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軌的金屬涼意，像一條冰冷的蛇，透過厚實的橡膠手套，悄無聲息地鑽進林野的指節，沿著他的手臂向上蔓延。他半蹲在軌道岔口的陰影裏，周身被濃稠的黑暗包裹，隻有遠處探照燈投來的冷光，刺破夜幕，將他額角滲出的汗珠切割成細碎的鑽石，在燈光下閃爍著不安的光芒。
    這是入梅以來最悶熱的一夜。空氣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拌過，黏膩得讓人窒息，連平日裏聒噪不休的蟬鳴，此刻也像是被這濕熱的空氣黏在了樹葉上，發出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嘶鳴。軌道旁的信號燈規律地閃爍著紅綠的光，像一隻困倦而警惕的眼睛，注視著這片寂靜的鐵路岔口。
    “滴——”
    探傷儀發出的蜂鳴聲，比往常更加尖厲，帶著一種不祥的、穿透骨髓的頻率。林野緊盯著探傷儀屏幕上跳動的波形圖，那原本應該平滑、規律的曲線，此刻卻像一條受驚的蛇，劇烈地扭動、翻滾，發出瀕死的嘶鳴。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耦合劑軟管——那是一根銀灰色的鋁製罐身，剛剛從倉庫領來的新貨，罐身還帶著冷藏後的寒氣，握在手裏像握著一塊冰。
    可當他擰開噴嘴，將罐內的液體擠在軌腰23.7厘米標記處時，異樣感瞬間攫住了他。那本應是透明或乳白色的耦合劑，此刻卻泛著一種詭異的藍紫色熒光，像是誰將一塊破碎的、散發著幽光的星空，硬生生揉進了冰冷的鋼軌縫隙之中。熒光液體順著鋼軌的紋路緩緩流淌，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在金屬表麵勾勒出一種不自然的、近乎妖異的美麗。
    “光譜分析儀，調至納米級。”林野對著緊貼在喉頭的微型麥克風，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有些沙啞。
    耳麥裏傳來一陣滋滋啦啦的電流雜音，像是老舊收音機裏傳來的靜電幹擾，隨後，實習生小吳略顯慌亂的聲音才斷斷續續地傳來：“林工，光譜儀連接上了……波長……523納米？顆粒直徑……在計算……天啊，5納米？這他媽是量子點！”
    “量子點？”林野的後頸猛地竄起一股寒意，如同有無數細小的冰針紮入皮膚。量子點？那是實驗室裏用來做納米級發光材料、進行生物標記或者製造超高效太陽能電池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鐵路探傷用的耦合劑裏？這種東西成本高昂，且用途極其特定，絕不可能出現在普通的工業耗材中。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探傷儀屏幕上的波形圖突然劇烈地抖動起來，原本清晰顯示著鋼軌內部細微結構、裂紋走向的圖像，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粗暴地撕扯成碎片，然後又被胡亂地拚湊在一起。碎片重組的瞬間，屏幕背景變成了深沉的藍色，一個他隻在暗網論壇的隻言片語中聽說過的標識浮現出來——那是oega公司的量子服務器標誌，一個由交織的銀色線條構成的複雜幾何圖形，據說這家神秘的公司利用遍布全球的物理網絡，包括電網、光纖，甚至……鋼軌，作為其龐大的量子數據中繼係統的一部分。
    “劉主任，你在辦公室嗎？”林野對著掛在胸前的對講機喊了一嗓子，聲音在空曠的岔口回蕩。他的手指懸在探傷儀屏幕邊緣的“注銷”鍵上，卻遲遲不敢按下。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一旦他按下那個鍵，某些不可逆轉的事情就會發生。
    就在這時，那些詭異的藍紫色熒光突然在鋼軌表麵動了起來。它們不再僅僅是液體流淌的痕跡，而是像有隻無形的手握著一隻巨大的、散發著熒光的畫筆，沿著鋼軌焊縫的走向，飛快地勾勒出一條條線條。線條流暢而精準，仿佛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林野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猛地想起半小時前，他在調度室查看監控畫麵時，看到的一幕：劉成，鐵路段的技術主管，也是林野的直接領導，正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手裏捏著一遝厚厚的審批文件，鋼筆的筆尖懸在“同一”欄上方，久久沒有落下。當時劉成的表情很複雜，有猶豫，有掙紮，還有一絲林野看不透的、近乎恐懼的神色。
    “叮——”
    一聲清脆得有些刺耳的金屬碰撞聲，從林野手中的探傷儀裏炸開來。他猛地抬頭，正好看到監控畫麵裏，劉成的手腕似乎輕輕抖了一下，那支懸在空中的鋼筆終於落下，一滴墨水準確地落在“同意”兩個字之間，迅速暈開，將“同”字的右半部分和“意”字的左半部分都染上了汙漬。
    幾乎是同一瞬間，林野腳下的鋼軌表麵，那原本淡藍色的熒光軌跡突然凝固、凝結，然後猛地膨脹、立體化，化作一團璀璨的三維光效。oega公司的銀色ogo在軌腰處懸浮而起，每一個字母的邊緣都泛著金屬冷光，連字母之間細密的金屬紋理都清晰可辨，仿佛那不是投影，而是真實地刻在了鋼軌之上。
    “這不可能……”林野感覺自己的雙腿有些發軟，踉蹌著後退了半步，後腰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道砟上。碎石子硌得他腰間生疼，卻遠不及他內心此刻的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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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傷儀機身開始變得滾燙，溫度傳感器發出急促的警報聲。顯示屏右下角，一個鮮紅的提示框彈了出來，上麵用簡潔的數字和單位顯示著：“量子態傳輸速率異常：12.7kbs”。
    12.7kbs？這是什麽概念？林野的心頭閃過一個上周剛接觸到的數據模型——光譜儀分析報告裏提到，每傳輸10kb的數據，通過這種未知的量子耦合方式，就會對應軌腰裂紋尖端塑性區的擴大0.1毫米。而此刻，探傷儀屏幕上裂紋監測圖顯示，那個原本隻有0.3毫米的微小裂隙，在劉成簽完最後一個字的瞬間，裂紋監測圖上的數值猛地跳到了0.5毫米！
    裂紋擴大了0.2毫米！這遠遠超出了正常的數據傳輸對物理結構的影響範圍，甚至超出了探傷儀本身的誤差允許值。這絕不是巧合，而是某種直接、致命的因果聯係。
    “林工！”小吳的聲音再次從耳麥裏傳來，這一次，帶著明顯的哭腔和恐慌，“服務器那邊……服務器那邊發來警告了！量子糾纏保真度92……數據傳輸正在加速！”
    92的保真度！這意味著量子糾纏態的穩定性極高，數據傳輸幾乎沒有任何損耗，就像兩個原本就緊密相連的粒子，無論相隔多遠，一個的狀態改變，另一個瞬間就能感知並同步。而“數據傳輸正在加速”這六個字，像六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了林野的心髒。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縮成針尖大小。他死死地盯著探傷儀屏幕上那個不斷擴大的裂紋尖端，那兒的金屬晶格結構，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清晰的節奏，發生著扭曲、變形，仿佛被一隻無形而強大的手，在小心翼翼而又毫不留情地慢慢掰開。
    探傷儀的內存指示燈開始瘋狂地閃爍，頻率越來越快，幾乎要變成連續的亮線。緊接著，一縷縷藍紫色的電弧從探傷儀的接口處竄了出來，在空氣中發出“劈啪”的爆裂聲，像一群受驚的藍色小蛇，沿著線路迅速向上遊走，直撲主板的方向。那是量子比特在物理世界中溢出形成的電漿現象，是量子信息在試圖突破經典電子設備的束縛。
    “237行代碼！”林野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畫麵——上周他帶著小吳進行線路檢修時，在k78區段第237行代碼對應的鋼軌接頭處，標記了一個潛在的隱患點，當時他隻是覺得那裏的焊縫有點異常，但並未深究。他猛地意識到，那個隱患點，很可能就是整個係統的“阿喀琉斯之踵”，是整個量子耦合鏈路的薄弱環節！
    “快！切斷k78237鋼軌的供電！”林野對著喉麥嘶吼，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尖銳。
    然而，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那些藍紫色的電弧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精準地、迅速地遊向了探傷儀主板，並在幾乎沒有任何延遲的瞬間，準確地舔到了與237行代碼對應的電路節點。
    “滋——”
    一聲短促而淒厲的電子哀鳴從探傷儀內部傳出，像是某種精密儀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發出的呻吟。屏幕上的所有圖像、文字、數據瞬間消失，化作一片死寂的黑暗，隻餘下一縷青煙從散熱口嫋嫋鑽出，帶著刺鼻的焦糊味，在悶熱的空氣中緩緩升騰、散開。
    林野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撲過去想搶救這台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探傷儀，卻在彎腰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什麽。鋼軌表麵，剛才被電弧燒毀的區域裏，在那片焦黑的痕跡邊緣，竟然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熒光，像是不甘心消散的鬼火。更讓他心驚的是，在那熒光的映襯下，他似乎看到了一行極小的刻痕，像是用某種高精度的激光蝕刻上去的。
    他小心翼翼地湊近，用袖口擦去表麵的灰塵和煙灰，那行刻痕才勉強清晰起來：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接觸到刻痕的瞬間，一種極其細微的震動，突然從刻痕本身傳來，而不是來自冰冷的鋼軌。那震動頻率極低，幾乎難以察覺，但林野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像是某種沉睡的信號，在感受到他的觸碰後，緩緩地、試探性地蘇醒了過來。
    “熱噪聲發生器，啟動。”林野猛地直起身，對著喉麥下達指令，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顫抖。他知道，oega公司既然能利用量子糾纏進行數據傳輸和物理操控，那麽反過來，利用極端環境下的熱噪聲幹擾量子態，或許就能破壞這種詭異的耦合。
    “目標區域：軌腰23.7厘米，溫度77開爾文。”
    77開爾文，也就是零下196攝氏度，液氮的溫度。這是量子計算中常用的低溫環境，足以讓大多數常規的量子比特失去糾纏特性，發生退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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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小吳的聲音帶著一絲好奇和緊張，“熱風機準備就緒，液氮噴口已對準目標區域。”
    軌道旁那台平時用來處理特殊金屬應力的大型熱風機，此刻被改裝成了可以噴射極低溫氣體的裝置。隨著林野的指令，熱風機發出沉悶的轟鳴，巨大的風扇葉片開始轉動，一股混合著液氮氣化後白霧的極寒氣流，裹挾著刺鼻的冷意，猛地噴吐而出，瞬間籠罩了目標區域的鋼軌。
    鋼軌表麵的溫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降。藍紫色的熒光在極寒的侵襲下開始變得不穩定，像即將熄滅的螢火蟲，閃爍著，明滅著。熒光刻痕也隨之扭曲、變形，仿佛在經曆著某種痛苦的掙紮。
    林野死死地盯著溫度計，看著數字從室溫迅速跌落，50c、100c、150c……當溫度計的指針終於指向196c，也就是77開爾文的瞬間，軌道表麵所有的藍紫色光芒突然同時熄滅，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掐滅了所有的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幽深、更加純粹的藍色磷光，如同深海中的熒光水母，散發著神秘而致命的美感。
    那些熒光刻痕，在磷光的映照下，也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它們不再隻是簡單的線條，而是變得異常清晰、立體，仿佛隱藏在藍紫色熒光下的真正秘密，終於被低溫這把鑰匙，硬生生地撬開了。
    林野從工具包裏掏出一個便攜式放大鏡，對準了那些刻痕。在放大鏡的十倍放大下，他看到了一個讓他心跳幾乎停止的世界。那並非簡單的文字，而是密密麻麻、排列得極其精密的納米級凹槽。這些凹槽的排列方式，竟然與他之前標記的k78237鋼軌接頭處的軋製紋路完全吻合，仿佛是鋼軌本身結構的一部分，卻又隱藏得如此之深。
    更讓他震驚的是，這些凹槽的深度、間距和排列組合，構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結構。林野的知識儲備裏，立刻跳出了一個概念——量子密鑰的典型結構！這根本不是什麽耦合劑，而是一個被oega公司精心設計、埋設在鋼軌深處的“量子錨點”，一個能夠利用鋼軌作為媒介，通過量子糾纏進行實時數據傳輸，甚至……操控鋼軌物理狀態的接口！
    “劉主任！劉主任！”林野再也顧不上保持冷靜，對著對講機嘶吼，聲音因為恐懼和憤怒而變得嘶啞，“你在辦公室嗎？審批文件的數據正在被量子傳輸！裂紋還在擴展！”
    回應他的，隻有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像是誰掐斷了線路，又或者，辦公室裏根本就空無一人。林野猛地抬頭，再次看向調度室的監控畫麵。畫麵裏，劉成的辦公室確實空蕩蕩的，桌椅擺放整齊，唯獨那份他之前看到的審批文件，此刻正懸浮在劉成剛才坐過的椅子上方，一動不動。
    更詭異的是，文件的每一個字，都在滲出和他剛剛看到的藍紫色熒光一模一樣的微光。那些熒光如同擁有生命般，在紙張的纖維間流淌、聚集，將文件變成了一個散發著詭異光芒的發光體。
    遠處，隱約傳來列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林野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知道，時間不多了。那列火車可能隻是例行巡邏的檢修車，也可能是載著旅客的客運列車，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在列車通過之前，切斷這個危險的量子糾纏。
    “必須切斷糾纏。”林野咬著牙，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熱風機，又看了看軌道上那些幽藍的磷光，做出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就算……就算把這層該死的量子膜燒穿，也要把oega的標記挖出來！讓他們知道，這裏不是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方！”
    他的手指，緊緊地按在了熱風機的加速按鈕上，準備將液氮的噴射功率提升到最大。就在這時，溫度計上的數字終於突破了77開爾文的臨界點，開始向更低溫度邁進。
    就在那一瞬間，軌道表麵突然炸開一片細碎的光塵，如同玻璃被打碎時飛濺的火星。林野眯起眼睛，努力在飛散的光粒中尋找著什麽。他看見，無數個散發著藍紫色光芒的微小顆粒——那些5納米的量子點，正在極寒和低溫噪聲的雙重打擊下，一個接一個地失去活性，像肥皂泡一樣，迅速地、徹底地消散在空氣中。
    而那些隱藏在量子點熒光下的刻痕，則在量子點消散的同時，終於完整地、毫無保留地顯現在了他的眼前。那不再是什麽簡單的文字，而是一長串極其複雜的二進製代碼，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在幽藍的磷光下蠕動。
    林野深吸一口氣，強忍著眩暈和惡心，用隨身攜帶的便攜式計算器，將這串二進製代碼轉換成了ascii字符。屏幕上，最終隻顯示出了兩個單詞，用簡潔、冰冷的英文書寫：
    “trap activated”
    陷阱已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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