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鋼軌譫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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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並非懸掛,更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按在新港市鐵灰色的穹頂上,炙烤著每一寸呼吸的空間。空氣粘稠如滾燙的糖漿,每一次吸入都像吞下一口灼熱的鐵砂,在氣管裏燒灼出焦痛。大地在熱浪中扭曲變形,遠處的gro工業區煙囪噴吐著灰黃的濁氣,與蒸騰的熱浪糾纏,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毛孔,讓人窒息。
鐵軌,這些貫穿城市的冰冷鋼鐵,如同gro的血管,此刻正貪婪地吮吸著毒辣的日光。溫度計的水銀柱早已衝破安全區的紅線,獰笑著指向48c,仿佛在宣告一場殘酷的考驗。
林野站在一段暴露在毫無遮擋的曠野中的鐵軌旁。腳下碎石道砟的熱量,隔著磨得薄如蟬翼的膠鞋底,如毒蛇般源源不斷地噬咬著腳心,令人心悸。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焦油味、鐵鏽被炙烤的腥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蛋白質被灼傷的焦糊味,像幽靈般縈繞不去。
幾個被gro“征調”來執行“特殊時段軌道安全巡檢”的工人,穿著破舊、吸熱的深色工裝,如同瀕死的魚,在扭曲的熱浪中艱難地挪動著腳步。他們的嘴唇幹裂起皮,臉上淌下的汗水不是水珠,而是渾濁的、帶著鹽霜的細流,瞬間就被滾燙的空氣舔舐殆盡,蒸發成白茫茫的一片。
“林工…”一個年輕工人,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指著前方一段在烈日下閃爍著刺眼白光的鋼軌接口,“那裏…那裏好像不對…縫…縫好大…”
林野的目光如同一道探傷的射線,瞬間鎖定了那段接口。在48c的極端高溫下,鋼軌如同被拉長的橡皮筋,接口處的縫隙被無情地撐開。他沉默地走向前,每一步都踏在灼熱的道砟上,發出細微的、仿佛皮肉被炙烤的“滋滋”聲。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用厚油布包裹的舊工具包裏,取出了那根東西——深褐色,木質紋理裏浸透了雨水、泥漿、服務器機油的混合物,邊緣布滿撞擊和撬痕,刻槽深處似乎還殘留著粉紅溶液痕跡的道尺。
他沒有使用gro配備的、帶激光測距和無線傳輸功能的“智能軌縫儀”。那東西此刻正躺在他工具包的角落,屏幕因高溫而顯示扭曲,像一隻被燙瞎了的眼。他更相信這根與他骨血相連的木尺。
林野蹲下身,滾燙的軌麵輻射出的熱浪幾乎要灼傷他的臉。他將道尺小心翼翼地、精確地橫卡在鋼軌接口的縫隙兩端。道尺堅硬的木質邊緣抵住被曬得發軟的軌腰金屬。他粗糙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卡鉗,沿著尺身滑動,感受著縫隙邊緣的細微起伏。指尖的皮膚傳來鋼軌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灼燙,但他渾然不覺。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尺身與鋼軌接觸的那條線上,凝聚在縫隙對麵那道模糊卻致命的邊緣上。
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砸在滾燙的道砟上,“嗤”地一聲化作白煙。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遠處熱浪扭曲景象的嗡鳴和工人們沉重的喘息,像死神的低語。
幾秒鍾的凝滯,如同一個世紀。
林野的手指猛地停住!死死壓在道尺的一個刻度上。他緩緩抬起頭,目光銳利如刀,穿透蒸騰的熱浪,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報出一個數字:
“13.7毫米。”
這個數字像一顆燒紅的子彈,瞬間擊穿了空氣的粘滯!
“13.7?!”一個年紀稍大的工人失聲驚呼,聲音因恐懼和幹渴而變調,“安全值…安全值不是12毫米嗎?!超了!超了好多!”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幾個工人之間蔓延。他們下意識地看向自己腳下那雙早已破舊不堪、鞋底被道砟烙出印子的膠鞋。13.7毫米的縫隙,意味著鋼軌的接續強度在極限高溫下已經逼近崩潰的邊緣!意味著任何一輛滿載gro掠奪來的礦石或貨物的列車駛過這個彎道,都可能發生可怕的…脫軌!而他們,就站在這個隨時可能爆開的火藥桶旁邊!
“gro的‘安全溫度’…是48度?”林野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種洞穿謊言的嘲諷。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工人們因恐懼而蒼白的臉,最後落在那根顯示著13.7毫米的道尺上,“他們的‘安全’,是用我們的命墊出來的!”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那個最先發現縫隙異常的年輕工人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他猛地抬起一隻腳,身體踉蹌了一下。隻見他那隻磨穿了底的舊膠鞋鞋底,邊緣已經微微融化變形,粘著幾顆滾燙的小石子。而更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腳底板——靠近腳弓的位置,赫然鼓起一個蠶豆大小的、邊緣紅腫透亮的水泡!顯然是長時間站立在滾燙道砟上,熱量透過薄如紙的鞋底,硬生生燙出來的!
劇痛讓他的臉瞬間扭曲,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湧下。他下意識地想用另一隻腳跳著走,卻忘了另一隻腳同樣踩在灼熱的“鐵板燒”上,頓時又是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身體一歪,差點摔倒,被旁邊的工友勉強扶住。
“別動!”林野低喝一聲,迅速上前。他扶著年輕工人坐到旁邊一段相對陰涼的軌枕上——雖然軌枕本身也是滾燙的。他蹲下身,小心地幫工人脫掉那隻破鞋。腳底板的水泡在壓力下破裂,一股淡黃色的、粘稠的膿液混合著血水湧了出來,散發出蛋白質腐敗的微腥。
年輕的工人像被烙鐵燙到一般,猛地倒吸一口涼氣,那聲音嘶啞而短促,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劇痛讓他的身體瞬間繃緊,隨即又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
林野的眼神驟然沉了下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起了層層漣漪。他抬起頭,望向頭頂那輪烈日,那日光刺眼、灼熱,仿佛不是太陽,而是一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熔爐,要將人活活烤幹。隨即,他的目光猛地垂落,釘在那雙沾滿塵土的工靴上——靴底,是一大片刺目的燙傷,皮膚焦黑翻卷,邊緣滲出膿液,在陽光下泛著惡心的黃白色,像極了腐敗的傷口。
沒有一句安慰,沒有一絲憐憫,林野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彎下腰,從自己那件洗得發白、帶著機油味的舊工裝上,極其仔細地撕下一截相對幹淨的裏襯布條。布條有些粗糙,帶著他身體的溫度和汗味。他拿起身邊的水壺,倒出僅剩的一點溫水——那水早已不再清澈,甚至帶著一絲令人不適的溫熱。他蘸了蘸,小心地、輕柔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汙垢和血痂。那動作,與他平日裏冷硬、利落的作風判若兩人,仿佛在對待一件無比珍貴的瓷器,又像是在安撫一個受傷的靈魂。
就在他專注處理傷口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掠過工人身下坐著的粗壯水泥軌枕。那東西冰冷、堅硬,是鐵軌的枕墊,承載著沉重的鋼鐵與命運。軌枕側麵,被工人腳底不斷滴落的膿血浸染,形成了一片濕漉漉、黏糊糊的汙漬,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就在這片汙漬的邊緣,林野擦拭的動作猛地一滯,他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像是不經意間觸到了什麽不祥的東西。
然後,他伸出食指,沒有再去碰水壺,也沒有尋找任何工具。他隻是精準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專注,蘸取了工人腳邊傷口邊緣剛剛滲出的一小滴膿液。那膿液新鮮、粘稠,呈現出詭異的黃白色,小心翼翼地掛在指尖,仿佛一滴凝固的、帶著生命最後掙紮的痛苦。
在周圍所有人驚愕、不解的目光中,林野將那根蘸滿了膿液的食指,穩穩地、帶著一種決絕的力量,按在了旁邊那根冰冷堅硬的水泥軌枕側麵上。
他沒有寫字,不,那不是寫字,那是在刻!用這粘稠的、飽含著肉體痛苦與絕望的膿液作為“墨”,用他指尖的硬骨,以及那深埋心底、此刻卻噴薄而出的意誌作為“筆”,在粗糙、凹凸不平的水泥表麵,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刻下了一行歪斜卻無比深刻的符號:
< = 焚屍爐寬度”
數字和等號是冰冷、標準的阿拉伯數字,像精確的測量;而“焚屍爐寬度”這五個扭曲的漢字,卻像是用燒紅的鐵條烙刻上去的,帶著血與火的詛咒,每一個筆畫都充滿了怨毒與不甘。
膿液很快被粗糙的水泥貪婪地吸收,又在酷熱的空氣中迅速風幹,但那刻痕卻奇跡般地留了下來,顏色深暗,像是滲入了軌枕的骨血之中,再也無法抹去。1435——這個數字像一隻掙脫枷鎖的惡靈,再次浮現!它曾禁錮在gro服務器硬盤裏,是禁錮戰象圖騰的銅線數量;此刻,它卻成了殖民者為他們鋪設的、通往焚化爐的冰冷傳送帶的精確寬度!48c的“安全”高溫,將皮膚燙裂;13.7的死亡縫隙,讓腳底血泡叢生…這一切酷刑,這一切苦難,都不過是通往那個最終、最恐怖寬度的必經煉獄!
工人們圍攏過來,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他們看著軌枕上那行用膿液刻下的、觸目驚心、散發著惡臭與痛苦的文字,再看看身邊同伴那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以及腳底正在滲血的傷口,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混合著滔天的憤怒,將四周幾乎要將人烤化的酷熱徹底壓倒。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隻剩下頭頂那輪烈日,依舊無情地炙烤著大地、鐵軌,以及他們即將燃起的反抗之心。
林野站起身,目光沒有停留在那行字上,仿佛那隻是微不足道的標記。他隻是將撕下的布條緊緊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係在年輕工人的腳上,力道大得讓工人痛哼一聲。“記住這寬度,”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地底深處磨礪而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質感,每一個字都像敲在人心上的重錘,“記住,1435毫米,是通往地獄的寬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