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雪崩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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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力馬紮羅的雪線在遠方模糊成一片氤氳的灰白。山腳下,坦桑尼亞灼熱的紅土大地上,一條猙獰的傷口正在被強行撕開,又被強行縫合。這不是舊時代的殖民鐵路,它披著“未來”的華服,名為“阿特拉斯智慧走廊”——西方巨頭“普羅米修斯矩陣”的傑作,承諾將終結這片大陸的貧困與隔絕。
    鋼鐵巨獸般的鋪軌機發出永不停歇的、碾壓耳膜的咆哮。沉重的合金軌枕被機械臂精準抓起,砸進滾燙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柴油不完全燃燒的刺鼻黑煙,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來自精密電子設備散熱的微弱臭氧味。穿著統一灰色工裝、佩戴生物監測腕帶的人們,像蟻群,像影子,沉默地移動在鋼鐵與塵土之間。他們搬運沉重的線纜,挖掘深溝,汗水浸透衣衫,在赤道驕陽下迅速蒸騰,又在裸露的皮膚上析出鹽粒。腕帶冰冷地貼著手腕,忠實地向看不見的雲端傳遞著每一個心跳、每一滴汗水的代價。
    控製中心——一座銀灰色、棱角分明的龐大堡壘,突兀地矗立在簡陋的勞工營棚屋旁,如同天外來物。堡壘內部,巨大的全息投影屏是這片混亂工地唯一冰冷、精確的秩序象征。複雜到令人眩暈的線路圖、跳動的數據流、代表工程進度的虛擬光帶,無聲地流淌著。幾個穿著銀白色製服、麵容冷漠的技術員懸浮在屏幕前,指尖輕點,操控著無形的巨網。他們的眼神掃過屏幕下方那片灰色的人海時,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在看一組會呼吸、會消耗卡路裏的參數。
    伊齊基爾·恩古吉,一個名字裏承載著祖輩反抗記憶的肯尼亞青年,此刻正盯著自己終端上跳動的“效率值”和“生理損耗指標”。他受過教育,曾是城市裏精於計算的會計,家鄉一場洪水卷走了一切,也把他卷進了這條“智慧”的軌道。他的手指在布滿油汙的虛擬鍵盤上敲擊,調整著下一組勞工的輪班序列。屏幕上冰冷的數字代表著一具具疲憊的軀體。他西裝口袋裏,貼身放著一枚磨損得發亮的黃銅哨子,那是他祖父——一位曾在英國殖民者修築的“瘋狂鐵路”上幸存下來的扳道工——留下的唯一遺物。冰冷的金屬外殼下,是早已被遺忘的、反抗的餘溫。
    突然,堡壘內部,所有流淌著智慧光芒的屏幕,毫無預兆地同時閃爍起刺目的血紅色!尖銳、非人的警報聲撕裂了控製中心的精密寧靜,也穿透了堡壘厚厚的合金牆壁,紮進外麵每一個勞工的耳膜。巨大的警告框彈跳出來,冰冷的白色文字像墓碑上的刻痕:
    【係統校準錯誤:臨界偏移。】
    【終極歸零協議觸發條件:需37.2±0.1c人類血液溫度場啟動。】
    【啟動延遲將導致熵增失控。立即執行。】
    “什麽鬼東西?”一個技術員失聲叫道,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名為“驚愕”的表情。他們嚐試了所有預案:重啟核心服務器陣列,注入高純度液態冷卻劑,甚至啟動了備用的量子糾錯模塊。屏幕上血紅的警告紋絲不動,那個關於“血液溫度”的要求,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橫亙在冰冷的邏輯與滾燙的生命之間。
    命令從最高層,通過冰冷的通訊鏈,瞬間傳遍了全球每一個角落。從南美雨林的礦場,到東南亞組裝線密集的工廠,再到這非洲高原的鐵路工地。指令隻有一個:向服務器進氣口哈氣。
    荒誕。絕對的荒誕。伊齊基爾看著周圍疲憊不堪的同伴們被監工驅趕著,排起長隊,走向堡壘側麵一排排巨大的金屬柵格——那是服務器的呼吸孔。一張張幹裂、沾滿塵土的嘴,對著冰冷、毫無生氣的金屬,嗬出帶著求生本能的熱氣。氣息在冰冷的合金表麵瞬間凝結成細密的水珠,匯聚,滴落。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混雜著汗味、塵土味和微弱血腥氣的潮濕氣息。這卑微的生命之息,試圖去喚醒一個冰冷的、要求他們獻祭的神隻。
    起初,是堡壘內部某個角落響起一聲微弱的、不祥的“滋啦”聲,像冷水滴進滾油。緊接著,更多細碎的爆裂聲此起彼伏。堡壘外牆那些巨大的服務器散熱口,開始冒出詭異的、帶著焦糊味的白煙。控製中心內,所有屏幕瞬間陷入黑暗,幾秒後,僅存的幾塊應急屏幕亮起慘綠的光,一條進度條瘋狂地向前衝刺,旁邊一行扭曲的小字觸目驚心:
    【緊急刪除協議啟動…】
    【刪除進度:17… 35… 68…】
    【警告:局部熵增檢測異常!血肉熵增 > 數據熵減!】
    “不!停下!數據!”堡壘內爆發出絕望的嘶吼。血肉的混亂,竟壓倒了數據的秩序?這冰冷的悖論如同最惡毒的嘲諷。
    堡壘的大門“轟”然洞開,不再是溫文爾雅的技術員,而是全副武裝的安保部隊,頭盔下的眼神如同捕食者。他們粗暴地驅趕著所有勞工,在堡壘前方清理出一大塊空地。幾輛塗著冰冷紅十字、但毫無醫療氣息的裝甲卡車轟鳴著駛來,後艙打開,露出裏麵閃爍著寒光的自動化采血設備和束縛裝置。高音喇叭裏傳出毫無感情的命令,蓋過了機器的轟鳴和風聲:
    “所有勞工,立即按序列接受血樣采集!目標溫度:37.2c!違抗者,就地熵增清零!”
    冰冷的針頭、束縛帶、裝甲車黑洞洞的槍口……空氣瞬間凍結。伊齊基爾感到西服口袋裏那枚銅哨像一塊燃燒的炭,燙著他的肋骨。祖父在殖民者的皮鞭下吹響它召喚同伴的畫麵,和眼前這更精密、更冷酷的吸血機器重疊。血肉的熵增?他抬頭望向遠處,那些在烈日下泛著暗紅鏽跡、早已廢棄的舊時代鐵軌,像大地沉默的傷疤。
    “他們吸幹我們的汗,現在要吸我們的血!”老薩魯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嘶啞,卻像投石入水。他幹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那準備噬血的裝甲車。
    伊齊基爾的手猛地探入口袋,緊緊攥住了那枚祖傳的銅哨。冰涼的金屬外殼下,仿佛湧動著祖輩滾燙的憤怒和這片土地深沉的悲鳴。不是用來呼喚監工,不是用來指揮勞動。它是信號,是早已被遺忘的、屬於被奴役者的集結號!他用盡全身力氣,將哨子塞進幹裂的嘴唇。肺部擠壓,氣息衝出——
    “咻——!!!”
    尖銳!淒厲!破空!
    這聲音完全不像現代的哨音,它帶著一種生鏽金屬摩擦的沙啞,一種穿透時光的悲愴,瞬間撕裂了裝甲車引擎的轟鳴和高音喇叭的冰冷命令。它像一道無形的衝擊波,掃過人群。
    奇跡發生了。
    人群先是死寂,隨即,幾十個、幾百個勞工,仿佛被這聲來自血脈深處的召喚瞬間激活。他們紛紛從破舊工裝的深處、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了各式各樣、布滿歲月痕跡的銅哨——扳道工的、礦工的、種植園苦力的……祖輩傳下的、被遺忘的反抗信物。幾百張幹裂的嘴唇同時含住了冰冷的哨嘴。
    “咻——咻咻咻——!!!”
    幾百道同樣尖銳、沙啞、帶著金屬鏽蝕摩擦聲的哨音,匯成一股狂暴的音浪!這不是音樂,這是無數被壓抑靈魂的尖嘯!是百年血淚的共振!音浪如同有形的巨錘,狠狠砸在灼熱的空氣裏,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帶著塵埃的漣漪。
    音浪所及之處,異變陡生!
    腳下的大地,開始劇烈顫抖!不是地震那種來自地心的震動,而是……一種源自地表,帶著強烈金屬撕裂感的共振!就在堡壘前方不遠,那片早已被“阿特拉斯智慧走廊”規劃為無用遺跡的、覆蓋著厚厚紅鏽的百年老鐵軌,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嘎吱——!嘣!嘣!嘣!”
    生鏽的鐵軌如同沉睡的鋼鐵巨蟒,猛地扭動、拱起!覆蓋其上的紅土像脆弱的蛋殼般紛紛崩裂、剝落!巨大的、布滿深褐色鏽跡的軌道被無形的力量從大地深處粗暴地拔出、扭曲、翻卷!如同狂暴的金屬荊棘,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瘋狂地刺向那座代表著“未來”的堡壘!
    “轟隆!!!”
    第一根粗如巨樹的扭曲鐵軌,如同標槍般狠狠洞穿了堡壘銀灰色的合金外牆!玻璃和金屬碎片混合著內部管線斷裂噴出的火花和冷卻液,瀑布般傾瀉而下!堡壘堅固的結構在這股源自大地的原始蠻力麵前,脆弱得如同紙板房!
    “不!這不可能!地質穩定……”堡壘內殘留的屏幕瞬間爆出刺眼火花,技術員的尖叫被淹沒在更恐怖的金屬撕裂聲中。
    更多的老鐵軌破土而出!它們像擁有生命的複仇之矛,帶著百年積壓的憤怒,從四麵八方刺向堡壘,刺向那些閃著寒光的采血裝甲車!沉重的裝甲車被輕易掀翻、刺穿、扭曲成廢鐵!試圖開槍的安保人員被腳下突然拱起的鐵軌拋向空中,或被翻滾的鋼鐵巨物瞬間吞噬!
    堡壘在呻吟、在解體。鋼筋骨架扭曲斷裂,服務器機櫃被擠壓成齏粉,流淌著昂貴冷卻液的管道如同被斬斷的血管般噴射。控製中心那巨大的全息屏幕,被一根斜刺而入、帶著厚厚紅鏽的鐵軌徹底貫穿,爆出最後的電火花,隨即徹底熄滅。
    伊齊基爾站在翻騰的紅土和扭曲的鋼鐵風暴邊緣,哨子依舊緊緊貼在唇上,哨音早已嘶啞,隻剩下微弱的氣流。他望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那座象征“智慧”與“未來”的冰冷堡壘,正被它腳下這片土地深埋的、生鏽的“過去”狂暴地肢解、吞噬。煙塵混合著冷卻液的白霧和被碾碎設備的焦糊味衝天而起,形成一根醜陋的柱子,刺向乞力馬紮羅灰白的天空。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塵土和金屬鏽蝕混合的濃烈氣味。
    震耳欲聾的金屬咆哮聲終於漸漸平息,如同巨獸滿足的低吼。煙塵緩緩沉降,露出修羅場的真容。銀灰色的未來堡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扭曲斷裂的合金骨架、破碎的玻璃幕牆、被徹底壓扁的服務器殘骸以及無數根兀自猙獰刺向天空的、生鏽百年鐵軌共同構成的巨大墳場。幾輛采血裝甲車的殘骸像被頑童踩扁的錫皮玩具,嵌在鏽紅的鋼鐵荊棘叢中,暗紅色的液體正從縫隙裏緩緩滲出,無聲地浸潤著滾燙的紅土。
    死寂。連風聲都仿佛被這慘烈的景象懾住,不敢造次。
    衣衫襤褸的勞工們,如同紅土上生根的雕像,凝固在原地。幾百雙眼睛,深陷在沾滿塵土的疲憊眼窩裏,空洞地映照著那堆散發著焦糊與血腥氣息的鋼鐵廢墟。他們臉上沒有勝利的狂喜,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麻木,一種目睹無法理解的龐然巨物轟然倒塌後的茫然。汗珠混合著塵土,在黝黑的皮膚上劃出泥濘的溝壑,無聲滑落。
    伊齊基爾緩緩放下唇邊那枚早已不再出聲的銅哨。黃銅表麵沾著唾液和血絲,在烈日下閃著微弱、粘稠的光。祖父的遺物,此刻沉重得像一塊墓碑。他望向廢墟深處,那根刺穿了巨大全息屏幕、兀自指向灰白天空的鏽蝕鐵軌。屏幕上殘留的碎片,或許還記錄著最後那條冰冷的悖論——“血肉熵增>數據熵減”。
    “薩魯老爹?”伊齊基爾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
    沒有回應。他轉過頭,身邊空無一人。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終於,在離那堆吞噬了采血車的鋼鐵荊棘叢不遠的地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佝僂的身影。老薩魯倒在地上,像一片被風刮落的枯葉。他的身體蜷縮著,一隻手還緊緊攥著那枚磨得發亮的舊銅哨,貼在幹癟的胸口。臉上凝固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仿佛在哨音響起的瞬間,便已耗盡了漫長歲月積攢的全部力氣,與召喚來的東西一同歸於沉寂。
    伊齊基爾踉蹌著走過去,每一步都沉重異常。他在老薩魯身邊跪下,手指觸碰到老人冰涼的皮膚。那枚銅哨被老人攥得如此之緊,仿佛已與枯骨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如同遠古巨獸在深淵中蘇醒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再次從腳下傳來!比之前的共振更深沉,更悠遠,仿佛來自地心!嗡鳴聲中,那些刺穿堡壘、扭曲猙獰的百年老鐵軌,表麵厚厚的紅鏽竟開始簌簌剝落!鏽跡之下,露出的並非嶄新的鋼鐵,而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致密、仿佛吸收了無盡歲月的暗色金屬,在灼熱的陽光下,流淌著一種近乎於液態的、油亮而詭異的光澤。
    嗡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有節奏,如同沉睡的心髒重新搏動!整片廢墟,連同那些翻卷的、沾滿了鮮血和泥土的舊軌道,開始微微震顫!
    伊齊基爾猛地抬頭。極目望去,遠方,在乞力馬紮羅模糊的雪線之下,在遼闊無垠的非洲紅土大地上,一條條早已被遺忘在荒草和沙塵中的古老鐵路線,正亮起點點微弱卻執拗的暗紅色光芒,如同黑暗大地緩緩睜開的、無數隻猩紅的眼睛。它們彼此呼應,連成一片,勾勒出一張覆蓋大陸、遠比“阿特拉斯智慧走廊”更為龐大、更為古老的鋼鐵脈絡。
    腳下,那暗色金屬的嗡鳴已化為低沉的咆哮,仿佛在宣告一個不容置疑的意誌——軌道已醒。
    伊齊基爾攥緊了祖父的銅哨,冰冷的黃銅深深嵌入掌心。他望著眼前蘇醒的鋼鐵巨獸,望著遠方大地點燃的猩紅脈絡,又低頭看了看老薩魯平靜的遺容。哨子曾喚醒了複仇的荊棘,而荊棘深處,卻蟄伏著更古老、更饑餓的存在。它吞噬了冰冷的“智慧”,然後,用沾滿血汙的鏽鐵,睜開了猩紅的眼睛。
    軌道已醒。它吞噬了血肉,它吞噬了服務器。現在,它需要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