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鐵軌的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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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榭麗舍大街的夜,從來不是真正的黑。它是金粉與霓虹調成的濃稠雞尾酒,流淌在昂貴皮鞋與輪胎碾壓的寬闊路麵上。雅克警官的靴子踏在這片流淌的金色裏,每一步都踩得異常沉重。他巡邏的路線,是這條世界聞名的大街最新鋪就的一段——143.5米,用那批特殊的鐵軌鋪設而成。官方說法是“曆史再利用”,但雅克知道,那些沉甸甸的鋼軌,每一寸都浸泡過血與火,來自一百五十多年前那個春天,巴黎公社社員們被成排槍決的刑場。那些鐵軌,曾是處決的墊板,如今成了繁華的基石。
    夜風帶著奢侈品櫥窗裏昂貴的香水味和遠處塞納河的濕氣,吹在臉上,卻像帶著細小的冰碴。雅克裹緊了製服外套,領口那枚代表國家機器的銅鷹徽章冰冷地硌著下巴。他機械地邁步,靴跟落下,叩擊著鐵軌與鐵軌之間那細微的縫隙。
    嗒。
    嗒。
    嗒。
    起初隻是尋常的腳步聲,空洞,帶著金屬的回響。但走著走著,雅克皺起了眉。聲音變了。不再是簡單的“嗒、嗒”,它有了節奏,一種奇異的、頑固的、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的脈動。他的靴跟每一次精準地落在軌縫上,那聲音便不再是孤立的撞擊,而是匯入了一個更宏大的、不可見的節拍器。
    嗒—嗒—嗒—嗒—嗒—嗒—嗒—
    這節奏……雅克的心髒猛地一縮。太熟悉了,刻在法蘭西骨髓裏的某種東西,被強製遺忘卻又無法真正磨滅的東西。是《國際歌》。那雄渾、悲愴、充滿力量的進行曲節奏,正以一種低沉到幾乎不可聞、卻又清晰地震撼著耳膜的頻率,從他的靴底,順著冰冷的鋼鐵,直衝上來,撞進他的胸腔。
    他下意識地停了一步。靴跟懸在半空。那共振的節拍消失了,隻剩下香榭麗舍大街慣有的、被金錢和欲望包裹的喧囂底噪。雅克屏住呼吸,再次落下腳。
    嗒—嗒—嗒—嗒—嗒—嗒—嗒—
    《國際歌》的節拍再次響起,頑固地,不容置疑地,從鐵軌的縫隙裏,從曆史的幽深處,從無數亡魂的沉默中,共振而出。雅克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比冬夜的風更刺骨。他環顧四周,霓虹依舊閃爍,行人匆匆,無人察覺這腳下的異響。這聲音,似乎隻為他一人鳴響。
    他強迫自己繼續巡邏,靴跟卻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軌縫上。那共振的節拍如同附骨之蛆,鑽進他的耳朵,敲打著他的神經。他想起警局檔案室裏那些落滿灰塵的卷宗,泛黃的紙張上模糊的字跡記錄著那段血腥的曆史:1871年5月,凡爾賽軍隊攻入巴黎,公社的最後一批戰士在拉雪茲神甫公墓的牆邊被集體槍決。行刑隊腳下墊著的,就是這些後來被拆除、編號封存的鐵軌。據說,血浸透了枕木,滲進了鋼鐵的紋理。再後來,它們被秘密運走,封存於某個廢棄倉庫的深處,直到這次“曆史再利用”計劃啟動。
    “雅克!發什麽呆呢?”搭檔雷諾的大嗓門打斷了他的思緒。雷諾是個壯實的家夥,臉上總帶著對這份差事的滿足和對一切“怪力亂神”的不屑。
    “沒什麽,”雅克含糊地應了一聲,加快了腳步,試圖擺脫那糾纏不休的節拍,“有點冷。”
    雷諾咧嘴一笑,拍了拍腰間的警棍:“動起來就暖和了!盯著點那些醉鬼和扒手,這才是正經事。別老琢磨那些老掉牙的骨頭渣子。”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下的鐵軌,發出沉悶的響聲,那《國際歌》的共振卻並未因他的粗暴而改變分毫,依舊固執地回響在雅克耳中。
    雅克沒再說話。骨頭渣子?也許吧。但此刻,這些“骨頭渣子”正在他的腳下歌唱,用一種隻有他能聽見的方式。他感到一種巨大的荒謬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他穿著這身製服,代表著秩序,代表著當年鎮壓者的後繼者,卻成了這亡魂之歌唯一的聽眾。
    後半夜,雅克被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驅使著,繞開了雷諾,獨自一人回到了那段143.5米的鐵軌旁。喧囂已歇,香榭麗舍顯露出難得的空曠和寂靜。他蹲下身,手指遲疑地觸碰冰冷的軌麵。金屬的寒意瞬間刺入指尖。他猶豫了一下,緩緩地將耳朵貼了上去。
    嗡——
    一種低沉、混雜的轟鳴瞬間湧入耳道。那不是單一的聲音,是無數聲音的疊加:遠處地鐵駛過的震動,城市永不眠息的電流嗡鳴,輪胎摩擦路麵的細碎噪音……但在這一切之下,更深邃的地方,他捕捉到了。那不再是清晰的節拍,而是一種模糊的、持續不斷的低語,像風穿過空曠的峽穀,又像無數人在極遠處齊聲哼唱,不成曲調,卻飽含著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愴與不甘。是那些被槍決者的歎息?還是鐵軌本身對自身命運的哀鳴?雅克分辨不清,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悲傷和寒意順著冰冷的鋼鐵,直抵心髒。他猛地抬起頭,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第二天傍晚,雅克提前來到警局檔案室。管理員是個幹癟的老頭,對雅克這個“夜貓子”警官深夜來訪見怪不怪。雅克憑著模糊的記憶,報出了幾個關鍵詞:“1871年……五月……拉雪茲神甫公墓……處決鐵軌……後續處理……”
    老頭在堆積如山的舊檔案裏翻找了很久,灰塵在昏黃的燈光下飛舞。終於,他抽出一個薄薄的、封麵幾乎碎裂的卷宗袋,上麵的字跡模糊難辨。“喏,就這個了。當年處理這批‘特殊建材’的記錄,沒多少頁,也沒人看。”
    雅克幾乎是搶了過來,手指有些顫抖地解開係繩。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他小心翼翼地翻閱著。大部分是枯燥的交接清單和運輸記錄。直到最後一頁,一行潦草的小字,像是不經意的備注,又像是記錄者無法壓抑的私語,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
    “……為加固材質,並確保其承載曆史之厚重,熔鑄時摻入部分……遺骸骨灰……特此備注。”
    “遺骸骨灰”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雅克手指一縮。卷宗從手中滑落,散在地上。他踉蹌一步,扶住積滿灰塵的鐵質檔案架,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原來如此!那低語,那共振,那無法磨滅的節拍……並非僅僅是曆史的回音,而是物理意義上的存在!那些被槍殺、被焚燒的公社社員,他們的骨灰,竟然被當作了一種特殊的“添加劑”,熔鑄進了這些冰冷的鐵軌之中!他們成了這繁華大道的一部分,以一種最殘酷、最荒誕的方式,被“再利用”了!
    雅克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湧上喉嚨。他衝出檔案室,在空曠的走廊裏扶著牆幹嘔,卻什麽也吐不出來。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低沉、頑固的《國際歌》節拍,此刻聽來,卻像是無數冤魂在鋼鐵的牢籠中絕望的呐喊和控訴。
    接下來的幾天,雅克如同行屍走肉。巡邏時,他極力避免踩踏軌縫,但那詭異的節拍卻仿佛擁有了生命,總能在他最不經意的時候,順著地麵、順著空氣鑽進他的耳朵。雷諾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但隻當他是被那“晦氣”的鐵軌影響了心情,打趣了幾句便不再理會。
    雅克開始失眠。閉上眼,黑暗中就會浮現出泛黃檔案上那行潦草的小字,緊接著是扭曲的畫麵:衝天火光吞噬著年輕的麵孔,滾燙的金屬溶液翻滾著,灰白色的粉末被投入其中,瞬間消失……然後,是他自己穿著鋥亮的皮靴,重重地踏在那混合了骨灰的鐵軌上,每一步都踐踏著亡魂的尊嚴。他成了這褻瀆儀式的一部分,一個穿著製服的、活著的幫凶。
    他開始害怕黎明。因為每一個巡邏結束、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刻,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過那段鐵軌,目光掃過冰冷的軌麵時,總有一種莫名的、令人心悸的預感攫住他。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晨光中,在亡魂的注視下,即將顯現。
    預感在一個異常清冷的早晨應驗了。
    厚重的夜幕被東方的魚肚白一點點稀釋,香榭麗舍大街從沉睡中緩緩蘇醒,但離真正的喧囂還有一段時間。空氣冷冽而幹淨。雅克結束了最後一圈巡邏,腳步沉重地踏上那143.5米的起點。靴子踩在軌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那熟悉的《國際歌》節拍似乎也微弱了,仿佛亡魂在積蓄力量,等待著什麽。
    就在他走到大約中間位置時,第一縷真正的、銳利的晨光,如同金色的利劍,刺破高樓間的縫隙,精準地投射在腳下的鐵軌上。
    雅克下意識地低頭。
    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在冰冷、光滑、沾染著城市浮塵的金屬軌麵上,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清晰地浮現出一行字跡。那不是刻痕,不是汙漬,更像是光線與金屬本身發生了某種奇異的反應,如同顯影液中的相紙,漸漸清晰地勾勒出筆畫。
    那字跡是深褐色的,帶著一種幹涸血液般的質感,在金色的晨光下,觸目驚心:
    1578.94元 = 1骨塊 + 2聲自由
    雅克如同被釘在了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那行字,每一個字符都像燒紅的鐵釺,烙在他的視網膜上,烙進他的大腦深處。
    1578.94元?這是什麽數字?一種定價?一個等式?
    1骨塊?是指熔鑄進鐵軌中的一份骨灰?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被量化、被物化後的殘渣?
    2聲自由?兩身自由?這又是什麽?兩聲呐喊?兩聲槍響?還是……兩聲被允許的、標定了價格的呼吸?
    荒謬!殘酷!冰冷到極致!
    這個等式,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雅克心中那扇一直緊閉的、充滿困惑和壓抑的門。它用一種最直白、最殘酷的方式,揭示了這鐵軌的本質,揭示了那段被“再利用”的曆史背後,令人作嘔的邏輯——將生命、將自由、將反抗的精神,統統碾碎,熔鑄成冰冷的、可計算的、可交易的“材料”!
    這不再僅僅是曆史的回響,這是曆史本身在控訴!控訴著過去那場屠殺的野蠻,更控訴著當下這種“再利用”所代表的、對生命價值最徹底的蔑視和褻瀆!他們不僅奪走了那些人的生命,還將他們的遺骸變成了商品,變成了鋪就這條“光明之路”的墊腳石!甚至,連“自由”這種抽象的概念,也被標上了價格,變成了等式裏一個可悲的、被量化的符號!
    雅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猛地蹲下,手指顫抖著,不顧一切地想去觸碰那行字,仿佛要確認它是否真實存在。指尖傳來金屬的冰冷,那深褐色的字跡在晨光下微微反光,清晰無比。
    “1578.94元……”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沙啞。這個數字,像一個冰冷的咒語。他忽然想起了什麽,猛地掏出手機,手指僵硬地劃開屏幕,點開一個查詢頁麵。那是他,一個巴黎基層巡警的工資明細。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數字,最終定格在“時薪”那一欄。
    15.7894歐元。
    雅克的眼睛瞬間睜大,瞳孔收縮。15.7894歐元……1578.94元……小數點前移兩位,單位從歐元變成元……這難道是巧合?一個荒謬絕倫、令人毛骨悚然的巧合?
    他盯著手機屏幕,又猛地看向軌麵上那深褐色的燈式。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腦海:這個數字,1578.94元,是否就是他——一個維持著這條鋪滿“骨響”鐵軌之秩序的警察——的時薪?他每工作一小時所獲得的報酬,其數值,竟然恰好等於這鐵軌等式裏,購買“1骨塊+2聲自由”所需的價格!
    這個發現帶來的衝擊,比看到等式本身更甚。雅克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不再是曆史的旁觀者,更不是無辜的巡邏者。他,雅克,穿著這身製服,拿著這份薪水,他本身就成了這個等式的一部分!他用自己的勞動時間,用自己的生命,在支付著腳下這些鐵軌所代表的、對過去亡靈的褻瀆和對自由價值的扭曲定價!
    他成了這龐大、冰冷、吃人機器中的一個齒輪,一個用自身生命為這血腥鋪就的“繁榮”提供動力的零件!他的“自由”,他那看似可以行走、可以呼吸、可以領薪水的“自由”,是否也如同等式裏那“2聲自由”一樣,是被標定了價格、被嚴格限定在軌道之內的可憐施舍?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嗚咽從雅克喉嚨裏擠出。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後退幾步,仿佛要逃離腳下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他抬起頭,望向沐浴在晨光中的香榭麗舍大街。凱旋門在遠處矗立,象征著勝利與榮光。兩側的奢侈品店櫥窗反射著金光,展示著極致的奢華。衣著光鮮的男女開始出現,步履匆匆,奔赴各自用金錢衡量的前程。
    多麽繁華!多麽“自由”!
    然而,在雅克此刻的眼中,這條金光大道徹底變了模樣。它不再是由石頭和瀝青鋪就,而是由無數沉默的、被碾碎的骨灰澆築而成!每一塊地磚下,都壓著一聲被扼殺的呐喊;每一道霓虹的光影裏,都晃動著被標價出售的“自由”的幽靈。腳下那143.5米的鐵軌,是這條大道最赤裸、最血腥的縮影,是曆史傷口上被強行貼上的、沾滿銅臭的創可貼!
    那行深褐色的等式,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烙在冰冷的鋼鐵上,也烙在了雅克的靈魂裏。他站在那裏,穿著筆挺的製服,卻感覺自己一絲不掛,被那晨光、被那等式、被無數道來自鋼鐵深處、來自曆史塵埃的目光,剝得精光。
    他成了這條街的一部分,一個活著的、行走的、被標定了價格的主角。他用自己的存在,證明著那個等式的永恒與殘酷。
    雅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警局的。推開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裏麵熟悉的消毒水味、咖啡味和紙張油墨味混合在一起,撲麵而來。雷諾正叼著半截冷掉的羊角麵包,對著電腦屏幕敲打昨晚的巡邏報告。
    “嘿,雅克!臉色怎麽跟見了鬼似的?”雷諾含糊不清地打招呼,頭也沒抬,“又被那‘唱歌的鐵軌’嚇著了?我說你就是想太多!趕緊的,報告寫完交上去,頭兒等著呢。”
    雅克沒說話,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冰冷的金屬椅麵透過製服褲子傳來寒意。他盯著麵前空白的報告紙,筆尖懸在半空,微微顫抖。報告?寫什麽?寫昨夜平安無事?寫他聽到了曆史的哀歌?寫他看到了亡魂的定價單?
    他眼前又浮現出那行深褐色的等式:1578.94元 = 1骨塊 + 2聲自由。還有手機屏幕上那個冰冷的數字:15.7894歐元\小時。
    荒謬的等式,殘酷的互文。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裏翻騰的惡心和一種近乎毀滅的衝動。他拿起筆,筆尖落在紙上,卻重如千鈞。他該寫什麽?能寫什麽?
    就在這時,警局內部通訊係統的紅燈突然急促閃爍起來,刺耳的蜂鳴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雷諾猛地抬起頭,麵包渣掉了一身。
    “全體注意!香榭麗舍大街143.5米路段!緊急情況!有示威者聚集!重複,有示威者聚集!立即前往處置!最高警戒級別!”
    雷諾罵了一句髒話,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警棍和對講機,一邊套上外套一邊衝雅克吼:“媽的!就知道那鬼地方沒好事!快!雅克!動起來!”
    雅克身體一僵。示威者?聚集在哪段鐵軌旁?他們知道了什麽?他們想幹什麽?
    他幾乎是機械地跟著雷諾衝出了警局大門,跳上警車。警笛淒厲地鳴叫著,劃破清晨相對寧靜的空氣,朝著香榭麗舍大街疾馳而去。
    警車在距離聚集人群幾十米外被堵住了。雅克推開車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那段143.5米的鐵軌周圍,已經聚集了上百人。他們大多很年輕,穿著普通的衣服,沒有統一的標識,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種相似的、混合著憤怒、悲傷和決絕的神情。他們沉默著,沒有喊口號,沒有舉標語,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低著頭,目光聚焦在腳下的鐵軌上。人群的核心區域,有人用白色的粉筆,在冰冷的路麵上,圍繞著那段鐵軌,畫了一個巨大的、歪歪扭扭的等式:
    1578.94 = 1 + 2
    沒有單位,沒有說明。但每一個看到它的人,似乎都瞬間明白了它的含義。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隻有風吹過街道的嗚咽和遠處警笛的嘶鳴。
    雅克和雷諾以及其他趕到的警察迅速組成人牆,試圖將人群與鐵軌隔開,阻止他們進一步行動。推搡和嗬斥聲開始響起。
    “退後!立刻退後!這裏是公共道路,禁止非法聚集!”雷諾揮舞著警棍,聲音嘶啞。
    人群像沉默的礁石,麵對警察的推搡,隻是微微晃動,卻不肯後退。一個戴著眼鏡、麵容蒼白的年輕人抬起頭,目光穿過警察的肩頭,死死盯著那段鐵軌,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雅克耳中:“他們在這裏……他們一直在告訴我們……用血,用骨頭,用鐵的聲音……”
    雅克的心猛地一抽。他們知道了!他們竟然也知道了那個等式!他們聽到了那鐵軌的“骨響”!
    衝突在瞬間爆發。不知是誰先推了一把,警察的人牆出現了一個缺口。幾個年輕人猛地衝了過去,撲倒在鐵軌上。他們不顧警察的拉扯和警棍的威脅,用手掌,用額頭,甚至用臉頰,死死地貼住那冰冷的軌麵,仿佛在傾聽,在感受,在與地下的亡魂對話。
    “起來!立刻起來!否則采取強製措施!”雷諾怒吼著,伸手去拽一個趴在鐵軌上的女孩。
    就在這時,雅克看到了。
    在那個女孩緊貼著的軌麵上,一小片區域,在清晨越來越亮的光線下,那深褐色的、令人心悸的等式——“1578.94元 = 1骨塊 + 2聲自由”——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如同一個無法磨滅的烙印,一個來自地獄的收據!
    女孩顯然也看到了。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悲憤。她指著那行字,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聲音尖利得刺破雲霄:
    “看啊!你們看啊!這就是代價!這就是他們標出的價碼!我們的骨頭!我們的自由!都被他們標好了價格!”
    這一聲呐喊,如同點燃火藥桶的火星。沉默的人群瞬間沸騰了。憤怒的吼聲、哭泣聲、質問聲轟然炸響。
    “無恥!”
    “褻瀆!”
    “把他們的名字還回來!”
    場麵徹底失控。更多的警察從四麵八方湧來,警棍揮舞,盾牌推進,試圖強行驅散人群。叫罵聲、哭喊聲、身體碰撞的悶響、警棍敲擊盾牌的脆響……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噪音。
    雅克被裹挾在混亂的中心。他穿著製服,手裏握著警棍,本該是維持秩序的一方。但此刻,他感覺自己被撕裂了。一邊是職責,是命令,是那個冰冷的等式賦予他的“價格”;另一邊,是腳下鐵軌傳來的無聲控訴,是那些年輕臉龐上真實的悲憤,是那個女孩聲嘶力竭的呐喊。
    他看到了雷諾,他的搭檔,正漲紅著臉,將一個試圖保護同伴的年輕人粗暴地按倒在地,膝蓋死死頂住對方的背脊。他看到了那個戴眼鏡的蒼白青年,眼鏡被打飛了,額頭流著血,卻依然掙紮著試圖靠近鐵軌。
    雅克的目光,最終落回自己的腳下。他正站在那段鐵軌之上。混亂中,不知是誰的腳重重地踏在他旁邊的軌縫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
    清晰無比,雄渾悲愴。
    《國際歌》的節拍,再次通過鋼鐵的共振,穿透混亂的喧囂,無比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這一次,它不再低沉,不再模糊,它充滿了力量,充滿了憤怒,仿佛沉睡的火山在腳下轟鳴,即將噴薄而出!
    這聲音,不再隻屬於他一個人。它屬於腳下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屬於所有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靈魂,屬於此刻正在為記憶和尊嚴而抗爭的每一個人!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雅克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一種想要砸碎什麽、撕裂什麽的衝動。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警棍,這根代表著秩序和強製的黑色短棍,此刻在他手中重如千鈞,冰冷而可憎。
    就在雷諾再次舉起警棍,狠狠砸向那個戴眼鏡青年的肩膀時,雅克動了。
    他沒有衝向示威者,也沒有衝向雷諾。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混亂的人群和推搡的同事,高高舉起了手中的警棍。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在《國際歌》那不屈的節拍聲中,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警棍狠狠地、決絕地砸向腳下那段冰冷的、浮現著血色等式的鐵軌!
    哐——!!!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壓過了所有的喧囂。
    金屬與金屬的猛烈撞擊,火花四濺!
    那根堅硬的警棍應聲而斷!半截脫手飛出,落在遠處。
    雅克的手被震得發麻,虎口裂開,鮮血瞬間湧出,滴落在冰冷的、深褐色的等石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混亂的人群停下了推搡。
    揮舞警棍的警察們愕然回頭。
    雷諾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雅克,像看著一個瘋子。
    整個世界,隻剩下那一聲警棍斷裂的巨響在回蕩,以及腳下鐵軌深處,那被更猛烈激發的、如同海嘯般洶湧澎湃的《國際歌》的共振轟鳴!
    雅克站在斷裂的警棍旁,手上淌著血,腳下踏著亡魂的定價單。他抬起頭,望向驚愕的雷諾,望向混亂的人群,望向這條金光閃閃卻又浸透骨血的大街。晨光刺眼,照亮了他臉上混雜著痛苦、決絕和一絲奇異解脫的表情。
    他沒有說話。但所有人都聽到了。那來自鐵軌深處,來自曆史深處,來自每一個不甘被定價的靈魂深處的轟鳴,正以無可阻擋之勢,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