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注冊測繪師的夜班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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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三個月夜班後,林野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過度磨損的坐標點。監控室屏幕幽幽的光如同寒涼的夜氣,浸透了他的瞳孔。道尺沉重地壓住攤開的注冊測繪師真題卷,冰冷的金屬棱邊恰好對準了“坐標換算”章節,仿佛一道無情的判決線,把他釘死在這方寸屏幕與圖紙的牢籠裏。
暗藍的監控畫麵無聲流轉,唯有鍵盤右上角那個小小的計時器,鮮紅數字一跳一跳,像一顆被囚禁的心在鐵籠裏徒勞地撞擊——那是“在崗數據”的鎖鏈,每15分鍾便收緊一次。他必須伸出手指,在冰涼的鍵帽上敲擊一下,向遙遠的數據中心證明:林野,存在。一個深夜的測繪師,活生生地被困在數據流的夾縫裏。
他曾經精準計算過這敲擊帶來的代價。真題卷上,鉛筆的軌跡曾經是清醒的、連續的思路,如今卻被那每隔15分鍾一次、無可躲避的“存在證明”粗暴地打斷、切碎。他曾用道尺量過這破碎的時間,用測繪師對效率的敏感測算過:那寶貴的、本屬於思考和演算的專注力,被強製切割、抽走了整整百分之四十二。道尺冰冷的尺身上,他用小刀狠狠刻下了一道標記,旁邊是幾個深陷的數字——效率 = 0.58。這數字仿佛一道恥辱的烙印,刻在尺上,更刻進他麻木的骨頭縫裏。每一次指尖觸碰到這凹陷的刻痕,都像被電流刺了一下,提醒著他被精確量化的、無可挽回的流逝。
淩晨三點。世界沉入最深的墨色。林野的眼皮重如鉛墜,每一次抬起都耗盡了意誌。他掙紮著直起腰,目光掠過那道尺。監控屏幕慘白的光源下,道尺狹長、棱角分明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攤開的圖紙和真題卷上。恰在此時,屏幕上代表鋼軌溫度的曲線圖正無聲無息地刷新,一道新的波形爬上來——那是一個突兀的、陡峭的轉折,一個近乎直角的下墜,緊接著又艱難地向上攀爬。這道冰冷的工業脈搏,竟與道尺拉長的影子詭異地疊合在一起,在圖紙上印下一個巨大而扭曲的“z”字。
這符號在迷蒙的視線裏搖晃、跳躍,瞬間擊中了他。它像一張被壓扁的、蜷縮的床鋪;像他自己無數次在黎明前那短暫而無效的“休息”中,因極度疲憊而隻能側身蜷縮在冰冷折疊椅上的僵硬睡姿——一個被生存壓力折疊成最小體積的“人”字。林野死死盯著圖紙上那個由工具與數據共同書寫的“z”,一股帶著鐵鏽味的酸澀猛地衝上喉頭,堵得他無法呼吸。圖紙上那些原本清晰的坐標點、等高線,全都在這個巨大的“z”字陰影裏模糊、扭曲、溶解。他猛地閉上刺痛的眼睛,但那個符號,那個他自身被折疊的姿態,卻灼燒般烙在了黑暗的眼瞼內部,揮之不去。
他摸索著拿起桌上那個印著測繪學院徽章的舊搪瓷缸,杯底殘留的咖啡冷透如鐵鏽水,又濃又黑,散發著絕望的苦澀。他仰頭灌下,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虛假的清醒。他重新抓起筆,筆尖懸在“坐標換算”那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字上空,微微顫抖。
意識在濃稠的疲憊裏艱難泅渡。眼前真題卷上的“a點已知坐標(xa, ya),b點坐標未知……”字樣開始飄忽、重疊,像水中的倒影被攪亂。他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那個巨大“z”字的幻影從腦中驅趕出去。他逼著自己聚焦,筆尖落下,在草稿紙上畫出第一個坐標軸。筆尖劃過紙麵,沙沙作響,是這死寂深夜裏唯一的抗爭。他試圖回憶公式,回憶老師當年在講台上強調的關鍵轉換步驟。然而,那鮮紅的計時器數字,如同滴答作響的倒計時炸彈,無情地懸在思維的懸崖邊緣。他剛在草稿紙上艱難地建立起一個模糊的解題框架,思路正試圖艱難地聚攏、成形——
“嘀——嘀——嘀——”
尖銳、刻板的電子蜂鳴聲驟然撕裂了監控室的死寂!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戳進他剛剛聚起一絲暖意的思維繭房。屏幕角落,那15分鍾的紅色倒計時歸零,刺眼的警示框瞬間彈出,霸道地覆蓋了所有畫麵——“請立即確認在崗狀態!”
林野全身猛地一顫,握筆的手失控地向下一滑。筆尖在真題卷上拉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劃痕,從“坐標換算”的標題,直直貫穿到下方那道未完成的題目中央,仿佛一道醜陋的傷疤。他頹然地向後倒去,折疊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眼睛幹澀灼痛,視野邊緣泛起一片模糊的灰翳。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腳踝、膝蓋、胸口……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他抬起沉重如灌鉛的手臂,不是為了握筆,而是徒勞地、狠狠地揉搓著刺痛的眼窩,仿佛要將那沉重的疲憊和那個“z”字的烙印一起揉碎。
他再一次伸出手,指尖沉重地敲在鍵盤上那個早已磨得發亮的“確認”鍵上。啪嗒。一聲輕響。屏幕上鮮紅的警示框瞬間消失,監控畫麵重新顯露出來。那冰冷的軌溫曲線依舊在屏幕一角平靜地延伸,仿佛剛才那粗暴的打斷從未發生。紅色的計時器數字冷酷地重新跳動:1500。新一輪的、精確到秒的絞殺,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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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手,目光落在道尺上那深深的刻痕——0.58。那數字在屏幕的微光下,如同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嘲諷。他猛地抓起那沉重的道尺,金屬冰冷的觸感刺入掌心。一種無法言喻的、混雜著憤怒與絕望的情緒在胸腔裏衝撞。他幾乎是失控地,手臂向後一揚,將那凝聚了測繪師尊嚴與此刻無盡屈辱的工具狠狠地向後甩去!
“哐當——!”
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在死寂的監控室裏炸響!道尺沉重的金屬身軀狠狠砸在緊閉的防火鐵門上,又重重地彈落在地,發出令人心悸的滾動聲,最終靜止在牆角幽暗的塵埃裏。那聲響,如同一聲被壓抑到極限的、無聲的嘶吼,撞在冰冷的四壁,又被無情地吸收、消散。
就在這死寂的餘音裏,窗外,遙遠的地平線處,城市龐大軀體的深處,傳來了第一班地鐵列車駛過鐵軌的隱約震動。那聲音低沉、規律,如同大地緩慢蘇醒的脈搏,穿透厚重的玻璃和牆壁,微弱地、持續地傳遞進來,貼著冰冷的地板,一直震到他的腳底。
天快亮了。
他枯坐在屏幕幽光的包圍裏,像一尊被數據流衝刷得失去棱角的礁石。道尺在角落的陰影中沉寂,那道刻痕0.58,仿佛一個被遺棄的坐標,標記著被精確剝削的剩餘價值。監控屏上,軌溫曲線依然在無聲地繪製著屬於鋼鐵的冰冷命運,再沒有一道影子與之糾纏。巨大的“z”字消失了,連同那蜷縮的姿態,一同被碾碎在夜與晝模糊的界限裏。
唯有桌角,那本攤開的真題卷上,那道長長的、絕望的劃痕,從“坐標換算”的標題直貫而下,清晰地裂開在紙頁中央。它不再僅僅是一道墨跡,它成了一道峽穀,一道深壑——隔開了圖紙上精密演算的理想彼岸,與此岸監控計時器那永不疲倦的鮮紅跳動。
“哐當——!”
那聲巨響,道尺砸在防火鐵門上的撞擊,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淩晨三點半的監控室裏激蕩開一圈圈看不見的漣漪。餘音在冰冷的牆壁、光滑的屏幕、堆疊的圖紙和金屬機櫃之間反複碰撞、衰減,最終被龐大的寂靜重新吞噬。道尺躺在牆角幽暗的塵埃裏,尺身上那道刻著“效率 = 0.58”的深痕,此刻像一個被遺棄的、沉默的墓碑,標記著某種尊嚴的轟然倒塌。
林野僵在原地,手臂還維持著向後甩出的姿勢,指尖殘留著金屬冰冷的觸感和全力拋擲帶來的細微震顫。胸腔裏那股混雜著憤怒、絕望和巨大疲憊的濁氣,在巨響之後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沉重地淤積在肺腑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滯澀。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喉嚨生疼,卻無法穿透那層無形的屏障。
屏幕角落,鮮紅的“1500”開始了它冷酷無情的新一輪倒計時。數字每一次微小的跳動,都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在他剛剛因爆發而短暫麻木的神經末梢上。那刺耳的蜂鳴聲似乎還殘留在耳膜深處,幻聽般地低鳴著。他緩緩放下手臂,沉重的指關節落在冰涼的鍵盤邊緣。目光空洞地掃過監控屏幕——十幾個分割畫麵裏,空曠的站台、幽深的隧道口、閃爍著指示燈的變電室……一切如常,冰冷、有序、漠然。那代表軌溫的曲線圖依舊平穩地延伸著,剛才那個與他疲憊姿態重合的、巨大的“z”字波形早已被新的數據覆蓋,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它從未存在過,也從未擊中過他靈魂深處最脆弱的共鳴。
林野的視線艱難地從屏幕上移開,落在桌角。真題卷上那道由失控筆尖劃出的、貫穿“坐標換算”章節的醜陋墨痕,在慘白的熒光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它像一道裂穀,粗暴地撕開了精心繪製的坐標格網和演算公式,也撕開了他試圖構建的知識殿堂。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想要撫平那道痕跡,卻在觸碰到紙張粗糙表麵的瞬間,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那不是一道可以擦去的筆汙,那是被係統精準打斷的、無法縫合的傷口。是時間被量化剝削後留下的、具象化的疤痕。
窗外,城市蘇醒的低沉脈搏——第一班地鐵駛過鐵軌的震動,持續地、微弱地傳來。那震動貼著冰冷的地板傳導上來,透過廉價的塑料椅腳,一直蔓延到他的尾椎骨。這熟悉的聲音,以往是夜班結束的曙光,此刻卻像是一種無情的嘲諷。它宣告著又一個夜晚在無意義的“存在確認”和徒勞的掙紮中即將耗盡,而屬於他的“白天”,那本應用於專注複習的寶貴時間,早已被連續三個月的夜班碾碎、榨幹,隻剩下零星的、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0.58”的殘渣。
他枯坐著。屏幕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勾勒出深深凹陷的眼窩和緊繃的下頜線。他感覺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塊坐標點,一個被龐大係統精確鎖定的、名為“林野”的數據單元。他的“x坐標”是這間狹小的監控室,“y坐標”是這永無止境的夜班周期,“高程”則是被不斷壓縮至0.58的“有效時間”。他被釘死在這個三維坐標係的交點上,動彈不得。測繪師的驕傲,對精密計算的掌控感,對大地山川的丈量夢想,在這個由數據流和強製打卡構建的囚籠裏,脆弱得像一張被揉皺的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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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剝削:被量化的靈魂
“在崗數據”的要求,最初隻是一個不起眼的通知,像一枚不起眼的鉚釘,悄然嵌入工作流程。每15分鍾,一次鍵盤敲擊。簡單到近乎荒謬。起初,林野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形式主義的無聊,並未放在心上。他像所有習慣了係統規則的底層員工一樣,在計時器提醒時,手指本能地、幾乎不帶思考地在鍵盤上按一下,眼睛甚至不用離開屏幕或書本。這小小的動作,似乎沒有占用任何“實際”的工作時間。
然而,魔鬼藏在持續不斷的打鬥裏。
測繪師的思考,尤其是注冊測繪師考試要求的深度解題和複雜空間想象,需要沉浸。需要思維的溪流持續不斷地衝刷問題的河床,需要將無數零散的知識點、公式、空間關係在腦海中構建成一個連貫的、立體的模型。這過程如同精密儀器的校準,需要絕對的專注和穩定的內在環境。
那每隔15分鍾一次的“嘀嘀”蜂鳴,就是精準投放的思維炸彈。無論他當時正處於公式推導的關鍵環節,還是空間轉換的靈感邊緣,這尖銳的、強製性的提醒,都像一把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破那層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思維薄膜。思路被打斷,連貫性被斬斷,剛剛在腦海中清晰起來的圖像瞬間變得模糊、碎裂。他不得不將注意力從複雜的地形圖或坐標轉換中強行抽離,去完成那個毫無意義但必須完成的“存在確認”。
一次中斷,可能需要幾十秒甚至幾分鍾才能重新找回之前的思路節點。更可怕的是,這種頻繁的、可預期的打斷,本身就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心理幹擾。潛意識裏,他知道下一次打鬥即將到來。就像一個在定時炸彈旁邊工作的人,即使炸彈沒有爆炸,那份潛在的焦慮也會持續侵蝕他的專注力。他無法真正“沉”入題目,總有一部分心神懸在半空,警惕地等待著下一次蜂鳴的降臨。
林野是測繪師。他的職業本能就是量化一切。在連續一周夜班後,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自己複習效率的斷崖式下跌。他決定測量這“無形的損耗”。他利用監控室的電腦,開啟了一個簡單的計時軟件。一個用於記錄他純粹用於解題思考的“有效時間”,一個記錄每次被打斷後重新進入狀態所需的“恢複時間”。
結果觸目驚心。
在一個標準的8小時夜班中扣除固定的設備巡檢等任務),他理論上可以用於複習的時間約為6小時。但實際的“有效思考時間”,刨除強製打卡的打斷、被打斷後的恢複、以及因預期打斷而產生的效率損失比如難以進入深度思考),平均下來隻有可憐的3.48小時。
效率 = 實際有效時間 理論可用時間 = 3.48 6 ≈ 0.58
58。百分之四十二的時間,被那看似微不足道的“每15分鍾敲擊一次鍵盤”的要求,硬生生地蒸發、竊取。這不是體力上的壓榨,這是對認知能力、對精神凝聚力的精準剝削。係統以一種極其“科學”、極其“高效”的方式,將他最珍貴的、用於自我提升的腦力資源,切割、打包,作為維持其自身運轉的廉價燃料消耗掉了。
當他在道尺冰涼的金屬尺身上,用小刀深深刻下“效率 = 0.58”時,那不僅僅是一個數字。那是一種儀式,一種將無形的痛苦轉化為冰冷刻度的自我解剖。每一次指尖撫過那道深痕,都是對自身處境的殘酷確認:你的時間,你的思考,你的未來可能性,被精確地量化,被無情地打折。你不僅是身體的守夜人,更是自己思維被持續收割的佃農。
符號掙紮:從“z”字到萬字深淵
淩晨三點的那個“z”字,並非偶然的視覺重疊。那是疲憊與係統冰冷邏輯的一次宿命般的耦合。
林野的疲憊是立體的。它不僅僅是眼皮的沉重和肌肉的酸痛。它是思維粘稠如瀝青,每一個念頭都像在泥沼中跋涉。它是視線的模糊,看屏幕上的文字像隔著一層晃動的、油膩的水膜。它是耳鳴般的低鳴,是太陽穴血管突突的跳動。這種極致的疲憊,會扭曲感知,會將最普通的事物賦予象征性的重量。
道尺的影子,筆直、堅硬,帶著測繪工具特有的理性冰冷,在屏幕上軌溫曲線變化的瞬間,恰好疊加在那個陡峭轉折的波形上。那個轉折點,正是係統監測到的鋼軌因應力或環境溫度突變而產生的異常點,是工業邏輯對物理世界變化的精確捕捉和圖形化表達。
而林野蜷縮在折疊椅上那短暫無效的“睡姿”,正是他身體在極限壓力下自動選擇的、能量消耗最小的姿勢——一個被折疊的“z”。脊柱彎曲,頭顱低垂,四肢收緊,仿佛要將自己壓縮成一個點,以抵抗無處不在的重力生活的重壓)和寒冷監控室的空調與內心的荒蕪)。
當冰冷的工業符號軌溫曲線的轉折)與承載著個人尊嚴的工具道尺的影子)重疊,恰好映射了他自身被極度壓縮的存在狀態疲憊的“z”形睡姿)時,這個瞬間的巧合便具有了驚心動魄的象征力量。它不再是無意義的線條組合,而是一個巨大的、無聲的控訴。是“工具人”的具象化表達——工具道尺)的影子被係統軌溫曲線)征用,共同描繪出使用者林野)被扭曲、被折疊的生存狀態。這個“z”字,是疲憊的象形文字,是異化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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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灼燒著他的視網膜,更灼燒著他的心。圖紙上那些精密的坐標、優美的等高線,在這個巨大的、扭曲的“z”字陰影下,瞬間失去了意義。它們代表的那個理性、有序、可以通過努力掌握的世界,在現實這個龐大、冰冷、不斷吞噬他精力的數據係統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和遙遠。那個“z”字像一個黑洞,吸走了他殘存的鬥誌和對未來的清晰想象。
而“寫一萬字”的念頭,無論是來自內心無聲的呐喊,還是外部某個模糊的要求也許是真題卷上某個論述題的提示?或者僅僅是意識模糊時的幻聽?),在此時此刻,都變成了一個荒誕而絕望的深淵。
一萬字。
在效率被壓縮到0.58的深夜裏,在思維被每15分鍾切割一次的碎片化時間裏,在眼皮沉重得需要用火柴棍撐住的狀態下,寫一萬字?這無異於要求一個背著巨石攀爬峭壁的人,同時繡出一幅清明上河圖。這是對“不可能”的具象化。它不再是目標,而是對他所處境地最尖銳的諷刺,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羽毛般輕盈卻又重若千鈞的稻草。
他盯著真題卷。卷麵上密密麻麻的鉛字仿佛在蠕動,像一片黑色的蟻群,爬滿了名為“坐標換算”的荒原。那道他自己劃出的裂穀,橫亙其中,深不見底。寫?寫什麽?怎麽寫?坐標原點在哪裏?比例尺是多少?如何將“z”字的屈辱和“0.58”的剝削,換算成符合考試標準的、邏輯清晰的、一萬字的答案?
筆尖懸在紙上,微微顫抖,卻落不下去。不是沒有墨水,是沒有力氣,沒有方向,沒有起點。一萬字的深淵在他眼前張開巨口,裏麵翻湧著的是軌溫曲線的冷光、計時器跳動的血紅、鍵盤敲擊的空洞回響、以及道尺砸在鐵門上的那聲絕望的悶響。
意識的漂流與錨點
林野猛地閉上刺痛的眼睛,試圖將那個“z”字和“萬字深淵”的幻象從腦海中驅逐出去。黑暗暫時包裹了他,但眼皮內部的黑暗中,卻閃爍著更詭異的畫麵:破碎的坐標網格像斷裂的蜘蛛網一樣漂浮;等高線扭曲成波浪,將他推向虛無;那些測繪公式裏的希臘字母α, β, γ…)像怪異的蝌蚪在遊動,時而組合成“0.58”,時而又拚成巨大的“z”。他甚至聞到了鐵鏽味——來自冷掉的咖啡,來自道尺的金屬,也仿佛來自他自己幹涸的血管。
他摸索著拿起那個印著測繪學院徽章的舊搪瓷缸。杯壁冰涼刺骨,杯底沉澱著薄薄一層冷透的、粘稠如瀝青的咖啡殘渣。他仰起頭,將最後一點冰冷的、苦澀的液體倒入口中。那味道,已不僅僅是咖啡的焦苦,更混合著一種金屬的腥氣和絕望的塵埃感。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痙攣般的刺激,像一簇微弱的電流試圖激活瀕死的神經末梢。
這點虛假的清醒,如同風中之燭,微弱得可憐。他重新睜開眼,強迫自己聚焦在真題卷上。視線艱難地鎖定在“a點已知坐標(xa, ya),b點坐標未知,已知ab方位角α,平距s…”這段文字上。每一個字都認識,每一個概念都曾爛熟於心,但此刻,它們像散落在沙灘上的珍珠,失去了串聯的絲線。xa, ya… 它們隻是符號,冰冷的數字標簽,與他此刻沉重如山的疲憊感、與監控室壓抑的空間感、與那持續不斷的“嘀嗒”倒計時聲,格格不入。
他嚐試回憶。回憶大學明亮的階梯教室裏,老教授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下清晰的笛卡爾坐標係,講解坐標正算、反算、旋轉、平移。教授的聲音洪亮而充滿激情:“測繪,是丈量大地,更是構建認知的框架!每一個點,都錨定著真實!” 那時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進來,空氣裏飄著粉筆灰的味道,充滿了對未來的篤定和對知識的純粹渴望。
那陽光,那聲音,此刻遙遠得像來自另一個星係。眼前的現實是慘白的熒光燈,是屏幕上分割的監控畫麵,是鍵盤右上角那跳動的、顯示時間的紅色數字。
“構建認知的框架…” 林野無意識地喃喃自語。他現在的認知框架是什麽?是被數據監控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時間碎片?是道尺上那道恥辱的刻痕?是屏幕上那個轉瞬即逝又刻骨銘心的“z”?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倔強,將顫抖的筆尖用力按在草稿紙上。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響亮,像孤獨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峽穀中回蕩。他畫下一條顫抖的x軸,又畫下一條與之垂直但明顯歪斜的y軸。坐標原點在哪裏?他遲疑了一下,將筆尖重重地點在兩條線的交點——這個點,就姑且算作他此刻在監控室的位置吧。
a點坐標(xa, ya)… 他試圖在坐標係中標出這個“已知點”。xa是多少?ya是多少?題目給出的數值在他腦海中模糊不清。他煩躁地翻回卷子前頁查找,視線卻被自己劃出的那道裂痕幹擾,數字仿佛在裂痕邊緣跳動、變形。好不容易找到數字,填上去。b點未知… 方位角α… 平距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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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嚐試套用公式。正算公式是什麽?是 xb = xa + s sα ? yb = ya + s sinα ? 對,好像是這個。他寫下公式。sα… sinα… 角度α是多少度?題目給的是度分秒。他需要換算。度分秒轉十進製小數… 60進製換算… 1度=60分,1分=60秒… 他拿起筆在草稿紙邊緣計算:α = 35°12′45″ = 35 + 1260 + 453600 = … 大腦像生了鏽的齒輪,計算變得異常艱難。12除以60等於0.2,45除以3600… 3600分之45… 多少?0.0125?不對,453600 = 45 ÷ 3600… 他卡住了,一個極其簡單的除法,在極度的疲憊和潛意識的焦慮下,變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試圖用疼痛刺激清醒。45 ÷ 3600 = 0.0125。對。所以 α ≈ 35 + 0.2 + 0.0125 = 35.2125°。
下一步,s(35.2125°) 是多少?sin(35.2125°) 是多少?這需要計算器,或者查表。他下意識地去摸放在真題卷旁邊的函數計算器。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塑料外殼。按開關鍵… 屏幕沒亮。沒電了?他這才想起,昨晚太疲憊,忘了給它充電。一股更深的無力感襲來。他隻能依靠模糊的記憶或者… 或者嚐試用筆算近似值?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他煩躁地將計算器丟開,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思路再次陷入泥沼。他盯著草稿紙上那個歪歪扭扭的坐標係,a點孤零零地釘在那裏,b點像一個幽靈,在未知的迷霧中飄蕩。方位角α和平距s是連接它們的線索,但他卻握不住這線索。公式是骨架,但填充骨架的血肉——那些具體的數值運算——此刻卻成了攔路虎。
更可怕的是,那鮮紅的計時器數字,正在無情地縮減。1234… 1233… 1232… 每一次微小的跳動,都像倒計時的秒針,紮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能感覺到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一絲解題意誌,正在被這持續逼近的“嘀嘀”聲瓦解、蠶食。他強迫自己不去看,但眼角餘光根本無法忽視那刺目的紅色。它像一個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提醒他無論多麽努力地掙紮,都逃不過下一次被粗暴打斷的命運。
“嘀——嘀——嘀——!”
尖銳的蜂鳴聲如同喪鍾,準時在死寂中炸響!比上一次更刺耳,更令人心悸。林野全身劇烈地一抖,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握筆的手完全失控,筆尖在草稿紙上猛地一戳,劃拉出一道比真題卷上那道裂痕更短促、更深、更絕望的黑色傷口,幾乎戳穿了紙張!
屏幕上,鮮紅的警示框再次霸道地彈出,覆蓋了所有畫麵,覆蓋了他剛剛艱難搭建起來的、搖搖欲墜的解題框架——“請立即確認在崗狀態!”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終於從林野緊咬的牙關中迸發出來。那不是憤怒的咆哮,而是痛苦和窒息到了極點,從靈魂深處擠壓出的一聲嗚咽。他猛地將手中的筆狠狠拍在桌子上!筆身彈跳起來,滾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啪嗒”聲。
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頹然後仰。一股更原始、更黑暗的情緒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折疊椅因這突然的動作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向後滑開。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那個彈出警示框的屏幕,盯著那不斷閃爍的“確認”按鈕提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湧,太陽穴突突狂跳,視野邊緣開始發黑,閃爍起不祥的金星。
“確認…確認…確認你媽!”一句粗鄙的、帶著血腥味的咒罵在喉頭翻滾,幾乎要衝破嘴唇。他抬起手,不是去敲擊那個“確認”鍵,而是五指張開,帶著一種摧毀一切的衝動,狠狠地、用盡全力朝著那個冰冷的、閃爍著紅色警告的屏幕扇了過去!
就在手掌即將拍在屏幕上的瞬間,指尖距離冰冷的液晶屏麵隻有毫厘之差,他停住了。
一股更深的寒意,比監控室的空調更冷,瞬間從脊椎骨竄遍全身,澆滅了那股毀滅性的衝動。他看著自己那隻因憤怒和用力而青筋暴起、微微顫抖的手。這隻手,本該握著道尺丈量山河,本該握著繪圖筆勾勒藍圖,本該握著計算器解開空間的密碼。現在,它卻懸在半空,準備砸向一個代表著他唯一收入來源、甚至可能帶來更嚴重後果損壞公司財產?)的屏幕。
砸了它?然後呢?被開除?賠錢?本就微薄的積蓄雪上加霜?本就渺茫的考證之路徹底斷絕?他腦海中瞬間閃過房東催租的冷漠麵孔,閃過母親在電話裏小心翼翼的詢問“小野,工作還順心嗎?”,閃過書店櫥窗裏那本昂貴的《注冊測繪師案例分析精解》的價格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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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舉起的手,像被無形的、更加沉重的鐐銬鎖住,僵在了半空。憤怒的潮水迅速退去,留下的是更廣闊、更冰冷的絕望沙灘。他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所有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高舉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他站著,低著頭,肩膀垮塌。赤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麵,仿佛要在地板上燒出兩個洞來。粗重的喘息漸漸平息,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移動腳步,繞開地上的筆和滑開的椅子,走到鍵盤前。
指尖冰冷,帶著細微的、無法控製的顫抖。他抬起手,動作遲緩得像一個生鏽的機器人,伸向那個磨得發亮的“enter”鍵“確認”通常映射為回車鍵)。指尖懸停在鍵帽上方,微微停頓。然後,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放棄一切抵抗的順從,輕輕地、卻又無比沉重地按了下去。
“啪嗒。”
一聲輕響。
屏幕上,那刺眼的紅色警示框瞬間消失。分割的監控畫麵重新顯現,各司其職,平靜如常。軌溫曲線依舊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描繪著屬於鋼鐵的、無悲無喜的命運。紅色的計時器數字冷酷地重置:1500。
新一輪的絞殺,開始了。
林野沒有立刻坐下。他站在那裏,背對著屏幕,麵對著那扇冰冷的、剛剛被道尺撞擊過的防火鐵門。門上,在剛才撞擊的位置,留下了一個小小的、不易察覺的凹痕,旁邊蹭掉了一小塊灰色的油漆。
他慢慢轉過身,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桌麵:攤開的、帶著醜陋裂痕的真題卷;被戳破的草稿紙;滾落到桌角的、沒電的計算器;掉在地上的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牆角。
那柄沉重的道尺,靜靜地躺在陰影裏。金屬的冷光在屏幕微弱的反射下,幽幽地閃爍著。尺身上,“效率 = 0.58”的刻痕,像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在幽暗中無聲地控訴。
他沒有去撿它。
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繞過椅子,重新坐了下來。折疊椅再次發出痛苦的呻吟。他挺直腰背,坐得筆直,像一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徒,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悲壯的平靜。
他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揉搓著兩側劇痛的太陽穴。仿佛要將那裏麵翻江倒海的疲憊、憤怒和絕望,都揉碎、擠出來。
右手則摸索著,在桌麵上找到了那支掉落的筆。他把它撿起來,握在手中。筆身還帶著地板的涼意。
他沒有再看真題卷上那道裂痕,也沒有再看“坐標換算”的標題。
他翻開了真題卷的最後一頁。那裏通常是論述題的位置。題目要求:“試論大數據時代背景下,傳統測繪技術麵臨的挑戰與機遇,並結合實例論述注冊測繪師應如何提升自身核心競爭力。不少於1000字)”
一萬字?不,這裏要求一千字。但此刻,這個“一千字”的論述題,卻像一個荒誕的出口,一個可以暫時逃離具體計算、逃離那冰冷數字和切割時間的“嘀嗒”聲的避難所。盡管它宏大、空洞,甚至可能同樣需要他此刻根本無法調動的深度思考。
林野的視線落在空白的答題區域。他握著筆,筆尖懸停在紙張上方。
窗外的天際線,墨黑中已隱隱透出一絲極淡、極冷的灰白。城市地鐵的震動依然持續著,規律而低沉,如同大地永不疲倦的心跳,也如同碾過無數個“林野”的、巨大機器的永恒轟鳴。
監控室裏,隻有筆尖懸停的微顫,和計時器無聲跳動的血紅數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監控室特有的、混合著電子元件、灰塵和冰冷咖啡殘渣的味道。然後,他落下了筆。
筆尖劃過紙麵,不再是解題的演算,不再是坐標的繪製。他寫下第一句話,字跡因手的顫抖而歪斜,卻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量:
“在數據洪流的裹挾下,測繪師的坐標原點,正在經曆前所未有的漂移…”
第一個字落下。距離一萬字,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字的深淵。
但至少,筆在動。在計時器下一次蜂鳴到來之前,在軌溫曲線畫出下一個不知名的符號之前,在疲憊徹底將他拖入“z”形折疊的黑暗之前——他,開始書寫。哪怕隻是向深淵投下一顆微弱如螢火的光點,哪怕隻是用顫抖的筆跡,在數據的鐵幕上劃下一道微不足道的抵抗痕跡。
沙沙…沙沙…
筆尖摩擦紙頁的聲音,成了這間冰冷囚室裏,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戰歌。
天,真的要亮了。但這光亮,是屬於城市的,屬於地鐵裏匆匆乘客的,屬於那些擁有完整白天的人的。對於林野而言,他的“天亮”,隻是意味著夜班的結束,以及下一個被壓縮至0.58效率的循環的開始。而此刻,在這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筆尖下這行歪斜的文字,和對抗虛無與剝削的、徒勞卻不肯熄滅的書寫意誌。
沙沙…沙沙…
聲音持續著,微弱,卻固執。與窗外越來越清晰的地鐵震動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個坐標點上,屬於林野的、複雜的生存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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