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萬與11萬的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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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像一條貪婪的毒蛇,纏繞著科盧韋齊鎮唯一一家像樣醫院的每一寸空氣。這氣味並非純粹的清潔劑的味道,而是摻雜了血腥的鹹澀、廉價藥膏的苦甜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熱帶病患特有的腐朽氣息。它們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卻又無可回避的混合體,填滿了林野所在的這間狹小、悶熱的病房。
慘白的日光燈管懸掛在頭頂,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光線冰冷而蒼白,毫無溫度地打在林野毫無血色的臉上,也打在他因為脫水、疼痛和驚嚇而顯得異常憔悴的側臉上。他的左腿被厚重的石膏和一套複雜、冰冷的金屬支架牢牢固定,像一件被粗暴修複的殘破展品,以一種極其別扭的角度高高吊起,遠離床鋪。每一次細微的移動,哪怕隻是腳趾在繃帶下無意識的抽搐,都如同有燒紅的鋼針在骨髓深處攪動,帶來一陣陣足以令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病號服後背的劇痛。汗水沿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幹裂的嘴唇上,帶來一絲短暫的鹹澀,隨即又被更深的幹渴吞沒。
窗外的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傾瀉而下。遠處的工地隱約可見,隻有零星的燈光在昏暗的夜色中閃爍,像一群迷失的螢火蟲。那裏,曾經是他揮灑汗水、與老周他們並肩作戰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心中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那根刻著“流血的太陽”圖騰的鋼軌,那崩塌的38度陡坡,那噴濺著血鏽泥漿的樁孔,還有老周那張驚愕而痛苦的臉…一幕幕如同慢鏡頭般在他腦海中反複回放,每一次都伴隨著左腿深處那鑽心的疼痛。
他試圖集中精神,將那些畫麵驅散,但無濟於事。身體和心靈的創傷,如同兩條絞索,死死地勒住他的脖頸,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感覺自己像一艘擱淺在沙灘上的破船,被無情的浪潮反複拍打,每一次衝擊都帶來新的裂痕和痛苦。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發出吱呀一聲輕微的呻吟。不是醫生,也不是恩科西或者他那些工友。進來的是兩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人。走在前麵的是個本地麵孔,約莫四十歲上下,穿著一身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深色西裝,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略顯拘謹的笑容,眼神裏卻藏著一種職業性的警惕和距離感。他手裏提著一個看起來像是慰問品的塑料袋,但那袋子的廉價感與他的衣著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白人,身材挺拔,穿著剪裁合體的灰色西裝,拎著一個印著集團ogo的昂貴公文包,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後是一雙毫無溫度、如同掃描儀般銳利的眼眸,正漠然地掃視著病房裏的陳設。
他們是集團法務部的代表。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他的心髒。
“林野先生,”白人法務用流利但腔調刻板的英語開口,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裏顯得格外突兀,像一把鈍刀,刮擦著林野敏感的神經,“關於您在k15+500段不幸遭遇的工傷事故,集團深表遺憾。依據您與集團簽訂的《東非區域項目員工保障協議》,以及當地相關勞工法規,我們已為您核算了本次事故的賠償方案。”
本地法務隨即走上前,臉上掛著更職業化的微笑,將一個嶄新的文件夾和一支簽字筆遞到林野麵前。文件夾的封麵上印著集團那熟悉的、象征著力量與財富的ogo,紙張嶄新挺括,散發著油墨的氣味,與病房裏濃重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林野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是因為燈光,而是因為劇痛和虛弱。他強忍著,艱難地轉動眼珠,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那份文件上。白紙黑字,冰冷的數字如同針尖,一針一針地刺入他的眼簾,也刺入他早已疲憊不堪的神經:
工傷賠償金總額:170,000元人民幣
明細:
一次性傷殘補助金:120,000元依據《東非區域項目員工傷殘等級評定標準》,評定為七級傷殘)
醫療費墊付:40,000元集團已先行墊付,後續憑票據多退少補)
住院夥食補助及護理費:10,000元預估)
十七萬。這個數字在慘白的燈光下跳動,像一個無聲的嘲笑。林野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國內。在國內,同樣是七級傷殘,同樣的工傷事故,賠償金通常是這個數字的數倍,甚至更多。這裏,遙遠的非洲,異國他鄉,似乎連受傷的賠償,都要被廉價化、邊緣化。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腿上的劇痛更甚,從脊椎底部迅速蔓延上來,直達頭頂,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他記得,事故發生時,那塊滾落的巨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幾乎將他整個吞噬。老周衝過來,用身體護住了他,自己卻…而他自己,也付出了左腿粉碎性骨折、多處軟組織挫傷的慘痛代價。他躺在血泊和泥漿中,感受著生命的流逝,聽著老周在身邊痛苦地呻吟,那一刻,他甚至沒有想過賠償,隻想著活下去,想著老周能平安。可現在,活下來,似乎成了他需要用錢來“贖買”的資格。
“林先生,”白人法務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善意”提醒,卻像是在宣讀判決書,“請注意,這隻是初步核算。根據協議條款,特別是附件三《員工責任與義務》第11.3條:‘員工有義務積極識別並規避已知工作風險。因員工自身未能有效規避已知風險而導致工傷事故的,集團有權依據實際情況,在賠償金中扣除相應比例的款項,作為風險責任承擔。’”
他頓了頓,翻開文件夾的另一頁,語氣變得銳利,鏡片後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冷冷地鎖定在林野臉上:“根據項目部提交的事故調查報告,以及geotrust史密斯博士的補充說明,k15+500段的地質風險已在報告中明確標注為‘低風險’o risk)。您在事故發生前,雖曾提出地質疑慮,但未能提供具有法律效力的、推翻geotrust權威報告的充分證據。因此,項目部判定,您作為現場技術負責人,未能有效規避這份‘已知且已被權威評估為低等級’的風險,對事故負有一定責任。”
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光,像是在強調他話語的權威性:“基於此,依據協議第11.3條,集團決定扣除部分賠償金,作為您個人風險責任承擔的體現。扣除金額為:110,000元人民幣。”
十一萬!
這個數字如同晴天霹靂,在林野的腦海中炸開!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因為劇痛產生了可怕的幻覺!十七萬,那是用他粉碎的腿骨、用他差點丟掉性命的代價換來的!而現在,要從中扣除十一萬?這哪裏是賠償?這分明是赤裸裸的搶劫!用他的傷,用他的命,去填集團那無底洞般的“風險責任”?!
“扣除…理由?”林野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牽扯著胸腔和喉嚨的疼痛,仿佛要將他的五髒六腑都一同咳出來。“你們…你們明明知道那報告有問題!史密斯那個混蛋,他明明知道地質報告是偽造的!低風險?那塊石頭掉下來的時候,你們在哪兒?在辦公室喝咖啡嗎?!”
他的情緒因為劇痛和憤怒而劇烈波動,眼眶裏甚至有淚水在打轉,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一種被背叛和愚弄的屈辱感。
白人法務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那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仿佛林野的激動和質疑隻是小孩子般的無理取鬧。“扣除理由?”他重複道,語氣平淡無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耐心,“未能有效規避已知低風險。這是集團基於合同條款和調查結果做出的決定。這是程序,林先生,這是程序。”
本地法務適時地插話,試圖緩和氣氛,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林先生,您先冷靜一下。我們也是按流程辦事。扣除後,您實際可獲得的賠償金為:170,000 110,000 = 60,000元人民幣。當然,後續醫療費用集團會繼續墊付,但會從這六萬元中優先抵扣。”
六萬。
這個數字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澆滅了林野心中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六萬塊。賣他一條腿?買他差點被巨石吞噬的命?買老周用生命換來的那聲“小心”?荒謬的憤怒如同岩漿,瞬間衝垮了劇痛和虛弱築起的堤壩,燒灼著他的理智,讓他幾乎想要不顧一切地衝下床,衝向那兩個冷漠的法務,哪怕隻是用拳頭砸爛他們那張寫著冰冷數字的文件。
他想起自己拿著道尺,一次次測量那看似平靜卻暗流湧動的紅土坡;想起自己拿著樣本,一次次要求重新勘測,卻被項目部以“效率”和“成本”為由駁回;想起史密斯那副偽善的麵孔,和那份漏洞百出、卻被奉為圭臬的“幽靈報告”。而現在,那份報告,竟成了集團向他揮舞罰款大刀的依據!而那份隱藏在冗長協議附件裏、用小號字體印刷的第11.3條,就是早已埋好的吸血導管,隻等著在關鍵時刻,將本就稀薄的血肉吸幹!
“文件需要您簽字確認。”本地法務將文件和一支筆再次遞到林野手邊,這次動作更慢,更像是一種儀式。筆杆是光滑的塑料,冰冷地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林野沒有看筆,也沒有看文件。他的目光越過兩個法務冰冷的肩膀,落在病房窗外那片模糊而壓抑的景色上。灰蒙蒙的天空下,隱約可見遠處工地的輪廓,那裏有他熟悉的塔吊,有閃爍的燈光,但此刻,它們都顯得那麽遙遠,那麽陌生。那根刻著“流血的太陽”圖騰的鋼軌,像一道傷疤,橫亙在黑暗中;那崩塌的38度陡坡,仿佛還在向下蠕動;那噴濺著血鏽泥漿的樁孔,像一隻張開的巨口,吞噬著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清晰而殘酷。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那動作牽動了全身的肌肉,帶來一陣陣虛弱的戰栗。他沒有去接筆,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將那隻手抬到胸前,然後,用一種近乎自嘲的、緩慢而清晰的動作,指向自己吊著的、纏滿繃帶、被石膏和金屬支架禁錮的左腿。那腿,此刻就像一個沉默的囚籠,囚禁著他的行動,也囚禁著他的希望。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劇痛和憤怒淬煉過的、冰碴般的鋒利,在嗡嗡作響的病房裏回蕩:
“十七萬…是這條腿,在你們賬本上的價簽?”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等待一個回答,又仿佛在確認一個早已知曉的事實。“十一萬…是我沒被石頭砸死,該付的罰款?還是說我提出地質疑慮,就是‘未能有效規避’?”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甚至有些猙獰的笑。那笑容裏沒有痛苦,隻有一種被徹底激怒後的決絕。“好。很好。”他盯著白人法務鏡片後的眼睛,那雙眼睛裏隻有冷漠和漠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或愧疚。他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個冰冷的公式,像是在宣判,又像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
“實際所得 = 身體損傷不止 體製剝削係數”
“60,000 = 170,000 110,000”
這個公式,簡潔、冷酷,卻精準地概括了他此刻的處境,也概括了無數像他一樣,在異國他鄉、在資本機器下掙紮的普通勞工的困境。身體的價值被量化,被評估,然後又被無情地剝削、削減,最終剩下的,可能連維持基本生活的費用都不夠。
“這個公式,”林野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記下了。”
他沒有簽字。右手無力地垂下,落在白色的床單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病房裏隻剩下日光燈管煩人的嗡鳴,和兩個法務略顯尷尬的沉默。那紙賠償文件,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靜靜地躺在床邊,上麵的數字冰冷而殘酷:17萬與11萬。它們不再是金額,而是一個用血肉和謊言寫就的方程式,一個標誌著這場剝削已深入骨髓的、血淋淋的坐標。
林野閉上眼睛,劇痛和冰冷的公式在腦海中瘋狂撕扯。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落葉,在狂風暴雨中飄搖,隨時可能被撕裂。但他的意識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呐喊:不能就這樣認輸!不能讓這六萬塊,成為這場事故唯一的結局!老周的眼睛,那些工友期待的眼神,那份關於“幽靈聯署鏈”的微弱希望…它們都在提醒他,反擊,必須從這裏開始。
反擊的坐標,必須從這個染血的方程式原點重新計算。他需要找到證據,找到那個偽造報告的史密斯,找到那些隱藏在協議背後的漏洞,找到那些和他一樣被剝削、被壓榨的聲音…他需要重新站起來,不是用那條受傷的腿,而是用他的頭腦,用他的不屈,用那根始終握在心中的、象征著丈量和正義的道尺。
他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有多艱難,但他知道,他必須走下去。因為,這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老周,為了那些還在黑暗中掙紮的工友,為了那根尚未完全鋪就、卻已染上血鏽的鐵路,為了一個更公平、更有尊嚴的未來。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但林野卻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心底深處,開始悄悄地、倔強地亮了起來。那光芒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消毒水和藥膏的味道,但這一次,他似乎聞到了一絲不同的氣息,一絲屬於希望和抗爭的氣息。
戰鬥,才剛剛開始。而他的尺子,已經準備好了,去度量這地獄的深度,去丈量通向光明的距離。血鏽層,你等著,我會用我的尺子,用我的意誌,刺穿你!然後,讓1435毫米的軌距,穩穩地,跨過你!讓公平和正義,穩穩地,跨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