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麻繩憲法

字數:10024   加入書籤

A+A-


    基托的王國建立在一條繩子上。
    一條由一千四百三十五段堅韌麻繩拚接而成,總長一千四百三十五米,分毫不差的繩子。它被鄭重地命名為“憲法繩索”,是這個國度不可動搖的基石,是基托口中“絕對秩序”的冰冷化身。它的一端,係著一柄沉重的青銅道尺,尺身光滑冰冷,銘刻著無人敢質疑的幾何定律,像一塊墓碑。這柄尺,被基托親自以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插入赤道線上那道仿佛大地傷痕的深黑色岩縫。縫隙深不見底,吞噬了尺身末端幽暗的光芒,如同秩序錨定了混沌的源頭。
    繩子的另一端,則懸垂在“秩序之崖”的頂端。這裏狂風永不止息,卷著冰冷的水汽,拍打在嶙峋的岩石上。下方,是無底深淵。一道巨大的瀑布,裹挾著億萬噸冰川融水,以雷霆萬鈞之勢,從更高的上遊轟然砸落,狠狠撞擊在懸崖中段凸出的巨石平台上,激起衝天的、震耳欲聾的白沫。洶湧的水流狂暴地衝刷著懸垂其上的那截繩索,日日夜夜,永無休止。
    令人驚異的是,在這狂暴瀑布持續不斷的衝刷下,那截承受著巨力衝擊的繩索,並未如常理般垂直落下。它被水流塑造成一個詭異而固定的姿態——繃緊,傾斜,與垂直崖壁形成穩定而精確的三十八度夾角。違背了所有重力的法則,凝固在那裏,像一道凝固的黑色閃電,指向深淵。人們稱之為“38°自由落體”。這不是自然的奇觀,這是基托王權的刑場,是處決一切“思想犯”——那些膽敢質疑“秩序即真理”這一終極律法者的斷頭台。
    此刻,秩序之崖頂端的石台,冰冷如鐵。風卷著瀑布濺起的細密水珠,抽打在圍觀人群的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人群被身著黑色製服的秩序衛隊嚴密地隔開,形成一條通往懸崖邊緣的狹窄通道。他們沉默著,臉上是長期服從命令後形成的麻木,眼神空洞,隻有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才顯出幾分活氣。空氣沉重得仿佛凝固的鉛塊,隻有瀑布永不停歇的咆哮在填充這巨大的死寂。
    通道盡頭,莉拉被兩名衛兵粗暴地押著,踉蹌前行。她的工程師製服沾滿塵土,手腕被粗糙的繩索勒得滲出血跡,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那雙曾用於精密計算、繪製藍圖的眼睛,此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越過黑壓壓的人群,死死釘在平台中央那個身影上。
    基托。秩序之王。
    他背對著懸崖,麵向他的臣民,身姿挺拔如他插入岩縫的道尺。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製服沒有一絲褶皺,冰冷的金屬徽章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硬質的光。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雕刻家依照最嚴謹的幾何比例鑿出的石像,隻有那雙眼睛,銳利得如同淬過火的針尖,掃過之處,連空氣都似乎凝結成冰。絕對的掌控力,從他身上輻射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莉拉·梅森,”基托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瀑布的轟鳴,清晰無比地刺入每個人的耳膜,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感,“你,作為王國結構工程師,本應是秩序的維護者,精確的化身。然而,你辜負了這份榮耀。”他的目光像無形的鐐銬,鎖住莉拉,“你質疑測量部對‘憲法繩索’張力的計算結果,聲稱存在‘不可控變量’。你質疑道尺插入赤道岩縫的終極定位,妄言‘大地並非絕對靜止’。”他微微停頓,那停頓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壓迫力,“最不可饒恕的是,你公然宣稱:‘秩序之下,亦有混沌的脈搏’。此等言論,是對王國根基的背叛,是對‘絕對秩序’的褻瀆!你,已成為思想的毒瘤,秩序的敵人。”
    莉拉被粗暴地推搡到懸崖的最邊緣。強勁的風猛地撕扯著她的頭發和衣服,腳下就是那翻滾著白色死亡泡沫的深淵。那根傾斜的、被瀑布衝刷得黝黑發亮的“38°自由落體”繩索,就在她腳尖前方不足一尺的地方向下延伸,消失在狂暴的水霧之中。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水汽的腥味和死亡的預兆。然而,當她再次抬頭看向基托時,那恐懼被更強烈的憤怒和一種近乎悲憫的絕望取代了。
    “基托!”她的聲音在風吼水嘯中奮力掙紮,卻異常清晰,“你的道尺釘住的不是真理,是恐懼!你的繩索捆綁的不是秩序,是窒息!看看這傾斜的三十八度!它本身就是自然力量對你那僵死秩序最大的嘲諷!水流在衝刷它,風在撕扯它,大地深處的熔岩在……在……”她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嗆入的水汽,“它在積蓄力量!你聽不到嗎?你感覺不到嗎?你那完美的、冰冷的秩序,是建立在火山口上的!”
    “住口!”基托的聲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冒犯的怒意,如同平靜冰麵下驟然裂開的紋路。“混亂的囈語!”他猛地一揮手,動作快如刀鋒破空,“秩序衛隊!執行淨化!”
    兩名站在莉拉身後的衛兵,如同收到精確指令的機器,同時伸出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狠狠推向莉拉瘦削的後背!力量巨大而精準。
    “不——!”一聲淒厲的呼喊從人群中某個角落撕裂而出,瞬間被瀑布的咆哮吞沒。
    莉拉的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猛地向前撲倒,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她的腳尖在濕滑的岩石邊緣徒勞地蹭了一下,整個人便徹底脫離了懸崖的依托。風在她耳邊發出尖利的嘯叫,巨大的失重感瞬間將她吞噬。她的視野裏,隻有那道傾斜的、黝黑的繩索,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迎麵撞來!
    下墜!瘋狂的下墜!
    時間被拉長,又被壓縮。就在她即將撞上那根斜拉著的、象征著基托絕對意誌的“38°自由落體”繩索的前一刹那——
    “嘣——!”
    一聲極其沉悶、極其巨大、仿佛來自大地髒腑深處的斷裂聲,驟然炸響!
    這聲音並非金屬的脆響,更像是遠古巨獸的筋骨被強行撕裂,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纖維崩解的粗糙質感。它瞬間壓過了瀑布永恒的轟鳴,甚至讓整個懸崖平台都為之微微一震!石礫簌簌滾落。
    即將撞上繩索的莉拉,隻感覺到一股灼熱的氣浪猛地從下方噴湧而上,緊接著,那根近在咫尺、繃得筆直的黑繩,在她眼前毫無征兆地、從中段猛地向上彈起、甩開!
    斷裂了!
    不是她撞斷的,是它自己,從某個看不見的內部深處,崩斷了!
    斷裂點並非承受衝擊的瀑布段,而是在更高處,靠近懸崖頂端的某個位置。巨大的張力瞬間釋放,斷裂的繩索一端像一條垂死的巨蟒,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瘋狂地向上、向著懸崖頂端的平台反抽回去!另一端則失去了束縛,沉重地向下墜落。
    平台上,基托臉上那亙古不變的冰封麵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一種近乎茫然的神色,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在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裏閃過。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看著那截斷裂的繩頭,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抽打在平台邊緣一塊突起的岩石上!
    “啪嚓!”碎石飛濺!
    就在同一瞬間!
    懸崖之下,那柄深深嵌入赤道岩縫、象征著秩序原點與權力根基的青銅道尺,仿佛被那一聲繩索崩斷的巨響賦予了生命——或者說,釋放了束縛它的無形枷鎖。
    它劇烈地、無聲地顫抖起來!
    插入岩縫的末端,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裏,猛地噴湧出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氣息!仿佛地獄之門被強行撬開了一道縫隙!緊接著——
    “轟——!!!”
    一道刺目的、粘稠的、如同熔融黃金般的熾熱洪流,從道尺插入的岩縫處,猛烈地、狂暴地噴射而出!是熔岩!赤道深處積蓄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沸騰的、代表著大地原始混沌力量的地心熔岩!
    那熔岩並非垂直噴發。它仿佛擁有意識,又或是被那根剛剛斷裂、此刻正從高空墜落的麻繩末端所吸引。粘稠的、燃燒著的橙紅色流體,如同一條被喚醒的火焰巨龍,精準地、貪婪地撲向了那根正在下墜的、屬於懸崖方向的那截麻繩斷頭!
    “滋啦——!!!”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驟然響起!熔岩瞬間吞噬了那截垂落的麻繩斷口。麻繩,這由一千四百三十段普通纖維構成的“憲法”,在絕對的高溫麵前,脆弱得如同枯草。它沒有瞬間氣化,而是被點燃了!火焰沿著繩身,以驚人的速度向上、向懸崖的方向,瘋狂地蔓延、吞噬!
    火焰不是普通的橘紅色,它帶著熔岩特有的刺目金黃和硫磺的慘綠光芒,在繩索表麵跳躍、流淌。被點燃的繩索,不再是秩序的象征,它成了一條從地獄深淵直衝懸崖頂端的烈焰之鞭!它貪婪地舔舐著所經之處的每一寸繩體,發出貪婪的、劈啪作響的嘶鳴。
    懸崖頂端平台上,死寂被徹底打破,化作一片無法形容的混亂與驚駭的海洋!
    “繩子!繩子燒起來了!”有人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熔岩!赤道的熔岩!道尺……道尺被拔出來了?!”另一個聲音充滿了末日降臨的絕望。
    “跑啊!快跑!”尖叫聲、哭喊聲、推搡踩踏聲瞬間爆發,像沸水潑入滾油。之前被秩序衛隊維持的、麻木的隊列瞬間土崩瓦解。人們像被驚散的蟻群,驚恐萬狀地試圖逃離這懸崖邊緣,逃離那正沿著繩索逆流而上的死亡之火。秩序衛隊也陷入了混亂,他們徒勞地揮舞著棍棒,試圖重新控製人群,但麵對這天地異變和人群的集體恐慌,他們的努力蒼白無力。
    基托僵立在原地。狂風卷起他一絲不苟的衣角,吹亂了他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他那張總是如同冰封湖麵的臉孔,此刻劇烈地抽搐著。震驚、茫然、一種信仰根基被瞬間摧毀的劇痛,以及……一種麵對完全失控局麵的、深不見底的恐懼,如同調色盤上最混亂的顏色,在他臉上瘋狂交織、暈染。他死死盯著那條正被地獄之火飛速吞噬、蔓延上來的繩索,看著那火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繩身上代表每一段連接的粗大繩結,每一個繩結的爆燃都像是他精心構築的秩序世界炸開的一個窟窿。
    他引以為傲的“憲法繩索”,他統治的具象化基石,此刻正變成一條引燃毀滅的導火索!
    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喊出什麽命令,但喉嚨裏隻發出幹澀的嘶嘶聲,被淹沒在人群的狂亂和火焰燃燒的咆哮中。那柄他親手插入、象征著絕對坐標的道尺被噴湧的熔岩頂出岩縫的景象,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他眼前反複閃回。他精心構築的、建立在精密測量與絕對控製之上的世界,正在他腳下發出痛苦的呻吟,即將分崩離析。
    然而,這僅僅是崩塌的開始。
    就在熔岩之火沿著繩索瘋狂向上蔓延,距離懸崖頂端尚有數十米之遙時,更詭異、更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幕發生了。
    那根被基托視為王國生命線、由一千四百三十五段麻繩構成的“憲法繩索”,那根正在被地獄之火吞噬的繩索,突然……活了!
    不是比喻意義上的“活”。是物理意義上的、瘋狂而扭曲的“活”!
    從懸崖邊緣那斷裂的繩頭開始,仿佛被那熔岩之火注入了某種狂暴的生命力,又或是繩索本身壓抑了無數歲月的混沌本性被徹底點燃釋放,構成繩索的無數股麻纖維,猛地開始劇烈蠕動、膨脹!它們不再是溫順的、被編織在一起的材料,它們變成了無數條瘋狂扭動的、粗大的暗褐色巨蟲!
    斷裂的繩頭處,麻纖維瘋狂地分叉、滋長、蔓延,如同爆炸般向四麵八方噴射出無數新的、粗細不一的繩股!這些新生的繩股無視重力,像藤蔓又像觸手,以完全無法預測、毫無幾何規律可言的軌跡,瘋狂地向天空、向崖壁、甚至向混亂的人群方向抽打、纏繞、生長!
    這瘋狂的生長並非孤例。它如同瘟疫,沿著繩索的本體,向著懸崖下方、向著赤道岩縫的方向,飛速傳遞!整條一千四百三十五米長的“憲法繩索”,從斷裂點開始,正以指數級的速度,從一條相對規整的繩索,異化成一片瘋狂增殖、扭曲纏繞的、覆蓋天空的巨大網絡!
    那些新生的繩股,像是有自己的意誌。它們互相纏繞、打結,又猛地撕裂開,迸發出更多更細的分支。它們抽打在冰冷的崖壁上,留下深深的鞭痕;它們纏繞住凸出的岩石,瞬間將其勒緊包裹;它們甚至像貪婪的蛇,猛地卷向幾個逃離不及的秩序衛兵!
    “啊——!放開我!”一個衛兵發出淒厲的慘叫,他的腳踝被一條突然從下方彈射而出的、碗口粗的暗褐色繩股死死纏住,巨大的力量瞬間將他拖倒在地,向著懸崖邊緣拽去!旁邊的同伴驚恐地試圖去拉,卻被另一條橫掃過來的、帶著灼熱火星的繩索狠狠抽在胸口,慘叫著倒飛出去。
    繩索的生長越來越快,越來越混亂。它們在空中瘋狂地編織、打結、纏繞、分裂。一個繩結剛剛形成,立刻又爆開,滋生出幾十條新的分叉;分叉互相碰撞,又融合成更粗大、更扭曲的繩股。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一片巨大無朋、結構複雜到令人眩暈的、由瘋狂蠕動的暗褐色麻繩構成的“亂序之網”所遮蔽!
    這網是活的,它在呼吸,在搏動,在永不停歇地自我撕裂又自我縫合。它不再是基托的秩序之繩,它是混沌本身的具象化!是掙脫了所有束縛和定義的、狂亂的生命洪流!
    基托站在平台邊緣,腳下是瘋狂逃竄、互相踐踏的人群,頭頂是瘋狂蔓延、遮蔽天日的亂序之網。那網還在生長,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網眼中透出熔岩燃燒的詭異火光,將基托和他腳下的一切染上一種末日的、地獄般的色彩。
    他那雙曾洞悉一切精密計算、掌控一切細微變化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倒映著天空中那瘋狂扭動、不斷增殖的巨網。那網的結構瞬息萬變,沒有任何對稱,沒有重複的圖案,沒有可預測的節點。每一個繩結都在誕生和死亡,每一條繩股都在延伸和斷裂,形成一片永無止境的、純粹混亂的動態旋渦。
    秩序?測量?控製?
    這些他畢生信奉、並以此構建整個王國的詞匯,在這一片遮天蔽日的、活著的混沌之網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不……不可能……”基托幹裂的嘴唇終於擠出了幾個破碎的音節,聲音嘶啞微弱,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孩童般的無助和茫然。他下意識地後退,試圖遠離那不斷逼近、散發著灼熱硫磺氣息和纖維焦糊味的網。然而,他身後就是懸崖,就是那正在被熔岩之火吞噬、同樣在瘋狂扭曲生長的繩索末端。
    退無可退。
    就在這時,那沿著繩索本骸一路燒上來的熔岩之火,終於攀上了懸崖頂端!
    “轟——!”
    火焰如同找到了最豐美的燃料,猛地爆燃開來!金黃色的熔岩流體不再是僅僅附著在繩索表麵,它自身也化作了流動的火線,沿著那些瘋狂滋生的、新生的亂序繩股,猛烈地蔓延開來!
    熔岩之火與瘋狂生長的麻繩,在懸崖頂端、在基托的頭頂上方,在所有人驚恐萬狀的注視下,發生了最致命的交匯!
    熔岩,粘稠、灼熱、毀滅性的力量,象征著大地深處原始的、無差別的破壞。麻繩,此刻已化身為瘋狂增殖、混亂無序的生命象征。當毀滅的熔岩流遇到新生的亂序繩網,產生的不是湮滅,而是……一種更加恐怖、更加詭異的共生!
    火焰不再是單純地燃燒繩索。它在吞噬繩索的同時,似乎也被那瘋狂生長的生命力所催化、所引導!熔岩流被無數新生的、扭曲的繩股分流、纏繞、引導。繩索在火焰中焦黑、碳化,但更多的新生纖維從焦炭的邊緣、從未被火焰觸及的深處,以更快的速度、更狂野的姿態爆裂滋長出來!這些新生的繩索,本身似乎就帶著火焰的烙印,呈現出一種暗紅的、半熔融的狀態,它們纏繞著熔岩流,如同給火焰巨龍披上了燃燒的鬃毛!
    熔岩沿著繩網的脈絡,被分割成無數條細小的、流淌著火光的溪流,在瘋狂扭動的繩股間奔騰、跳躍。繩索則貪婪地吮吸著熔岩的毀滅性能量,將其轉化為自身更加狂暴、更加無序生長的動力!火焰在繩網的空隙間燃燒、爆炸,每一次爆炸都催生出更多扭曲的繩結和分叉。
    懸崖上空,一幅末日圖景徹底展開:一張覆蓋了幾乎整個視野、巨大無朋、結構瞬息萬變的暗褐色繩網。在這張巨網之中,無數道金紅色、流淌著熔岩的“火線”在瘋狂竄動、蔓延、交織。熔岩與繩索,毀滅與生長,秩序崩塌後的混沌與大地原始的狂暴,在此刻完美地、恐怖地融為一體!形成一片籠罩整個首都天空的、燃燒著的、搏動著的、不斷擴張的——亂序火網!
    滾燙的熔岩液滴,如同地獄的雨點,開始從這巨大的、燃燒的火網上滴落下來。它們落在冰冷的岩石平台上,發出“嗤嗤”的聲響,冒出刺鼻的白煙;落在混亂奔逃的人群中,立刻引發淒厲到非人的慘叫和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
    “天啊!救命!”
    “燒著了!我的衣服!”
    “神罰!這是神罰啊!”
    絕望的哭嚎徹底淹沒了瀑布的轟鳴。人群徹底失去了方向,像無頭的蒼蠅在熔岩火雨下亂撞,互相推擠、踩踏,隻為遠離那不斷滴落死亡的中心。秩序衛隊早已潰散,自身難保。整個秩序之崖頂端,已化為人間煉獄。
    基托站在煉獄的中心。一滴滾燙的熔岩液,帶著硫磺的刺鼻氣味,“啪”地一聲,濺落在他鋥亮的黑色皮靴尖上。皮料瞬間焦黑、卷曲,發出一股惡臭。
    這微不足道的灼痛,卻像一道最後的驚雷,劈開了基托腦海中最後一絲僵硬的麻木和自欺欺人的壁壘。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穿透稀疏的、被火網染成暗紅色的雨幕,穿透那些瘋狂扭動、燃燒著金紅火焰的繩股縫隙,投向遠方。
    在那裏,在懸崖之下廣袤的平原盡頭,是他引以為傲的王國首都——“秩序之冠”。那座城市,是他畢生心血的結晶,是他“絕對秩序”理念最完美的造物。筆直的街道如同用道尺畫就,規整的建築群嚴格按照幾何網格排列,沒有任何多餘的曲線,沒有任何意外的凸起。它曾像一枚巨大的、冰冷的齒輪,在基托製定的規則下精確運轉。
    此刻,在基托的視野裏,這座他精心構築的秩序之城,正被一片巨大的、不斷移動擴張的陰影所覆蓋。那是他頭頂這片燃燒的、搏動的亂序火網投下的死亡之影!巨大的陰影邊緣,正緩緩地、無可阻擋地,吞噬著城市邊緣那些棱角分明的建築。
    陰影之下,城市中那些如同棋盤格般規整的街道上,開始出現混亂的黑色斑點——那是驚恐奔逃的市民。緊接著,一點刺目的紅光,在陰影覆蓋區域的邊緣猛地亮起!隨即是第二點,第三點!是火!城市也開始燃燒了!是滴落的熔岩點燃了建築?還是這籠罩天空的混亂火網本身散發出的毀滅氣息,點燃了城市中壓抑已久的什麽東西?
    基托的瞳孔劇烈收縮,倒映著遠方城市邊緣升騰起的滾滾黑煙和跳躍的火光。他看到了他引以為傲的中央測量塔——那座王國最高的建築,象征著絕對坐標的原點——此刻在巨大的、扭曲的陰影下,顯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到塔身上那冰冷的刻度,正在陰影的侵蝕下,緩緩扭曲、融化……
    “秩……秩序……”基托的嘴唇再次翕動,試圖吐出那個支撐了他一生的詞匯。但這一次,聲音微弱得如同歎息,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空洞和虛弱。這個詞,曾經重逾千鈞,是他權力的權杖,是他信仰的基石。而此刻,在這個由他親手締造、又因他絕對意誌而崩塌的燃燒天空下,在這個被熔岩火雨和瘋狂繩網覆蓋的煉獄裏,在這個正被混亂陰影吞噬、開始燃起反抗或僅僅是求生)之火的秩序之城中……這個詞匯,輕飄飄的,失去了所有重量,失去了所有意義。
    它像一片枯葉,剛從嘴邊飄出,就被懸崖上狂亂的熱風瞬間撕碎、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試圖再次挺直他那象征無上權威的脊背,試圖找回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姿態。但一股無法抗拒的虛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他被熔岩燙傷的腳趾尖,沿著僵硬的脊椎,瞬間衝上了他的頭頂。支撐了他一生的、由精密計算和絕對控製澆築而成的精神骨架,在這一刻,伴隨著那根“憲法繩索”的崩斷、伴隨著頭頂這片燃燒的亂序之網,發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呻吟。
    基托的身體,在周圍人群絕望的奔逃和頭頂火網燃燒的劈啪聲中,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山嶽傾頹的預兆。他那雙曾倒映星辰、勘定經緯的銳利眼眸,此刻空洞地映照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燃燒天幕,映照著那在火網中瘋狂蠕動、不斷編織著無法解讀圖案的繩索。那不再是繩索,那是他畢生信仰的墳墓,是混沌本身歡慶勝利的旗幟。
    他張開嘴,似乎想最後一次呼喚他的秩序衛隊,下達最後的命令。但喉嚨裏湧上的,隻有熔岩硫磺的灼熱腥氣,和一種鐵鏽般的、絕望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