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量出血尺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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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的空氣,帶著一種凜冽的幹燥。阿達克拄著單拐,左腿的石膏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沉重蒼白。他站在明正律師事務所那扇不算寬敞的玻璃門前,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一絲刺痛,卻奇異地讓他因緊張而狂跳的心稍稍平複。那口從胸腔深處湧上來的血腥味,仿佛還在舌尖徘徊,提醒著他這一切的起點。
    推開門,暖氣和略顯緊張的寂靜撲麵而來。老趙緊緊跟在他身邊,粗糙的大手一直虛扶著他的胳膊,像怕他隨時會倒下。辦公室裏,秦明律師已經在了。他今天沒穿那件熨帖的白襯衫,而是換了一身深色的、筆挺的西裝,領帶打得一絲不苟。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鷹,掃過阿達克和老趙,沒有寒暄,隻微微頷首。
    “都準備好了?”秦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的質感。
    阿達克用力點頭,喉頭滾動了一下,沒發出聲音。他下意識地抓緊了腋下的單拐,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桌上,放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裏麵正是那把沾著泥點和暗紅色幹涸血跡的黃銅道尺。1435毫米的刻度線,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無情的光澤。旁邊,堆疊著厚厚的卷宗,像一座沉默的堡壘。
    “走。”秦明拿起證物袋和公文包,動作幹脆利落。
    洛都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的大廳,空曠得能聽到腳步的回音。暖氣開得很足,空氣卻沉悶得令人窒息。阿達克被安排坐在申請人席位上,老趙作為旁聽者,隻能坐在他身後幾排的位置,眼神裏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對麵,被申請人席位上,洛省都市鐵路公司的代表陣容龐大而肅穆。為首的是公司法律顧問張斌,一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眼神精明的中年人。他身邊坐著安全監察處處長,一個麵無表情、眼神陰鷙的男人。再旁邊,是溝幫子車間主任王有才,他那張圓胖的臉此刻繃得緊緊的,努力維持著嚴肅,但微微閃躲的眼神和額角滲出的細汗,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他甚至不敢朝阿達克這邊看一眼。工長陳大奎也在,坐在最邊上,腰板挺得筆直,像一尊緊繃的雕塑,但偶爾掃過阿達克的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仲裁員宣布開庭,公式化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
    張斌率先代表公司發言。他站起身,姿態從容,語調平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他首先出示了那份蓋著鮮紅印章的《事故調查處理通報》,聲音清晰地回蕩:“…經公司安全監察處嚴格調查認定,本次事故的直接原因,係申請人阿達克安全意識淡薄,在操作液壓起撥道器過程中,嚴重違反《鐵路工務安全規則》第78條、第105條之規定,未能對設備進行作業前狀態檢查,注意力嚴重不集中,直接導致了設備意外傾覆,造成其自身重傷。”
    他的目光掃過仲裁席,帶著一種“鐵證如山”的意味:“公司依據《勞動合同法》第三十九條及公司內部《員工獎懲條例》第八條、第二十一條之規定,給予阿達克記大過處分,離崗參加強製性安全培訓,完全合法合規。”
    緊接著,他出示了那份《工傷賠償核算單》和厚厚的《安全績效管理辦法》文件:“關於工傷賠償,公司嚴格依照《工傷保險條例》及洛省相關規定核算並承擔,總額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元,分文不少。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強硬,“根據公司《安全績效管理辦法》第三章第十二條明確規定,凡發生責任性輕傷及以上事故的責任人,其當年及累積未發放的安全績效獎金,一律全額否決扣除!阿達克曆年累積安全績效獎金共計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此款項依法依規從其工傷賠償金中扣除,天經地義!”
    他最後總結,聲音帶著一絲悲天憫人的虛偽:“公司對阿達克同誌的遭遇深表同情,在醫療救治、生活關懷方麵已竭盡所能。但同情不能代替規則,更不能淩駕於法律和製度之上!公司的一切處理決定,均是基於事實、依據規章、程序合法,請求仲裁庭依法駁回申請人的全部無理請求!”
    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糖衣的毒藥,精準地複述著那份冰冷的通報,試圖再次將那頂“責任人”的帽子死死扣在阿達克頭上。阿達克坐在那裏,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壓製住想要衝上去撕碎那份偽證的衝動。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石膏禁錮的病床,聽著王有才念出同樣冰冷的話語,那種被規則機器碾壓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嚨。
    輪到秦明了。
    他沒有立刻起身反駁,而是緩緩拿起桌上那個裝著黃銅道尺的透明證物袋。道尺上幹涸的血跡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走到仲裁席前,將證物袋輕輕放在仲裁員麵前的桌麵上。
    “仲裁員,”秦明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力量,“這把尺,是鐵路工人最熟悉、最基本的工具。它的刻度,1435毫米,是國際標準軌距,毫厘不能差。它象征著規則,象征著精準,象征著對安全的絕對要求。”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對麵臉色微變的張斌等人,最後落在仲裁員臉上:“我的當事人阿達克,一個在鋼軌上摸爬滾打了近十年的老工人,比任何人都敬畏這把尺,敬畏它代表的規則和安全!但今天,我想請仲裁庭看看這把尺上的東西。”
    秦明的手指,隔著塑料袋,精準地點在那片暗紅色的斑點上:“這是什麽?是油汙嗎?是泥巴嗎?不!這是阿達克的血!是他那天在正午五十多度的鋼軌旁,被這台號稱‘安全可靠’的設備砸斷腿骨時,噴濺上去的血!”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憤怒:“請問公司代表!你們用這把冰冷的尺,量出了阿達克所謂的‘操作疏漏’!量出了他該扣的二十八萬血汗錢!量得那麽精準!那麽冷酷!那麽‘合規’!那麽‘合法’!”
    秦明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劍,刺向張斌:“那你們用這把尺,量過這台肇事的液壓起撥道器嗎?!量過它的出廠日期嗎?!量過它核心承重支杆的金屬疲勞度嗎?!量過它超期服役了多少年嗎?!”
    他猛地轉身,拿起一份文件,重重拍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震得整個仲裁庭似乎都晃了一下:“這是我們從設備檔案庫最底層翻出來的、幾乎被遺忘的設備原始檔案!這台撥道器,型號tgq3型,出廠日期是十五年前!早已超過設計使用壽命五年以上!按照國家《特種設備安全監察條例》和鐵路總公司《大型養路機械管理規定》,它早該強製報廢!”
    秦明的聲音如同連珠炮,毫不留情:“溝幫子車間,乃至整個巨人城工務段,有多少這樣的超期服役、帶病運行的‘定時炸彈’?安全監察處每年的設備檢查報告都是怎麽通過的?王有才主任!陳大奎工長!你們每天催促工人趕進度、壓時間的時候,有沒有用這把尺,量一量手下這些老掉牙的設備還能不能承受高強度作業?!”
    王有才的臉瞬間變得慘白,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進椅子裏。陳大奎的臉色鐵青,腮幫子咬得死緊,眼神凶狠地瞪著秦明,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秦明根本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又拿起一疊照片和工友們的聯名證詞:“這些照片,清晰顯示肇事的tgq3型撥道器承重支杆,在事故發生前就已經存在明顯的陳舊性裂紋!這些聯名證詞,來自當天在場的工友,他們都可以證明,阿達克操作前進行了必要的檢查,是陳大奎工長在路基上方陰涼處不停地厲聲催促,‘磨蹭什麽!後麵車等著壓道呢!’巨大的壓力下,阿達克才在設備本就不堪重負的情況下,被迫發力操作!請問張顧問!公司的《事故調查》,調查了設備老化問題嗎?調查了現場管理人員的違規指揮施壓問題嗎?你們的尺,為什麽隻量阿達克一個人?!為什麽隻量那些能減輕公司責任的所謂‘規則’?!”
    他拿起那份《事故通報》,聲音裏充滿了冰冷的嘲諷:“這份所謂的‘鐵證’,不過是為了切割責任、推諉甩鍋、榨取員工血汗而精心編織的遮羞布!是你們用冰冷的規則之尺,對一個斷了腿的工人進行的二次傷害!是披著合法外衣的掠奪!”
    秦明轉向仲裁員,語氣斬釘截鐵:“因此,我們要求:第一,撤銷對申請人阿達克的一切不實處分!第二,責令被申請人洛省都市鐵路公司,全額支付工傷賠償金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元!第三,責令被申請人全額支付被非法克扣的安全績效獎金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第四,要求被申請人公開道歉,並對其安全管理漏洞進行徹底整改!”
    他最後指向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聲音如同洪鍾大呂,在寂靜的仲裁庭裏回蕩:“真正的規則之尺,量不出真相的公道,就是廢鐵!真正的安全之尺,保護不了流血流汗的工人,就是凶器!請仲裁庭用法律的尺,量一量這血淋淋的事實!還阿達克一個遲來的、血性的公道!”
    秦明坐下了。整個仲裁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阿達克粗重的呼吸聲,和他胸腔裏那顆狂跳得幾乎要炸裂的心髒在轟鳴。他死死盯著桌上那把染血的道尺,眼中翻騰著屈辱、憤怒,以及一絲被秦明的怒吼點燃的、微弱卻倔強的希望之火。對麵,張斌的臉色難看至極,王有才幾乎癱軟在座位上,陳大奎的眼神陰鷙得能滴出水來。冰冷的規則機器,第一次在法庭上,被一把染著工人鮮血的道尺,砸出了一道刺眼的裂痕。
    勞動仲裁的裁決,並未如阿達克和工友們期盼的那樣迅速落下。洛都鐵龐大的法務機器開足了馬力,對那份揭示設備嚴重超期服役的核心檔案發起了瘋狂的反撲。他們質疑檔案的真實性,聲稱原始記錄“可能缺失”或“錄入有誤”,甚至試圖將責任推給早已調離的前任設備管理員。每一次質證、每一次補充調查的請求,都像鈍刀子割肉,拖延著時間,消耗著阿達克本就不多的體力和秦明寶貴的精力。
    老趙帶來的消息也愈發沉重。車間裏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陳大奎像是憋著一股邪火,對工友們變本加厲地挑剔刁難,稍有不滿便破口大罵,甚至故意安排最髒最累的活給那些曾為阿達克捐款的兄弟。王有才則徹底躲了起來,電話不接,辦公室難覓蹤影。無形的壓力像冰冷的鐵幕,籠罩在溝幫子工區上空。
    “秦律師,他們…他們這是要耗死我們啊!”老趙在電話裏聲音沙啞,充滿了疲憊和憤怒。
    “意料之中。”秦明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譏誚,“仲裁庭不是終點。阿達克,準備好,我們要同時開第二個戰場了。”
    第二個戰場,指向的是孫海濤。
    秦明聯係了洛都市紀委,實名舉報了孫海濤身為黨員領導幹部,嚴重違反生活紀律,與他人長期保持不正當性關係的問題。舉報材料的核心,是那份由劉猛拍攝的、不堪入目的視頻備份原件作為重要證據已被秦明安全保管)。然而,舉報信如同石沉大海。一周,兩周…沒有任何回音。
    就在阿達克幾乎要絕望時,一個陌生號碼打到了秦明的保密手機上。對方自稱是市紀委的工作人員,語氣極其謹慎,約秦明在市區一個偏僻的咖啡館見麵。
    秦明獨自赴約。對方是一個穿著普通夾克的中年男人,眼神銳利,帶著職業性的警惕。他確認了秦明的身份後,沒有多餘的寒暄,壓低聲音:“秦律師,你舉報孫海濤的材料,我們收到了。視頻…我們也看了。性質很惡劣。”
    秦明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但是,”中年男人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異常凝重,“孫海濤這個人,背景…很複雜。他在區教育局經營多年,關係盤根錯節。更重要的是,他有個親哥哥,孫海波,是我們市政法委的副書記。”
    秦明的瞳孔不易察覺地縮了一下。
    “這個案子,上麵有壓力。”中年男人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孫海波親自過問了。指示要‘慎重處理’,要‘保護幹部聲譽’,要‘核查視頻來源的真實性及合法性’,懷疑是有人惡意設局陷害…秦律師,你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寒意,比京都的冬風更刺骨,瞬間穿透了秦明的骨髓。他明白了那份沉默的分量。孫海濤的“背景”,不僅僅是一個職位,而是一張無形的、足以幹擾甚至扭曲調查程序的權力之網。劉猛偷拍視頻的行為,在法律上確實存在瑕疵,這成了對方反咬一口、將水攪渾的絕佳借口。
    “所以?”秦明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調查…會進行。但阻力會非常大,時間也會拖得很長。而且,”中年男人看著秦明,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和警告,“你們要非常小心。孫家兄弟…不是善茬。那個拍視頻的劉猛,聽說最近被人打了?傷得不輕?還有你那個當事人阿達克,腿腳不方便,更要當心‘意外’。”
    這已經不是暗示,是赤裸裸的威脅!秦明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緊,指節發白。劉猛被打的消息,他剛剛才聽阿達克說起!對方下手之快,之狠,顯然是要掐滅線索,震懾人心!
    “謝謝提醒。”秦明的聲音冷得像冰,他站起身,“請轉告能負責的人:視頻是真的,舉報是實的。如果市紀委因為某些‘背景’而無法履行監察職責,我們會依法,向更上一級,向省紀委,繼續舉報。同時,關於劉猛被毆打一事,我們會立刻報警,並保留追究相關人員法律責任的權利。公理或許會遲到,但絕不會因為幾隻攔路的惡犬就永遠缺席。”
    中年男人看著秦明眼中那股毫不退縮的銳利光芒,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走出咖啡館,京都灰蒙蒙的天空壓在頭頂。秦明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勞動仲裁被拖延,紀委調查受阻,對手的反撲陰狠而精準。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阿達克的電話。
    “阿達克,”秦明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沉肅,“孫海濤那邊,遇到硬釘子了。他哥是市政法委副書記,在施壓。紀委調查會很艱難,而且…劉猛被人打了。”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秦明幾乎能聽到阿達克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知道了。”許久,阿達克嘶啞的聲音才響起,像砂紙摩擦,“秦律師…我們…還有路嗎?”
    “有!”秦明的回答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仲裁拖,我們就上訴到法院!紀委卡,我們就捅到省裏!劉猛被打,我們就告!告到底!他們越想捂蓋子,就越證明他們怕!阿達克,還記得那把尺嗎?”
    “…記得。”阿達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疲憊。
    “他們的尺,量權力,量關係,量怎麽堵住我們的嘴!但我們的尺,隻量一樣東西——”秦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穿透電波,狠狠砸在阿達克的心上,“量!真!相!隻要真相在我們手裏,隻要我們的骨頭還沒被他們打斷!這路,就還沒絕!把電話給老趙,我們需要立刻商量下一步!”
    勞動仲裁庭的裁決書最終還是下來了。不出所料,裁決結果如同冰冷的鐵錘,再次狠狠砸在阿達克的心口:
    “駁回申請人阿達克關於撤銷處分的請求,維持洛省都市鐵路公司對阿達克記大過處分及離崗培訓的決定。”
    “關於工傷賠償金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元,予以支持。”
    “關於申請人要求支付被扣除安全績效獎金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的請求…經查,被申請人依據其依法製定並公示的《安全績效管理辦法》扣除該款項,屬企業用工自主權範疇,且規章製度未違反法律法規強製性規定,故本委對該項請求…不予支持。”
    “不予支持”!
    四個冰冷的黑體字,像四把淬毒的匕首,將秦明在仲裁庭上那番血淚控訴、那堆如山鐵證,輕飄飄地抹殺!仲裁庭最終,還是選擇了站在那套冰冷的、被公司精心修飾過的“規則”一邊!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終究沒能撬動這台龐大機器的根基!
    消息傳到溝幫子車間,如同在滾油裏潑進一瓢冷水。短暫的死寂後,是壓抑到極致的、火山般的悲憤。工棚裏,老趙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鐵皮工具箱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指關節瞬間破裂滲血。大老張猛地站起來,眼睛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李強死死攥著手機,屏幕上是那份裁決書的照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狗日的!還有沒有天理了!”大老張的怒吼打破了死寂,帶著哭腔,“阿達克的腿白斷了?!血白流了?!那二十八萬…就他媽這麽沒了?!”
    “我們簽的聯名信!我們說的都是放屁嗎?!那老掉牙的機器照片是假的嗎?!”李強的聲音在顫抖。
    “仲裁庭?我看是瞎了眼!聾了耳朵!”另一個工友悲憤地咒罵著。
    “告!必須告到法院去!”老趙猛地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不知是憤怒還是絕望的淚水,嘶吼道,“兄弟們!阿達克不能倒!咱們湊的‘刀錢’還沒用完!秦律師說了,上訴!咱們就陪他告到底!告到省高院!告到最高院!老子就不信,這天下真就沒個說理的地方了!”
    “對!告到底!”
    “算我一個!這個月加班費全拿出來!”
    “媽的,跟他們拚了!用咱們的尺,量穿他們這黑心爛肺!”
    絕望並未擊垮這群被激怒的工人,反而像投入熔爐的助燃劑,將他們的憤怒和決心燒得更加熾烈!一張張沾著油汙和汗水的鈔票,再次被塞到老趙手裏,數額不大,卻重逾千鈞。那是底層螻蟻向不公命運砸出的、帶血的抗爭!
    與此同時,秦明沒有片刻猶豫。在收到裁決書的當天,一份措辭更為激烈、證據更加詳實的《民事起訴狀》,連同厚厚的補充證據材料包括設備檔案原件、工友新補充的關於陳大奎日常高壓催逼作業的詳細證言、甚至秦明通過私人關係找到的國內權威機械專家對tgq3型撥道器超期服役危險性的評估報告),被遞交到了洛都市中級人民法院。
    訴訟的烽火,從仲裁的灰燼中,以更猛烈的方式,熊熊燃起!
    然而,就在阿達克和秦明全力準備法院訴訟的關鍵當口,一個更令人心寒齒冷、也更加陰險毒辣的反擊,悄然降臨。
    一份蓋著洛省都市鐵路公司鮮紅大印的《關於給予阿達克開除處分的決定》,如同一張索命符,由車間安全員送到了阿達克租住的小屋。理由赫然是:“在工傷醫療期及離崗培訓期間,多次發表不當言論,利用網絡散布不實信息,惡意詆毀公司形象,嚴重違反《企業職工獎懲條例》及公司《勞動紀律管理辦法》相關條款,造成極其惡劣影響,經公司研究決定,予以開除處分。”
    “開除處分”!
    這四個字,徹底斬斷了阿達克作為鐵路工人的最後一絲身份牽連!這不僅僅是對他個人的終極羞辱,更是對正在進行的訴訟最赤裸裸的打擊——一個被開除的、有“前科”的工人,他的話,他的訴求,在法庭上的分量,無疑會被對方利用“品格證據”大大削弱!
    阿達克拿著那張薄薄的通知單,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眼睛,灼燒著他的心。眼前一陣陣發黑,斷腿處的劇痛仿佛瞬間加劇了十倍,直衝頭頂。他猛地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喉頭腥甜翻湧,又是一口鮮血,星星點點地濺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如同絕望綻放的紅梅。
    “他們…這是要…逼死我啊…”阿達克蜷縮著,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眼淚混著嘴角的血跡,滾燙地砸落。世界的惡意,仿佛在這一刻凝聚成了實質,要將他徹底碾碎、吞噬。冰冷的開除決定,如同最後一塊巨石,壓向深淵中掙紮的他。
    洛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國徽高懸,莊嚴肅穆。空氣卻比仲裁庭更加凝重,仿佛能擰出水來。旁聽席上坐滿了人,除了憂心如焚的老趙和幾位工友代表,還有許多聞訊趕來的其他車間工人,甚至還有幾家本地媒體的記者,架起了攝像機,鏡頭無聲地對準了法庭中央。這場底層工人狀告鐵路巨頭的官司,早已超出了個人恩怨,成為一場牽動人心的公共事件。
    阿達克依舊拄著拐,坐在原告席上。臉色比上次更加蒼白憔悴,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火焰——那是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後爆發出的決絕。秦明坐在他旁邊,深色西裝筆挺,神情冷峻如鐵。桌上,除了厚厚的卷宗,那把裝在證物袋裏的黃銅道尺,依舊醒目地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道尺旁,還多了一份文件——那份冰冷的《開除處分決定》。
    被告席上,洛都鐵的代表陣容更加強大。除了張斌、安全處長、王有才、陳大奎,還多了一位分管人事的副總經理,氣場十足。張斌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勝券在握的矜持。
    庭審在凝重的氣氛中開始。
    張斌率先發難。他不再糾纏設備老化問題因為秦明在訴狀中提交的專家報告幾乎堵死了這條路),而是將火力集中在了阿達克的“人品”和“過錯”上。他出示了那份《開除處分決定》,聲音洪亮,義正辭嚴: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公司給予阿達克開除處分,絕非打擊報複,而是其咎由自取!在工傷醫療期及離崗培訓期間,阿達克不思悔改,非但不感激公司的救治與關懷,反而利用網絡平台他出示了幾張模糊的論壇截圖和聊天記錄),持續散布針對公司的不實言論,惡意詆毀公司領導形象,煽動對立情緒!其行為嚴重違反了《勞動法》第三條關於勞動者應遵守勞動紀律和職業道德的規定,更觸犯了公司《勞動紀律管理辦法》第十五條‘禁止造謠誹謗、損害公司聲譽’的明確規定!情節極其惡劣!公司依規開除,完全正當合法!”
    他目光轉向阿達克,帶著強烈的譴責:“一個如此無視紀律、毫無誠信、甚至惡意中傷東家的員工,其在仲裁階段關於所謂‘設備老化’、‘被迫作業’的指控,其可信度幾何?一個被公司依法依規開除的員工,其再索要所謂‘安全獎金’,於情於理於法,豈非荒謬?!”
    這番攻擊極其陰險毒辣,直指阿達克的“品格”和訴訟動機。旁聽席上響起一片壓抑的騷動。老趙等人氣得臉色鐵青。
    輪到秦明質證了。他沒有立刻反駁張斌對阿達克的“人格謀殺”,而是緩緩站起身,走到了被告席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首先鎖定了坐在角落、一直試圖降低存在感的工長陳大奎。
    “陳大奎工長,”秦明的聲音平靜無波,“請你向法庭如實陳述,事故發生當天,2025年7月1日,正午12點30分左右,你在哪裏?做了什麽?對正在操作的阿達克,說過什麽話?”
    陳大奎身體猛地一僵,抬起頭,眼神躲閃,下意識地看向張斌。張斌眉頭微皺,剛想開口說什麽。
    “陳工長,請直接回答我的問題。”秦明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法庭之上,你隻對法律負責!如實陳述是你作為證人的義務!撒謊,將承擔法律責任!”
    陳大奎被秦明的氣勢懾住,額角瞬間冒汗。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聲音有些發顫:“我…我當時在路基上方的陰涼處…監督作業…”
    “監督作業?”秦明立刻追問,“具體監督什麽?當時阿達克操作的液壓起撥道器,tgq3型,你是否清楚它已經超期服役五年以上?”
    “我…這個…設備管理是車間和段裏…”陳大奎開始推諉。
    “回答我!清楚,還是不清楚!”秦明厲聲打斷,步步緊逼。
    “…知…知道一點…”陳大奎的聲音低了下去。
    “好!”秦明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那麽,在你知道設備老舊、存在隱患的情況下,在當天氣溫超過四十度、鋼軌表麵溫度超過五十度的極端環境下,你是否曾對正在操作這台老舊、沉重設備的阿達克,進行過諸如‘注意安全’、‘檢查設備’之類的提醒?!”
    陳大奎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或者,”秦明的目光銳利如刀,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洞穿人心的力量,“你是否曾為了所謂的‘保進度’、‘壓時間’,不停地、嚴厲地催促他?!根據溝幫子車間考勤係統記錄和調度室通訊記錄,事故前十分鍾,你曾連續三次通過對講機催促阿達克!你當時具體說了什麽?!‘磨蹭什麽呢!沒吃飯啊?後麵車等著壓道呢!’——是不是這句?!”
    秦明模仿著陳大奎那炸雷般的吼聲,惟妙惟肖,震得整個法庭嗡嗡作響!
    陳大奎如遭雷擊,渾身劇震!他猛地抬頭看向秦明,眼神裏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連原話都知道?!
    “我…我…”陳大奎徹底慌了神,語無倫次,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
    “審判長!”張斌立刻站起來反對,“對方律師在誘導證人!在臆測!”
    “反對無效!”審判長威嚴的聲音響起,“證人陳大奎,請直接回答對方律師的問題!你當時是否說過催促的話?具體內容是什麽?”
    巨大的壓力下,在法庭威嚴的注視下,在秦明那仿佛能看透他靈魂的目光逼視下,陳大奎的心理防線崩潰了。他頹然地低下頭,肩膀垮塌下去,聲音細若蚊蠅,帶著崩潰的哭腔:“是…我是催了…我是怕耽誤了壓道時間…挨上麵批評…我說…我說了‘磨蹭什麽呢!沒吃飯啊?後麵車等著壓道呢!’…”
    “轟——!”
    旁聽席瞬間炸開了鍋!工友們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老趙用力揮舞著拳頭!記者們的鏡頭瘋狂地對準了癱軟在證人席上、麵如死灰的陳大奎!
    王有才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張斌的臉色也極其難看。
    秦明沒有理會騷動,他像最冷靜的獵人,立刻將矛頭轉向了下一個目標——安全監察處處長。
    “李處長,”秦明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更深的寒意,“作為公司安全監察負責人,你能否向法庭解釋,這台早已超過報廢期限五年、核心承重部件存在陳舊裂紋秦明出示了事故後拍攝的支杆斷裂麵高清照片)的tgq3型撥道器,是如何通過你們每年的設備安全檢查的?你們的安全檢查報告,是依據什麽標準出具的?是依據國家強製標準,還是依據某些‘不能耽誤生產進度’的潛規則?!”
    安全處長臉色鐵青,嘴唇緊閉,眼神陰鷙地瞪著秦明,拒絕回答。
    “或者,”秦明拿起一份文件,“這份由貴處簽發的《關於巨人城工務段設備檢查情況的通報表揚》,裏麵赫然寫著‘設備狀態良好,管理規範到位’!請問李處長,這份充斥著謊言的表揚通報,和那份將責任完全推給阿達克個人的《事故通報》,哪一份,更能代表貴處真實的‘尺’?是量安全的那把尺,還是量領導喜好的那把尺?!”
    安全處長的臉由青轉紅,再由紅轉紫,拳頭在桌下攥得死緊,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秦明的質問,像一把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們粉飾太平的謊言外衣,露出了裏麵潰爛流膿的管理失職!
    “至於這份所謂的《開除處分決定》!”秦明終於轉向了那份終極武器,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冰冷的嘲諷和極致的憤怒,“審判長!各位陪審員!這簡直是洛都鐵管理層濫用職權、打擊報複、幹擾司法公正最赤裸裸的表演!”
    他拿起開除決定,用力抖開,聲音如同洪鍾:“理由是什麽?‘利用網絡散布不實信息,惡意詆毀公司形象’?證據呢?就是這幾張來源不明、內容模糊、甚至無法證明是阿達克本人發布的論壇截圖和聊天記錄?公司有進行任何調查核實嗎?有給阿達克任何申辯的機會嗎?沒有!隻有這張冰冷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開除令!”
    秦明猛地指向被告席上的副總經理和張斌:“開除一個因工致殘、尚在醫療期的員工!而且是在他依法向公司主張正當權益、將公司告上法庭的關鍵時刻!這符合《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二條關於不得解除醫療期內員工勞動合同的規定嗎?這符合最基本的勞動倫理和人道主義嗎?!”
    他轉身,麵向審判席,聲音帶著一種悲憤的力量:“他們開除阿達克,不是因為他說了什麽‘不當言論’!而是因為他敢拿起法律的武器!敢用這把染著自己鮮血的道尺秦明猛地指向證物袋裏的黃銅道尺),去量他們那套冰冷、虛偽、吸血的規則!去量他們掩蓋的設備隱患!去量他們失職的管理!他們害怕了!所以他們要用最狠毒的方式,徹底剝奪他作為工人的身份,汙名化他的品格,妄圖從根本上否定他訴求的正當性!這是對法律的褻瀆!是對勞動者尊嚴最野蠻的踐踏!”
    秦明的聲音如同風暴,席卷了整個法庭:“因此,我們不僅堅持原訴訟請求——支付全額工傷賠償金及被非法克扣的安全績效獎金!我們更增加一項訴訟請求:請求法院依法撤銷洛省都市鐵路公司對阿達克作出的違法開除決定!恢複其勞動關係!並賠償因其違法開除給阿達克造成的一切損失!”
    他最後,拿起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高高舉起,讓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冰冷的刻度和暗紅的血痕,聲音如同宣誓,響徹法庭:
    “審判長!各位陪審員!這把尺,沾著一個工人的血!這血,量出了設備老化的危險!量出了管理失職的冷漠!量出了推諉甩鍋的無恥!量出了打擊報複的狠毒!今天,我們把它呈上法庭!我們懇請法庭,用法律的尺,用公道的尺,用良知的尺!好好量一量!量一量這血債!量一量這沉冤!量出一個讓所有在鋼軌上流血流汗的工人,還能相信法律、相信公道的判決!”
    法庭內,一片死寂。隻有秦明鏗鏘的話語在回蕩。旁聽席上,許多工人早已淚流滿麵。被告席上,張斌麵如死灰,王有才抖如篩糠,那位副總經理臉色鐵青,眼神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在法庭肅穆的燈光下,靜靜地躺在證物台上,1435毫米的冰冷刻度旁,那抹暗紅的血痕,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如此沉重,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一切。
    等待判決的日子,如同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阿達克租住的小屋,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腿傷在反複的奔波和精神重壓下,恢複得極其緩慢,陰雨天更是鑽心地疼。那份開除通知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日夜壓在他的心頭。他變得愈發沉默,大部分時間隻是盯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是床頭那把染血的道尺,眼神空洞而疲憊。
    秦明則像一架高速運轉的精密機器,一邊緊盯著法院的動向,一邊將孫海濤的問題捅到了省紀委。他整理的材料更加詳實,不僅包括視頻證據,還搜集了孫海濤生活奢靡、出入高檔場所的部分線索,以及劉猛被不明身份人員毆打致傷的報警記錄和驗傷報告。材料通過特殊渠道,直接送達了省紀委主要領導的案頭。
    就在法院即將宣判的前夕,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驚雷般在洛都市炸開!
    省紀委官方網站發布了一條簡短卻分量千鈞的通報:
    “經查,洛都市南山區教育局黨委委員、副局長孫海濤,嚴重違反生活紀律,與他人長期保持不正當性關係;違反廉潔紀律,收受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禮品、禮金;利用職務影響為特定關係人謀取利益…性質嚴重,影響惡劣。依據《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等有關規定,經省紀委常委會會議研究並報省委批準,決定給予孫海濤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其涉嫌犯罪問題移送檢察機關依法審查起訴。”
    通報沒有提及視頻,沒有提及阿達克的名字,但字字句句,都印證了舉報的真實性!孫海濤倒了!而且是雙開!移送司法!
    消息傳到阿達克耳朵裏時,他正看著窗外出神。老趙幾乎是撞開門衝進來的,激動得語無倫次:“阿達克!倒了!孫海濤那王八蛋倒了!省紀委通報了!雙開!要坐牢了!”
    阿達克的身體猛地一震,緩緩轉過頭。死寂的眼中,仿佛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一絲微弱的光,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陰霾。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沒有哭出聲,隻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憤怒,在這一刻化作無聲的洪流,奔湧而出。
    孫海濤的轟然倒塌,像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洛都鐵內部瞬間風聲鶴唳。一直躲在幕後的王有才,在孫海濤被通報的第二天,就被公司紀委“請”去喝茶,再也沒有回到車間。陳大奎被直接停職檢查,等待他的將是嚴厲的內部處分。公司高層連夜召開緊急會議,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風向,徹底變了。
    幾天後,洛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庭,座無虛席。連過道裏都站滿了人,大多是穿著工裝的鐵路工人。空氣凝重得如同實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巨大的期待和緊張。
    審判長威嚴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宣讀著判決書:
    “…本院認為:
    關於工傷賠償金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元:原告阿達克因工受傷事實清楚,被告洛省都市鐵路公司應依法足額支付,對此項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
    關於安全績效獎金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被告依據其《安全績效管理辦法》扣除該款項。但經查,該事故的發生,係多因素共同作用所致。關鍵設備tgq3型液壓起撥道器嚴重超期服役,核心承重部件存在隱患,是事故發生的重大客觀因素;現場管理人員工長陳大奎)在明知設備老舊、環境惡劣的情況下,仍對原告進行不當催促施壓,未盡到安全管理職責,是事故發生的重要管理因素。被告公司未能提供充分有效證據證明事故責任完全歸咎於原告個人操作,其將事故完全定性為原告‘責任性事故’並據此全額扣除其累積安全績效獎金,依據不足,顯失公平,有違《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的立法精神。故對原告要求支付該款項的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
    關於撤銷開除處分決定:被告公司在原告尚處於工傷醫療期、且雙方正處於勞動爭議訴訟期間,僅憑來源存疑、未經充分核實的所謂‘網絡言論’截圖,即對原告作出開除處分,程序嚴重不當,且明顯違反了《勞動合同法》第四十二條關於不得解除醫療期內員工勞動合同的禁止性規定,屬於違法解除勞動合同。故對原告要求撤銷開除處分決定的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被告應恢複與原告的勞動關係,並賠償原告自違法解除之日起至勞動關係恢複之日止的工資損失…”
    “本院判決如下:
    一、撤銷洛省都市鐵路公司對原告阿達克作出的開除處分決定,恢複雙方勞動關係。
    二、被告洛省都市鐵路公司於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內,支付原告阿達克工傷賠償金人民幣三十一萬七千六百元。
    三、被告洛省都市鐵路公司於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內,支付原告阿達克被扣除的安全績效獎金人民幣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
    四、被告洛省都市鐵路公司於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內,賠償原告阿達克自違法解除勞動合同之日起至勞動關係恢複之日止的工資損失按原告工傷前十二個月平均工資計算)…”
    當“予以支持”四個字一次次響起,當“支付二十八萬四千三百元”被清晰地宣判,當“撤銷開除處分”的判決落下…
    “贏了!我們贏了!阿達克贏了!!”老趙第一個吼了出來,聲音嘶啞,帶著哭腔,猛地從旁聽席上跳起來!像一顆火星濺入了滾油!
    “贏了!!!”
    “公道!公道啊!!”
    “阿達克!好樣的!!”
    瞬間,整個法庭被雷鳴般的歡呼、掌聲和工友們激動到變調的呐喊徹底淹沒!大老張、李強、吳強…所有溝幫子的兄弟,所有旁聽的工人,全都站了起來,用力地鼓掌,瘋狂地呐喊,淚水和汗水在黝黑粗糙的臉上肆意流淌!他們揮舞著手臂,像一片洶湧的、釋放著長久壓抑的黑色怒濤!記者們的閃光燈瘋狂閃爍,記錄下這震撼的一幕!
    阿達克依舊坐在原告席上。他拄著拐杖,想要站起來,身體卻抖得厲害。秦明扶住了他的胳膊。阿達克緩緩地、艱難地轉過身,麵向那片為他沸騰、為他呐喊的黑色海洋。
    贏了。
    公司輸了。
    開除決定被撤銷了。
    二十八萬…拿回來了。
    連同那三十一萬的賠償…
    還有工資損失…
    巨大的、不真實的狂喜,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他的神經,瞬間衝垮了所有堅固的堤壩。他張著嘴,想笑,想喊,想對兄弟們說點什麽,喉嚨卻被洶湧的熱流死死堵住。隻有滾燙的淚水,決堤般奔湧而出,在他布滿風霜和傷痕的臉上衝刷出兩道閃亮的溪流。他抬起那隻沒有拄拐的手,顫抖著,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抹著臉,卻怎麽也抹不盡那洶湧的熱淚。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原告席的桌麵上。那把染血的黃銅道尺,依舊靜靜地躺在透明的證物袋裏。冰冷的1435毫米刻度線旁,那抹暗紅色的血痕,在法庭明亮的燈光下,在周圍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顯得如此沉靜。
    他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拿它,隻是用指尖,隔著冰冷的塑料,輕輕地、無比珍重地,觸碰了一下那道屬於他自己的、血染的刻度。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這一次,指尖感受到的,不再是刺骨的寒,而是一種沉澱下來的、帶著鐵鏽和血氣的…滾燙的沉重。
    那是他的血,亮出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