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鋼軌上的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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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軌在正午的毒日頭下蒸騰著扭曲的熱浪,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阿達克脊背上的工裝早已被汗水反複浸透,又被驕陽烤幹,結出一層白花花的鹽漬,緊巴巴地箍在身上。每一次彎腰,每一次揮動沉重的扳手擰緊魚尾板螺栓,都牽扯著那片僵硬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汗水不是滴落,而是匯成渾濁的小溪,沿著他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臉頰、脖頸肆意流淌,最終砸在腳下被無數趟列車碾得滾燙發亮的道砟石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嗤”聲,瞬間化作一縷白氣消散。
“阿達克!磨蹭什麽呢!沒吃飯啊?後麵車等著壓道呢!”工長陳大奎炸雷般的吼聲撕裂了沉悶的空氣,比調度刺耳的哨音更令人心悸。他就站在路基上方的陰涼裏,雙手叉腰,唾沫星子幾乎能噴到阿達克汗濕的後頸。那雙小眼睛銳利得像錐子,死死釘在阿達克和他身邊那台沉重的液壓器撥道器上。
阿達克動作猛地一滯,手臂的肌肉因驟然發力而繃緊如鐵。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線條硬得能硌碎石頭。不能停,也不敢停。陳大奎的催命符懸在頭頂,車間主任在交班會上“保進度、壓時間”的咆哮猶在耳邊。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灼熱得燙肺,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那根需要抬起調整的鋼軌上。他幾乎是撲跪下去,沾滿油汙的手掌死死抓住起撥道器冰冷的手柄,肩背的肌肉塊塊賁起,將全身的重量和力氣都狠狠壓了上去!
“嘿——!”
就在那沉重的鋼鐵部件在杠杆作用下緩緩撬起鋼軌的瞬間,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疲勞到極致的細微“嘎吱”聲,如同毒蛇吐信,驟然在阿達克耳邊響起!
聲音太短促了,短促到神經末梢剛剛捕捉到危險的信號,大腦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哢——嘣!”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爆響!液壓器撥道器下方一根承受著巨大應力的老舊承重支杆,毫無征兆地從中崩斷!沉重的機體瞬間失去了支撐,帶著撬起鋼軌的巨大反作用力,如同一柄失控的攻城錘,朝著下方正全力下壓的阿達克,轟然側倒砸下!
阿達克隻覺得一股排山倒海、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自己的左大腿外側!那一刹那,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身體內部傳來的、沉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哢嚓!像一根粗壯的濕柴被硬生生拗斷,更像…更像童年時,母親視若珍寶的那個舊醫療箱,被外婆從閣樓樓梯上狠狠摜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藥瓶、器械迸裂四濺發出的絕望回響。
“呃啊——!!!”
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終於衝破喉嚨,撕心裂肺。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通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抽搐。眼前猛地一黑,無數金色的星星瘋狂炸裂飛舞。世界在他眼中瞬間傾斜、顛倒、旋轉。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綿綿地、不受控製地向側後方重重栽倒,狠狠砸在滾燙粗糙的道砟石上。斷腿處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鮮血幾乎是噴射狀地湧出,迅速染紅了灰白的石渣和油膩的工裝褲布料。
“阿達克!”離他最近的工友老趙魂飛魄散,手裏的扳手當啷一聲掉在地上,連滾帶爬地撲過來。
路基上方的陳大奎也懵了,臉上的凶狠和焦躁瞬間被驚駭取代,煞白一片。他張著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似乎想喊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短暫的死寂後,整個作業點炸開了鍋,驚呼聲、奔跑聲、對講機裏語無倫次的呼叫求救聲亂成一團。
劇痛如同海嘯,一波強過一波,瘋狂地撕扯著阿達克的意識,要將他拖入無邊的黑暗深淵。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痛楚和漸漸模糊的視線邊緣,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遙遠的、悶熱的非洲午後。瘦小的他躲在門板後,看著外婆枯瘦的手像鷹爪一樣,死死攥著母親留下的那個褪色的紅十字醫療箱,母親蒼白的臉在爭執中滿是淚水與絕望。箱子摔下去的聲音,和此刻腿骨碎裂的聲音,跨越時空,重疊在一起,震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救護車淒厲的笛聲由遠及近,成了這片混亂工地上唯一清晰的、指向絕望深淵的路標。
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氣味頑固地鑽進鼻腔,是洛省鐵路中心醫院骨外科病房永恒的背景音。阿達克仰麵躺著,左腿打著厚重的石膏,被懸吊裝置高高吊起,像一件失去生命力的沉重展品。每一次細微的移動,哪怕隻是呼吸稍重一點,都會從那被鋼鐵和石膏禁錮的傷處,炸開一片細密而尖銳的疼痛,順著神經直衝頭頂,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床頭櫃上,除了堆放的藥盒、水杯,醒目地躺著一把黃銅道尺。尺身沾著沒擦淨的泥點和暗紅色的幹涸印記,那是他的血,混雜著巨人城工務段溝幫子車間線上特有的“血鏽層”泥漿。1435毫米的國際標準軌距刻度線,在慘白的病房燈光下,反射著金屬特有的、冰冷無情的光澤,像一隻嘲弄的眼睛。
病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車間主任王有才那張圓胖的臉擠了進來,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混雜著同情與為難的複雜表情。他腋下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
“阿達克,感覺怎麽樣?好些了吧?”王有才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虛假的溫和,挪到床邊。
阿達克沒說話,隻是偏過頭,空洞的眼神落在王有才臉上,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更遠的地方。那眼神讓王有才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唉,攤上這事兒,誰都不好受。”王有才歎了口氣,拉開椅子坐下,把那個牛皮紙袋放在腿上,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邊緣,“公司…安全監察處那邊,初步調查結果出來了。”
他從文件袋裏抽出幾張蓋著鮮紅印章的紙。阿達克的目光終於聚焦在那幾張紙上,像被磁石吸住。
王有才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宣讀判決般的口吻念道:“…經查,事故直接原因係員工阿達克安全意識淡薄,在操作液壓起撥道器過程中,未能嚴格遵循安全操作規程,對設備狀態檢查疏漏,注意力不集中,導致設備意外傾覆傷人…”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紮進阿達克的耳朵,釘進他的心裏。
“安全意識淡薄”…“注意力不集中”…
工長陳大奎那催命的吼叫,仿佛還在耳邊轟鳴——“磨蹭什麽呢!沒吃飯啊?後麵車等著壓道呢!”
“車間方麵,”王有才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推諉,“負有一定安全教育管理不到位之責。公司決定,給予溝幫子車間安全考核扣50分處理,相關責任人績效追責。對事故直接責任人阿達克…”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瞥了一下阿達克慘白如紙的臉,“給予記大過處分,處分期18個月。處分期間,離崗參加強製性安全培訓三個月,培訓期間隻發基本生活費。”
記大過!離崗強培!隻發生活費!
阿達克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胸膛劇烈起伏,牽扯著傷腿,劇痛讓他額頭上瞬間沁出冷汗。他想說話,想怒吼,喉嚨卻像被滾燙的砂紙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嘶啞氣音。
王有才似乎沒看見他的痛苦,或者說刻意忽略了。他放下通報文件,又從牛皮紙袋裏拿出另一份表格,語氣變得更為“務實”:“這個…是工傷賠償核算單。按條例,醫療費、傷殘補助金這些,公司會承擔。算下來…一次性傷殘補助金、就業補助金這些加起來,總共是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塊。”他把表格推到阿達克手邊。
三十一萬?阿達克麻木地聽著這個數字。這或許是一筆錢,但代價是一條腿的永久性損傷,是職業生涯幾乎被判死刑的“記大過”!
王有才搓了搓手,臉上擠出一個更顯為難的表情:“不過阿達克啊,還有個事得跟你說清楚。按照公司安全績效管理辦法,發生責任性輕傷及以上事故,責任人的全年安全績效獎…是要全額否決扣除的。你去年…加上之前的累積,安全績效獎這塊,總共是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塊。”
他抬起眼皮,目光帶著一種虛偽的憐憫,直直看向阿達克:“這錢…得從你的工傷賠償金裏扣回來。”
轟隆!
阿達克隻覺得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徹底炸開了!比那起撥道器砸下來的瞬間更讓他天旋地轉!
工傷,他斷了一條腿,換來了三十一萬的賠償。
而因為這次工傷,他被認定“有責”,要倒扣回二十八萬的安全獎!
層層加碼!考核扣分!段裏扣車間,公司扣段裏!最終這血淋淋的刀,精準地砍在了他這個斷了腿的“責任人”身上!
“嗬…嗬…”阿達克喉嚨裏的聲音終於衝破了阻塞,變成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嘶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和滔天的憤怒!他猛地想坐起來,左腿的劇痛卻像一道閃電將他狠狠劈回病床,石膏撞擊床架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目眥欲裂,死死瞪著王有才,眼球上布滿血絲,那眼神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
“你們…你們他媽…的…”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從碎裂的骨頭縫裏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催命的是你們…設備…設備老化…不換…出了事…全他媽…賴我?!扣錢…扣我的血汗錢…賠命錢?!”
王有才被他這突然爆發的、帶著血腥氣的猙獰嚇得往後一縮,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臉上的偽善瞬間褪去,換上一種被冒犯的、公事公辦的冷硬:“阿達克!冷靜點!這是公司的規定!白紙黑字!通報都下來了!你衝我吼有什麽用?有意見找公司安全監察處去!好好養傷,別胡思亂想!”
他飛快地抓起桌上的文件,像躲避瘟疫一樣塞回牛皮紙袋,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留下那幾張冰冷的賠償核算單,像招魂幡一樣飄落在阿達克手邊。
病房裏死寂一片,隻剩下阿達克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般的跳動聲。冷汗浸透了病號服,粘膩冰冷。他死死盯著床頭櫃上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1435的刻度線在眼前扭曲、放大,變成一條冰冷的、嘲笑著他的鎖鏈。三十一萬?扣回二十八萬?他拚死拚活幹一年,到頭來,斷了一條腿,換來的是什麽?是倒欠公司三萬塊嗎?!
“呃啊——!!!”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和憤怒終於衝破喉嚨,化作一聲淒厲絕望的長嚎,在空曠的病房裏久久回蕩,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狠狠彈回,砸在他自己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他抓起手邊能摸到的藥盒、水杯,狠狠砸向牆壁!
玻璃碎裂聲,藥片滾落聲,混雜著他野獸般的嗚咽,構成了這間白色囚籠裏最絕望的樂章。窗外的陽光很亮,卻一絲也照不進他此刻如同冰窟般的心底。世界的光,在這一刻,徹底熄滅了。
腿上石膏的禁錮感,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日夜纏繞著阿達克。出院回家休養,並沒有帶來絲毫解脫,反而像墜入了一個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泥潭。那紙冰冷的通報和倒扣二十八萬的賠償核算單,像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他的神經。陳大奎催命的吼叫,王有才虛偽的嘴臉,道尺上冰冷的1435刻度,還有母親那個摔碎的醫療箱…無數破碎猙獰的畫麵在黑暗裏反複衝撞、尖叫。
他變得異常沉默,像一尊會呼吸的石膏像。大部分時間隻是睜著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那裏有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裂縫。手機屏幕偶爾亮起,多是工友老趙發來的問候,或者保險公司例行公事的詢問。他很少回複,指尖劃過冰涼的屏幕,隻覺得疲憊深入骨髓。
這天傍晚,女友蘇婷的電話來了。她的聲音透過聽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刻意放軟的腔調:“達克,晚上想吃什麽?我下班給你帶過去?…局裏今天有個臨時接待,可能…可能要晚一點。”背景音裏似乎有隱約的、觥籌交錯的模糊聲響。
“隨便。”阿達克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摩擦。他沒什麽胃口,也懶得分辨她話裏那點細微的不自然。蘇婷在區教育局工作,這種應酬似乎越來越頻繁。他掛了電話,房間裏令人窒息的寂靜又湧了上來。腿部的鈍痛頑固地存在著,提醒他現實的殘酷。他閉上眼,試圖將這些雜亂的思緒驅逐出去。
時間在止痛藥的半夢半醒間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深夜。一陣尖銳的、持續的微信視頻請求的嗡鳴聲,如同鋼針猛地紮進他昏沉的意識。他皺著眉,摸索著抓過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刺眼的光讓他眯起了眼睛。
發小劉猛的名字在屏幕上瘋狂跳動。
劉猛?這麽晚?阿達克心裏掠過一絲疑惑,手指下意識地劃開了接聽。
“猛子?什麽事…”他含糊地問,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藥效未散的混沌。
然而,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阿達克所有殘存的睡意、混沌,乃至呼吸,都瞬間被凍結了!
畫麵劇烈晃動,鏡頭像是從門縫裏偷拍的。光線昏暗曖昧,帶著賓館房間特有的那種曖昧不明的暖色調。鏡頭焦點死死地對準了大床上兩個白花花、忘情交纏的身影!
男人背對著鏡頭,身軀已微微發福,肩背的贅肉在動作中晃動。但阿達克的目光像被燒紅的烙鐵燙過,瞬間聚焦在男人後腰下方,靠近尾椎骨的地方——那裏,赫然紋著一隻指甲蓋大小的、深藍色的船錨!這個紋身,他曾在教育局組織的一次教師節活動合影裏,無意中瞥見過,屬於那位道貌岸然的區教育局副局長——孫海濤!
而那個被男人壓在身下,長發散亂,臉上帶著迷醉潮紅,正發出壓抑而甜膩呻吟的女人…那張臉,燒成灰阿達克也認得!
蘇婷!他的女朋友蘇婷!
“轟——!!!”
仿佛有一顆炸彈在阿達克的顱腔裏引爆!比被起搏道器砸斷腿骨更劇烈、更徹底的毀滅感,瞬間席卷了他全身每一寸血肉!眼前一片刺目的血紅,耳膜裏是尖銳到極致的、足以撕裂靈魂的蜂鳴!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絕望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的劇痛,像要衝破皮囊炸裂開來!
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四肢百骸瞬間麻痹冰冷!他握著手機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將冰冷的金屬外殼捏碎!
視頻很短,隻有十幾秒。畫麵結束時,鏡頭猛地一轉,對準了一張因興奮和惡意而扭曲變形的臉——正是他的發小劉猛!劉猛咧著嘴,對著鏡頭露出一個混合著邀功、嫉妒和赤裸裸惡毒的笑容,無聲地用誇張的口型說著:“兄弟,看清楚沒?哥們兒夠意思吧?幫你捉奸!”
“砰!”
手機從阿達克完全失去知覺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瞬間碎裂,蛛網般的裂痕蔓延開來,像一張巨大而猙獰的嘲笑臉,映照著床上那個瞬間被抽空了所有靈魂的人影。
世界徹底崩塌了。
阿達克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喉嚨深處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的抽氣聲,卻連一聲像樣的嘶喊都發不出來。極致的憤怒、被背叛的劇痛、無邊的荒謬感…無數種足以將人撕碎的情緒瞬間將他淹沒、吞噬。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胃裏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
“噗——!”
一大口殷紅的鮮血,如同怒放的、絕望的花朵,猛地噴濺在雪白的床單上,刺目驚心。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死寂的房間裏彌漫開來。
他身體一軟,重重地倒回床上,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朝著無底的黑暗深淵急速墜落。碎裂的手機屏幕還在地板上頑強地亮著,映著床單上那灘刺目的紅,也映著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冰冷地照亮著這片被徹底碾碎的人間地獄。那條打著石膏的斷腿,在混亂中撞到了床沿,鑽心的劇痛傳來,卻遠不及心頭被生生剜走一塊血肉的萬分之一。
黑暗徹底吞噬意識前,最後閃過的,竟是母親當年被外婆搶走醫療箱時,那張蒼白絕望、無聲流淚的臉。兩代人的絕望,在這一刻,跨越時空,以最殘忍的方式完成了重疊。世界,從未對他展現過一絲溫情,隻有不斷重複的掠奪和背叛。
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包裹著他,像沉入冰冷的海底深淵。沒有光,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斷腿的疼痛變得遙遠而麻木,反而是心髒的位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反複揉捏、撕裂,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血肉模糊的傷口。
碎裂的手機屏幕,孫海濤腰間的藍色船錨紋身,蘇婷迷醉潮紅的臉,劉猛那張因惡意而扭曲的笑臉…這些畫麵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混沌的意識碎片裏瘋狂閃現、旋轉、切割!每一次閃現,都帶來一陣靈魂被淩遲般的劇痛。他想嘶吼,想毀滅一切,身體卻像被萬噸巨石壓住,動彈不得。
母親絕望的淚眼,父親冷漠離去的背影,外婆枯爪般搶走醫療箱的手…這些塵封的、帶著鏽跡的傷痕,也在這極致的痛苦中被粗暴地揭開,與眼前的背叛瘋狂交織,編織成一張將他勒得透不過氣來的巨網。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終於衝破緊閉的牙關。阿達克猛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一片,好半天才聚焦在慘白的天花板上。胸口悶得發慌,嘴裏還殘留著鐵鏽般的血腥味。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老趙那張寫滿擔憂的臉湊在床邊。
“醒了?阿達克!你可算醒了!”老趙的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顫抖,“嚇死我了!你吐血了!醫生來看過了,說是急火攻心…你可不能再這麽折騰自己了啊兄弟!”老趙的眼裏布滿了血絲,顯然守了很久。
阿達克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疲憊地閉上眼,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活著,為什麽這麽痛?
“阿達克,”一個溫和而沉穩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悲慟氛圍。阿達克再次費力地睜開眼,看到一個穿著整潔襯衫、約莫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老趙身邊。他麵容平和,眼神深邃而平靜,像一泓不起波瀾的深潭,靜靜地注視著他。沒有憐憫,沒有好奇,隻有一種純粹的、不帶評判的注視。
“這位是周醫生,”老趙連忙介紹,“是…是段裏工會那邊知道情況後,特意聯係了鐵路醫院的心理谘詢科,請來…來看看你的。”老趙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
周醫生微微頷首,向前一步,聲音依舊溫和:“阿達克,我知道你現在很難。身體上的疼痛,心裏的憤怒、委屈、被背叛的痛苦…所有這些感受,都是真實的,也都是你此刻正在經曆的。它們很重,壓得你喘不過氣。”他的話語沒有安慰的套話,隻是平靜地陳述著阿達克正在承受的一切,卻奇異地讓阿達克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微微鬆動了一絲絲。
“能告訴我,現在最讓你感覺無法承受的是什麽嗎?”周醫生的目光溫和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力量。
最無法承受的?阿達克幹裂的嘴唇顫抖著。斷腿的痛?公司的汙蔑和倒扣?蘇婷的背叛?劉猛的捅刀?還是…童年被一次次剝奪的絕望感再次席卷?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中翻騰。最終,一個畫麵定格——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冰冷的1435刻度線。
“…尺…”他嘶啞地、極其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如同砂礫摩擦。
“尺?”周醫生輕聲重複,目光順著阿達克微微轉動的視線,落在了床頭櫃上那把沾著泥點血汙的道尺上。他沒有追問,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他們…用尺…量我…”阿達克的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全身力氣,“…量我的錯…量我的罰…扣我的錢…量得…分毫不差…”他的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被徹底物化的悲涼,“…可他們…量過那機器…有多老嗎?量過…工長催命的…分貝嗎?量過…人心…能有多髒嗎?!”最後一句,幾乎是從喉嚨深處嘶吼出來,帶著血沫。
周醫生沉默地聽著,眼神專注。等阿達克劇烈的喘息稍稍平複,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所以,這把尺,在你看來,量出了他們的‘規則’,量出了你的‘罪責’,卻唯獨量不出真相,量不出你承受的不公和傷害,對嗎?它像一把刀,把你和他們想要你成為的‘責任人’,切割得清清楚楚,卻把你這個活生生的人,你受的苦,流的血,你的憤怒和委屈,都排除在外了?”
阿達克的身體猛地一震!周醫生的話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那團亂麻般的黑暗!精準地刺中了那個他無法言說卻日夜啃噬他的核心——他被物化了!被那把冰冷的尺、被那些冰冷的規章、被那些推卸責任的人,簡化成了一個可以切割、可以度量、可以隨意處置的“事故責任人”符號!而他作為人的痛苦、憤怒、被背叛的撕心裂肺,都被這把尺,無情地“量”掉了!排除在外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和…一絲奇異的、被理解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和眼眶。阿達克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洶湧的情緒決堤。他閉上眼,大顆滾燙的淚水卻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洶湧而出,迅速洇濕了鬢角的頭發和枕套。
周醫生沒有遞紙巾,沒有說安慰的話。他隻是靜靜地坐著,讓病房裏沉重的寂靜包容著阿達克洶湧的淚水。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昏沉轉向更深的墨藍,久到阿達克的抽噎漸漸變成壓抑的顫抖,周醫生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力量:
“阿達克,你看那把尺。它冰冷,刻度分明,它隻能量直線,量死物。它量不出山體的隱患,量不出人心的叵測,更量不出一個活生生的人所承受的苦難的重量。”他的目光銳利起來,像手術刀,“他們用這樣的‘尺’來丈量你,定義你,切割你應得的補償,甚至用它作為武器來傷害你。那麽,你打算怎麽辦?任由這把‘尺’繼續量下去,量走你最後一絲尊嚴和希望?還是…”
周醫生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阿達克被淚水衝刷過的、布滿血絲卻似乎燃起一點微光的眼睛:“…還是,去找一把真正屬於你自己的‘尺’?一把能丈量真相、能稱量公道、能扞衛你作為‘人’而非‘責任人’的尺?這把尺,可能叫法律,可能叫證據,也可能…叫絕不低頭的憤怒。”
“找…我自己的尺?”阿達克喃喃重複,幹裂的嘴唇微微顫抖。周醫生的話,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內心深處沉寂已久的、近乎熄滅的東西。
“對。”周醫生的聲音斬釘截鐵,“你的腿,需要時間愈合。但你的尊嚴,你的公道,你被奪走的一切,不能等!公司通報的推諉、工傷賠償的不公、安全獎的惡意克扣,這些白紙黑字就是證據!孫海濤的作風問題、蘇婷的背叛、劉猛惡意拍攝傳播隱私…這些,難道不該被另一把更公正的‘尺’去量一量嗎?”
一股強烈的、帶著血腥氣的衝動猛地衝上阿達克的心頭!像冰封的河麵被巨石砸開,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岩漿終於找到了噴發的裂縫!去找我自己的尺!去量!去把那些掩蓋的真相、那些推卸的責任、那些肮髒的背叛,統統亮出來!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要…”阿達克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他掙紮著想坐起來,牽扯到斷腿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但他的眼神卻死死盯住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像盯著一個必須跨越的祭壇,“…我要找律師!我要告!告公司!告孫海濤!告蘇婷!告劉猛!一個…都不放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骨頭縫裏、從被捅穿的心髒裏,帶著血和肉,硬生生地摳出來!不再是絕望的哀鳴,而是宣戰的號角!
周醫生看著他眼中那簇重新點燃的、混合著痛苦與決絕的火焰,緩緩地點了點頭。他沒有說鼓勵的話,隻是平靜地站起身:“好好養傷,阿達克。養好身體,你才能拿起那把屬於自己的尺,去丈量你想丈量的一切。憤怒是火種,別讓它燒毀自己,要讓它照亮你該走的路。”
他留下了一張印有法律援助熱線和幾家擅長勞資、侵權糾紛的律師事務所聯係方式的名片,輕輕放在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旁邊。1435的冰冷刻度旁,印著“正義”、“維權”的字樣,像一種沉默的交接。
周醫生和老趙離開了。病房再次陷入寂靜,但這寂靜不再粘稠絕望,反而像暴風雨來臨前蓄力的深海。阿達克靠在枕頭上,大口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腿和心口的劇痛,但胸膛裏那股被點燃的火焰,卻在劇烈地跳動、燃燒,帶來一種近乎灼燙的力量。
他伸出手,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越過那把冰冷的黃銅道尺,緊緊地攥住了那張薄薄的名片。
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卻奇異地帶著一種滾燙的質感。他低下頭,目光掠過自己打著厚重石膏的左腿,最終死死鎖定在名片上那個“訴”字上。
告!告到底!
把那些吸血的規則撕開!
把那些偽善的麵具扯下!
把那些肮髒的背叛,曝曬在法律的烈日之下!
母親,你當年沒能守住的東西…兒子這次,拚上這條命,也要自己奪回來!用我自己的尺,量出一個公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