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算法的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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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野把公式寫在白板上的瞬間,會議室的空調突然停了。
    那不是一種緩慢的、令人不適的減弱,而是一種驟然的、決絕的斷絕。冷氣消散的刹那,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會議室裏所有細微的聲響——紙張的摩擦、鍵盤的輕響、遠處電梯的嗡鳴——都仿佛被抽離了空氣,隻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在耳膜上重重地敲擊,蓋過了所有雜音。
    “實際所得 = 身體損傷估值  體製剝削係數。”——紅色馬克筆在白板上劃出鋒利的斜線,像一把淬了冰的解剖刀,精準而冷酷地剖開了跨國企業精心包裝、層層疊疊的“人道賠償”體係。那些華麗的辭藻、複雜的法律條文、看似公允的行業標準,在這一道紅線下,裸露出森森白骨。
    “這是在指控我們係統性剝削?”北美區法務總監的咖啡杯在桌麵震顫,發出細微的哢噠聲,褐色液體在杯口晃動,仿佛隨時會濺出來,浸濕他昂貴的西裝。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林先生,您需要明白,17萬是行業標準,11萬罰款是根據《全球勞工權益公約》計算的……我們有律師團隊反複核實的。”
    “行業標準?”林野的聲音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學術探討的溫和,但這溫和卻像冰錐一樣刺入對方精心構建的防禦,“這個係數我算過——從剛果的鈷礦到肯尼亞的鐵路,從東南亞的血汗工廠到墨西哥的電子車間,每支付1美元工資,企業能通過避稅、環境成本轉嫁、社會保障漏洞賺回3.8美元。這才是真正的‘標準’。”
    會議室陷入死寂。窗外的曼哈頓天際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與林野手機屏幕上的全球勞工組織響應數據形成刺眼對比:七小時內,三十七個國家的分支機構提交了審計申請,要求重新核算過去十年的賠償案例。那些閃爍的數字和地點,像一顆顆定時炸彈,埋在了全球供應鏈的每一個角落。
    “您這是要掀桌子。”歐洲區總裁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被揭穿底牌的羞惱和威脅,“您知道的,我們的客戶包括……”
    “包括用剛果鈷礦造電池的汽車公司,用肯尼亞鐵路運礦石的資源巨頭,用東南亞服裝廠做快時尚的品牌。”林野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口吻。他從西裝內袋裏掏出一把道尺,動作流暢自然,仿佛這隻是他用來壓紙的普通文具。
    青銅尺身在會議室頂燈的照射下,泛著一種沉靜而溫暖的古舊光澤。尺身上雕刻著精細的螺旋紋路,如同時間的年輪,記錄著某種被遺忘的滄桑。他輕輕將道尺平放在白板邊緣,那暖光與會議室裏冰冷的現代感形成了奇異的對比。
    “而這些‘客戶’,”林野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但很快又被壓了下去,化作了更深的冰冷,“都曾在我的公式裏出現過。”
    道尺是三天前老周送來的。老周是林野在剛果礦場認識的同事,一個沉默寡言、眼神裏總帶著疲憊和某種隱忍的男人。去年,老周因矽肺病去世了。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掙紮著給林野打了個越洋電話,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林,記得那把尺子嗎?我師父的師父,從東非鐵路帶回來的。他跟我說,尺子量的是路,也是命。你拿著,別讓它鏽了。”
    然後,他寄來了這把道尺,並附了一封短信。
    短信很短,隻有一句話:“這是我師父的師父從1903年東非鐵路帶回來的,尺尾刻著‘143538’——1435是軌距,38是每公裏埋下的奴隸骨粉量。”
    林野當時拿著短信和道尺,站在剛果礦場昏暗的宿舍裏,窗外是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鐵軌,鐵軌盡頭是模糊的、吞噬一切的熱帶雨林。他想起老周總是咳嗽,想起他總說身體裏住著“鐵軌上的鬼魂”。38……他當時心裏咯噔一下,那是一個冰冷而具體的數字,像一顆釘子,紮進了他試圖用數據和模型來理清這個混亂世界的努力中。
    此刻,道尺的螺旋紋在白板上投下陰影,恰好覆蓋了“體質剝削係數”的“38”。那陰影扭曲、變形,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印證。林野突然笑了,那笑容裏沒有溫度,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清晰:“你們看,連老祖宗的尺子都在幫我算賬。”
    法務總監的臉色變得鐵青,他猛地站起身,指關節敲打著桌麵:“林野先生,我們給你開這個會議室,是希望你能理解商業的複雜性,而不是在這裏散布不負責任的指控!”
    “散布?”林野站起身,與他對視,目光銳利如刀,“你們散布了多少次‘人道賠償’的謊言?17萬,減去11萬,剩下6萬,夠不夠一個剛果礦工在矽肺病發作時買一罐氧氣?夠不夠一個東南亞女工在化學品灼傷眼睛後支付一次手術?”
    他拿起道尺,輕輕敲了敲白板。“1435是軌距,讓火車跑得更快更穩。38是代價,是血肉之軀鋪就的軌道。今天,我的公式裏這個‘38’,是每支付1美元工資,企業額外攫取的3.8美元利潤。代價變了,從奴隸的骨頭,變成了工人的健康、環境、未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你們可以趕我走,可以起訴我,可以威脅我的家人……但你們阻止不了這個公式,阻止不了這個數字。它已經播撒出去了。”
    說完,他不再看他們驚怒交加的臉,轉身大步走出會議室。走廊裏,空調似乎也停了,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回響,清脆而堅定。
    林野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曼哈頓下城,勞工組織“全球呼聲”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牆上貼滿了各國勞工的黑白照片,背景是各種工廠、礦場、農田。空氣中彌漫著咖啡和舊紙張的味道。
    莎倫,一個有著銳利眼神和沙啞嗓音的資深活動家,正對著電腦屏幕,眉頭緊鎖。她抬頭看到林野,眼睛一亮,但隨即皺起了眉:“空調又壞了?你臉色很差。”
    “習慣了。”林野把道尺放在桌上,莎倫的目光立刻被那古舊的青銅吸引。“老周留給我的。”
    “老周……”莎倫的聲音低了下去,她認識老周,那個在剛果礦場堅持記錄下每一筆不合理罰款的硬漢。“他最後怎麽樣了?”
    “矽肺。”林野的聲音很輕,“他沒拿到那17萬賠償,連11萬罰款都拿不到,因為‘不符合事故標準’。他最後給我打電話,隻說了一句話:‘林,別讓他們把賬算歪了。’”
    莎倫沉默了,她拿起道尺,仔細端詳著尺尾的刻字,手指輕輕拂過那兩個數字。“143538……天哪,老周一直沒說。”
    “他說,等時機到了再說。”林野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據正在流動,像一條條發光的河流。“時機到了。我剛從他們那裏出來,他們想封我的口。”
    他調出剛才會議的白板照片,指著上麵的公式和道尺的陰影。“你看這個‘38’,老周的尺子,和我的公式,它們在同一個地方。”
    莎倫把審計報告摔在桌上時,咖啡濺在了“林野”兩個字上。“他們要起訴你。”她的手指劃過報告上的紅章,“跨國企業聯盟的律師團說,你的公司‘擾亂市場秩序’,要求禁言。”
    林野正在用道尺丈量桌上的《全球勞工權益公約》,尺身的刻度與公約裏的“公平補償”條款嚴絲合縫。“他們怕的不是起訴。”他說,“是這個公式會變成病毒。”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全球地圖上正閃爍著紅色光點——那是收到公示的勞工組織、工會、甚至個體工人。每個光點都在上傳數據:某電子廠的加班時長、某礦場的事故死亡率、某服裝品牌的碳稅規避金額……這些數據被道尺的螺旋紋算法處理後,自動生成“實際所得”曲線,像一把把豎起的劍,指向企業的財務報表。
    “昨天半夜,豐田的泰國工廠工人用道尺量了流水線的傳送帶。”林野調出一段視頻,畫麵裏,一個戴工牌的年輕人舉著道尺,對著鏡頭說,“我們的時薪是300泰銖,但傳送帶的轉速被調快了15,這多出來的5工時,算不算剝削?他們用我們的身體磨損來提高利潤,這3.8倍的利潤裏,有沒有我們被磨損的骨頭?”
    莎倫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種久違的、充滿鬥誌的光芒。“我去聯係日內瓦的媒體,讓《日內瓦公約》的專家解讀你的公式。還有,聯係那些被剝削的汽車公司、資源巨頭、服裝品牌,讓他們自己的人民說話。”
    林野看著她的背影,充滿了力量。他摸出老周留下的鐵盒,盒底壓著張泛黃的紙條,是老周的字跡:“道尺不是尺子,是秤。它稱的不是長度,是人心。”
    窗外的曼哈頓依舊繁華,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但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有一把古老的青銅尺,正用它螺旋的紋路,丈量著新時代的剝削,稱量著那些被金錢和規則壓下去的人心。道尺投下的陰影,正在會議室的白板上,在莎倫的電腦屏幕上,在整個世界的數字洪流中,悄然蔓延,像一種無聲的、帶著倒刺的控訴。而林野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老周師父的師父,1903年的東非鐵路,他們用生命和骨粉丈量過的苦難,正在通過這把尺子,通過這個公式,在全球範圍內,發出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