挪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沉思。是趙叔!老人比上次見麵時更加憔悴,原本就稀疏的頭發更顯淩亂,臉上新添了幾道深刻的皺紋,像刻刀刻下的溝壑,手裏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小林……他們說你醒了……”趙叔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眼裏卻閃著淚光。
“趙叔!”林野想掙紮著坐起來,卻被傷口撕裂般的疼痛按回了床上,“您怎麽……”
“我來看看你,就……就來看看。”趙叔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從塑料袋裏拿出幾個洗得幹幹淨淨的蘋果,“剛洗的,你最愛吃的。”
林野注意到老人右手上纏著繃帶,邊緣有些淩亂。“您的手……”
“小傷,不算什麽。”趙叔輕描淡寫地擺擺手,但林野知道,那遠不止“小傷”那麽簡單。他看到了老人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悲痛。
“其他人……小李他們……”林野不敢問完,怕那個答案會再次擊垮他。
趙叔低下頭,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蘋果,像在摩挲著什麽寶貝。“十七個……找到十六個……都沒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像從地底傳來的回音,“小李那孩子……才二十二歲……”
病房裏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林野感到一陣尖銳的痛苦刺穿心髒,幾乎讓他無法呼吸。十七個工友,十七個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了。而這一切,很可能,就是源於那份被篡改的、被掩蓋的環評報告。
“趙叔,您看這個。”林野不再隱瞞,將那份報告遞到老人麵前。
趙叔戴上老花鏡,顫抖著手翻了幾頁,臉色越來越難看,最終變成了鐵青。“這幫畜生……”他咬牙切齒,聲音因憤怒而變形,“他們明明知道……”
“我今天收到的,匿名寄來的。”林野壓低聲音,像怕被什麽怪物聽見,“段長他們已經被抓了。”
“貪汙被抓,那殺人呢?”趙叔的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這報告上簽字的每個人都該下地獄!”
林野示意他小聲點,病房外可能還有耳目。“集團正在‘清洗’數據,想把一切都抹掉。我們需要證據,更多的證據。”
趙叔沉思了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林野。“差點忘了……工傷賠償下來了。三十年,十七萬。”他苦笑,“他們說我肺上的陰影‘不夠嚴重’,隻算三級傷殘。”
林野胸口一陣刺痛。趙叔在粉塵彌漫的環境裏工作了整整三十年,那些肉眼看不見的金屬顆粒,每天都在蠶食著他的生命。而那些坐在辦公室裏的精算師,卻能用冰冷的公式,計算出這一切值多少錢。
“這不公平……”林野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公平?”趙叔搖搖頭,發出一聲短促的、充滿悲涼的笑,“小林啊,這世上哪有什麽公平。隻有……”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直到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劇烈地顫抖著。當手帕拿開時,上麵赫然沾著鮮紅的血跡。
“趙叔!”林野驚恐地按響呼叫鈴。
“沒事……老毛病了。”趙叔迅速收起手帕,強裝鎮定,但蒼白的臉上,汗水已經浸濕了鬢角,“聽著,小林,你現在手上有這份報告,很危險。那些人為了掩蓋真相,什麽都幹得出來。”
護士匆匆趕來,趙叔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等護士離開後,他湊近林野,聲音低得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我侄子在地質局檔案室工作。如果你需要原始勘測數據……他也許能幫忙。”
林野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黑暗中的最後一絲光亮。這正是他需要的!原始數據與這份偽造的報告進行對比,將是最致命、最有力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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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危險……”趙叔擔憂地看著他。
“已經死了十七個人,趙叔。”林野直視著老人的眼睛,那裏麵映照出他同樣堅定的決心,“如果我們就這麽算了,他們的死就真的毫無意義了。”
趙叔長久地注視著這個年輕人,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那個還相信正義和真理、相信汗水能換來尊嚴的年輕人。他慢慢點了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條,飛快地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我侄子的電話。就說……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趙叔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吃力,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我得走了,醫院規定探視時間快結束了。”
“趙叔……”林野不知該說什麽。謝謝顯得太輕,承諾又太重。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句:“您多保重。”
“活著就好,孩子。”趙叔拍拍他的肩膀,手在微微顫抖,“活著,就有希望。”
老人離開後,病房再次陷入寂靜。林野盯著天花板,思緒如潮水般翻湧。他想起了剛入職時的意氣風發,想起了這些年目睹的種種不公與黑暗,想起了那些被永遠掩埋在廢墟下的麵孔……還有小李——那個總是甜甜地叫他“林師傅”的靦腆小夥子,本來下個月就要結婚,新娘的照片還放在他宿舍的床頭。
憤怒和決心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拿起趙叔留下的號碼和那份寫著神秘電話的環評報告,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可以選擇安靜地養傷,接受集團可能的“安排”,將一切埋藏在心底;或者……選擇一條布滿荊棘、充滿未知與風險,卻或許能告慰亡靈的路。
當夜班護士來查房時,發現7床的病人正就著床頭燈,在一張紙上奮筆疾書,神情專注得仿佛忘記了身體的疼痛,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林先生,您該休息了。”護士輕聲提醒,目光落在他的紙上,隱約看到《智能係統漏洞分析報告》幾個字,下麵密密麻麻全是手寫內容,讓她有些好奇。
林野抬頭,眼神中的堅定讓護士微微一怔。“再等一會兒,這些……很重要。”
護士沒再打擾,輕輕帶上了門。她不知道的是,在這份報告的第一頁,林野已經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字字泣血:
“技術可以丈量鐵軌的長度、檢測數據的精準度,但它永遠無法替代人的良知。當冰冷的算法統治一切時,人性的溫度才是防止係統崩潰的最後防線。”
第二天上午,一個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林野的病房門口,手裏提著包裝精美的果籃。他自稱是集團人力資源部的王主任,代表領導來看望“在事故中表現英勇的工人同誌”。
一番虛與委蛇的寒暄過後,王主任關上了病房門,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表情變得嚴肅而微妙。“小林啊,”他清了清嗓子,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果籃上的絲帶,“集團非常重視這次事故,也非常重視你這樣的技術骨幹。”
他的目光在林野臉上逡巡,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考慮到你的傷情和……特殊情況,領導經過慎重考慮,決定給你特別安排。”
林野靜靜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場拙劣的表演,心中冷笑,等待他真正想說的部分。
“複職是肯定的,崗位可以調整到總部技術處,不用再跑現場了,也安全些。”王主任壓低聲音,像在透露什麽內部消息,“另外,集團也準備了一筆二十萬的‘特殊補助’,以表彰你的……忠誠和奉獻。”
林野幾乎要笑出聲來。二十萬?十七條人命,二十萬?這就是他們用來封口的價格?冷血,卻又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仁慈”。
“有什麽條件嗎?”林野故意問道,語氣平淡。
王主任的笑容更加親切了,像推銷員看到了潛在客戶。“聰明人就是好說話。其實很簡單,就是關於事故的一些……細節,可能需要統一口徑。特別是如果你手上有任何……工作相關的資料,最好交給集團統一保管,方便後續‘妥善處理’。”
“比如這份環評報告?”林野的目光銳利如刀,直視對方的眼睛。
王主任的表情瞬間僵硬了零點一秒,但很快恢複了那副職業性的、滴水不漏的微笑。“看來你確實收到了一些材料。不過,那些都是未經最終審核的草案,可能存在誤差,不具備法律效力……”
“誤差?”林野的聲音冷得像冰,“王主任,你知道西山地塊的真實地質情況嗎?知道為什麽隧道會突然坍塌嗎?知道下麵埋了多少人嗎?”
王主任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他似乎沒料到林野會如此直接。“林野同誌,我勸你冷靜思考。集團給你的條件已經很優厚了。有些事,不是你能改變的。年輕人,別一時衝動,毀了自己的前程。”
“那我寧可什麽都不要。”林野從枕頭下拿出那份環評報告,輕輕放在王主任麵前,“這份報告我會保留。還有,請轉告領導,我正在寫一份關於智能監測係統漏洞的報告,裏麵可能包含一些他們感興趣的內容。”
王主任站起身,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警告和威脅。“年輕人,別自毀前程。你以為憑你一個人,能對抗整個係統?螳臂當車,下場隻會更慘。”
“我不是一個人。”林野緩緩開口,目光望向窗外,陽光正好照在醫院的草坪上,綠意盎然。“我有十七個理由,必須堅持下去。”
王主任臉色鐵青地離開了病房。門關上後,林野拿起電話,撥通了趙叔侄子的號碼。電話接通後,他隻說了一句話,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是林野,趙叔讓我聯係你。我需要西山地塊的原始勘測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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