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銀鐲與銅鈴的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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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是被山風揉碎的棉絮,散得隻剩山尖一縷白紗,沾在紮伊的發梢。她蹲在工棚前,像一株在晨光中舒展的蕨類植物,指尖正輕輕拂過幾株新冒的嫩芽。腕間那隻銀鐲,是去年瑪瑪依外婆)從老宅帶來的,上麵細細密密地纏繞著藤蔓紋路,末端綴著幾個小巧的銅鈴平安扣。雨水退去,留下濕潤的泥土氣息,銀鐲被雨水浸得發亮,像浸在月光裏。銅鈴平安扣在帽簷下隨著她輕微的動作輕晃,發出叮鈴”一聲,清脆得像誰在耳邊用緬語哼了半句民謠——\"??????\"saadee),平安的意思。在克欽語裏,平安是\"???????????\"ong shin),此刻這跨越語言的祝福,倒成了山間最溫柔的注腳。
    \"紮伊姐!\"一個清亮的聲音從調度室方向傳來,實習生小陶像隻活潑的小鹿,從敞開的調度室門口跑過來,手裏還舉著一個搪瓷缸,跑動中,搪瓷缸裏的薑茶騰著熱氣,混著紅糖的甜香,幾乎要溢出來。她藍布工裝沾著泥點,像朵被雨打濕的牽牛花,努力綻放在這片濕漉漉的工地上。
    缸子是老式的,外壁有細密的裂紋,像一道道歲月的溝壑,但那些裂紋裏,瑪依用金漆描了細小的花紋,她說那是“歲月的勳章”。小陶跑到紮伊麵前,氣喘籲籲地停下,臉上還帶著雨水未幹的痕跡,眼睛卻亮晶晶的,像雨後洗過的黑曜石。“我給您吹吹,不燙了。”她小心地遞過缸子,熱氣撲在兩人中間,帶著暖意。
    紮伊接過缸子,指尖觸到缸壁上那些被體溫焐得微暖的裂紋。她笑著指了指小陶鼻尖沾的一點點金漆:“小陶,當心點,別變成小花貓。”然後她抿了口薑茶,熱流從喉嚨竄到胃裏,連帶著腕間的銀鐲都跟著發燙。茶湯裏浮著片檸檬,黃得透亮,像極了昨夜瑪瑪依串銀鐲時,窗台上那朵被雨打落的金盞花,帶著一絲草木的清苦和陽光的甜。
    “小陶,去把那捆竹片搬出來,老周說要教咱們‘老手藝’。”紮伊喝著茶,目光投向工棚。昨天老周師傅看著新到的智能水位監測儀,說了句“設備再精,得有人心兜底”,然後神秘兮兮地說今天要教大家點“老祖宗傳下來的玩意兒”。
    工棚裏,光線有些昏暗,空氣中彌漫著機油、柴油和潮濕木材混合的味道。老周正蹲在一張舊桌子前,麵前點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燈芯嗶剝作響,映得他花白的頭發像落了一層薄雪。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塊舊懷表,表蓋內側刻著“1978.3.15 滇緬鐵路通車”,字跡被歲月磨得發淺,卻像用刀刻進銅裏——那是他師父臨終前,用最後一口氣在表蒙上劃的,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這是師父傳給我的,”老周抬起頭,渾濁的眼裏閃過一絲亮光,像煤油燈的光映到了深處,“當年修鐵路,山高路遠,信號不通,全靠這機械表對時間。一列車的行進,幾十個工點的作業,全指著這‘滴答’聲。”他拿起軟毛刷,輕輕掃去表蒙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拂去時間本身,“現在衛星定位準得很,分秒不差,可這機械表的‘滴答’聲,能讓人心裏踏實。機器是冷的,人心是熱的,這‘滴答’聲,連著人心。”
    小陶扒著門框探頭,鼻尖還沾著那點金漆,好奇地問道:“周叔,您說要教我們‘老手藝’,是啥呀?”
    老周抬頭,目光掃過眾人。他的眼角爬著細紋,像鐵軌上經年累月磨出的裂紋,但這些裂紋裏,此刻卻被笑意填得滿滿當當。“測水位、辨軌距、聽暗河——這些本事,機器替代不了。”他從旁邊一個油膩膩的工具箱裏,慢悠悠地掏出根竹片,竹片還帶著山林的氣息,上麵卻留著新鮮的鏽跡,像是剛從那段舊鋼軌上刮下來的。
    “當年修k83段,暗河衝垮過枕木。”老周的聲音低了些,帶著回憶的重量,“沒機器,全靠人趴地上聽——水漲一分,石頭就響一聲。那聲音,比現在這儀器上的警報,聽著都清楚。”他頓了頓,看著阿林,阿林正摸了摸兜裏那個智能水位監測儀,金屬外殼還帶著體溫。
    阿林有些不解:“周叔,現在有這儀器,靈敏度那麽高,咋還學老法子?”
    老周把竹片塞進阿林手裏。竹片涼絲絲的,帶著山竹特有的清苦香。“儀器是眼睛,耳朵是心。”老周指了指窗外,雨霧蒙蒙中,遠處的山巒像一幅水墨畫,而近處,瑪依正帶著幾個當地工人,用竹筐運著棉絮,往路基下的暗河滲水點走去。“你看那雨霧,儀器能測濕度,可測不出風裏裹著的山民吆喝聲——那是瑪依姐的防護隊在巡山。人心比儀器,多聽的是這些‘看不見’的東西。”
    正說著話,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山雀般的脆啼:“紮伊!阿林!暗河又有動靜了!”
    是岩溫,負責了望和觀測的年輕技術員。他舉著望遠鏡,鏡片上蒙著一層水霧,像塊蒙塵的寶石,跑得氣喘籲籲。“k83+200軌縫滲水變急了,水麵漂著片紅布——像是上遊衝下來的祭祀用品。”
    眾人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衝向路基。雨絲正斜斜地落,像誰把銀河揉碎了撒下來,打在臉上涼颼颼的。岩溫舉著望遠鏡,對著k83+200段仔細觀察,嘴裏念叨著:“水位比半小時前又漲了,那片紅布...像是克欽族的‘平安旗’!”
    阿林貓著腰,幾乎是趴在地上,湊近了滲水點。黑褐色的水正“咕嘟咕嘟”往上冒,像煮沸的茶壺嘴,水麵浮著片褪色的紅布,邊角還繡著模糊的金線。“是克欽族的‘平安旗’!”瑪依不知何時也趕來了,她穿著便於行動的工裝,但頸間、腕間仍戴著閃閃發光的銀飾,在雨裏閃著細碎的光。她蹲下身,仔細辨認著紅布上的紋樣,“我阿婆說過,這種旗子隻在重要節日飄,可能是上遊村寨過潑水節,祭祀用品被衝下來了。”
    “潑水節?”小陶眨眨眼,睫毛上的雨珠跟著顫動,好奇地問,“那不是要下雨嗎?”
    瑪依笑了,銀鐲在她腕間輕響,發出悅耳的叮鈴聲:“可不,雨越多,祭祀越熱鬧。可這雨要是下在鐵軌邊......”她指了指滲水的軌縫,語氣變得嚴肅,“暗河的水位,怕是要漲得更凶。”
    “測水位!”阿林立刻掏出智能監測儀,這是昨天剛到的,巴掌大小,屏幕上跳動著綠色波形。他小心翼翼地用傳感器貼上濕漉漉的軌枕,屏幕上的波形立刻開始劇烈波動,幾秒鍾後,跳出刺眼的紅色警報:“地下水位超警戒值1.5米!”
    “當年修這段時,暗河衝垮過枕木。”老周也湊了過來,摸著軌枕上那道深深的舊疤痕,那疤痕像道月牙,是歲月和暗河咬出來的,“那時候沒機器,全靠人趴地上聽——水漲一分,石頭就響一聲。”
    瑪依臉色一緊,立刻帶著工人趕了過來。她手裏拿著一個竹筐,裏麵裝滿了沾著晨露的棉絮,還有幾根粗糙的木楔。“用傳統的‘堵’法試試!”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抽出幾塊棉絮和木楔,“當年我阿爸修鐵路,就用這個堵暗河——棉絮吸水,木楔卡縫,再澆點石灰漿,比水泥還結實。”
    阿林眼睛一亮,抄起軌距尺在滲水點畫了個圈,指揮道:“小楊!拿木楔來!阿強!拉警示帶!”
    小陶也舉著那根老周剛教她的竹片跑過來,藍布工裝在雨裏晃,像朵移動的牽牛花:“我幫你們遞木楔!”
    於是,一場人與自然的角力,在雨中悄然展開。木楔被敲進軌縫的脆響,咚咚咚,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瑪依的音飾隨著她的動作叮鈴作響,清脆而急促;阿林的軌距尺劃過冰冷的鋼軌,迸出細小的、藍色的火星;老周的懷表在口袋裏滴答走著,那聲音在雨聲和敲擊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和智能儀器的蜂鳴應和著,像首跑調卻溫暖的曲子。
    小楊和阿強合力,用錘子將浸了水的棉絮和木楔狠狠塞進滲水的縫隙。棉絮吸飽了水,變得沉甸甸的,像凝固的雲。木楔卡進去,暫時阻止了黑水的上湧。阿林不停用軌距尺測量,確保軌道幾何尺寸不變。小陶則拿著竹片,學著老周教的方法,趴在地上,試圖去“聽”暗河的動靜。竹片貼著地麵,能感受到泥土的濕潤和微微的震動,但除了雨聲,什麽也聽不清。她有些沮喪,老周卻鼓勵她:“別急,多聽幾次,就能聽出水的‘脾氣’了。”
    兩個時辰後,暗河滲水終於止住了。阿林用木楔和棉絮填實的軌縫處,還留著淡淡的木香,混著石灰漿的堿味,像老茶缸裏泡開的陳皮。瑪依帶著工人用石灰漿刷過的枕木,在雨裏泛著青白,像被洗過的牙齒,幹淨而堅固。
    “紮伊姐!”小吳舉著儀器跑過來,臉上帶著興奮和疲憊,屏幕上的水位曲線穩穩地停在安全線內,“您看!水位降了1.2米!”
    紮伊接過儀器,陽光正穿透雲層,努力想鑽出雨幕,照在屏幕上那兩個燙金的大字“平安”上。這兩個字,她看了無數次,但此刻,在經曆了剛才的緊張之後,感覺格外不同。她摸了摸腕間的銀鐲,銅鈴輕響,像極了瑪瑪依的聲音,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鐵軌邊的姑娘,得有聲響護著心。”
    老覺長老不知何時也站在了路基上,手裏還攥著那根老周教過的竹片,竹片上還沾著新鮮的鏽跡——是從舊鋼軌上刮下來的。“當年修滇緬鐵路,我們用竹片測軌距;現在用智能尺,”他衝阿林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雨後舒展的荷葉,“可竹片的紋路,還在你們心裏。”
    瑪依捧著半塊巧克力走過來,塞進小陶手裏。巧克力是她從家鄉帶來的,裹著錫紙,在陽光下閃著微弱的光:“吃吧,甜著呢。”小陶舔了舔嘴角,巧克力的甜味在嘴裏化開,驅散了些許寒意。她突然指著遠處:“看!d327次列車返程了!”
    山風卷著雨絲掠過,打在臉上涼颼颼的。d327次列車從山的那一邊緩緩駛來,車頭掛著的巨大中國結在並不強烈的陽光下格外鮮豔,像一團跳動的火焰。車身側麵,克欽族傳統的金翅鳥圖騰與漢族的祥雲圖案交相輝映,閃耀著不同的光芒。列車駛過剛剛修複的k83+200段時,車輪與鋼軌摩擦發出有節奏的哢噠聲,穩穩當當,沒有一絲晃動。
    紮伊望著緩緩駛過的列車,看著車窗裏乘客們模糊的笑臉,忽然明白:所謂防護體係,從來不是冰冷的儀器和規章。儀器是眼睛,規章是骨架,但真正讓這一切活起來的,是人心。是老周懷表裏的滴答聲,提醒著時間與責任;是瑪依竹筐裏的棉絮,承載著代代相傳的智慧與溫情;是阿林軌距尺上的刻痕,記錄著精確與嚴謹;是小吳眼裏躍動的光,閃爍著對新技術的探索與熱愛;是岩溫望遠鏡裏警惕的眼神,守護著前方的路;是阿強和小楊膠鞋上那磨破的邊,見證著日複一日的辛勞;是老覺長老手中那帶著鏽跡的竹片,連接著過去與現在;是瑪依布包裏那帶著草木香的幹木棉花,寄托著平安的祈願……
    這些細碎的聲響,這些樸素的物件,這些交織在一起的人心與技藝,像銀鐲上的銅鈴,像暗河裏的木楔,像老周懷表裏的擒縱輪,正沿著這條蜿蜒的鐵軌,串起中緬兩國人民的呼吸,織成一張最溫暖的平安網。
    山腳下,傳來瑪依清亮的笑聲,混著薑茶的甜香,混著鐵軌的嗡鳴,在山穀裏蕩開,久久不散。她朝大家揮揮手:“走嘞!去工棚喝碗薑茶——今天的防護網,得用熱乎的薑茶再加固加固!”
    眾人哄笑著,互相攙扶著,往不遠處冒著炊煙的工棚走去。雨還在下,但不再是之前的急雨,而是變得溫柔起來,像牛毛,像花針,輕輕拂過臉頰。工棚裏,瑪依已經燒好了新的一鍋薑茶,紅糖的甜香更加濃鬱。大家圍坐在一起,喝著熱茶,聊著剛才驚險的一幕,氣氛輕鬆而溫暖。
    阿林拿出手機,拍下窗外的雨景,以及工棚裏大家圍坐的身影。“以後,這就是我的‘鐵軌記憶’。”他對小陶說。
    小陶點點頭,看著阿林手機屏幕上自己的笑臉,又看了看紮伊腕間的銀鐲,以及老周懷表上那模糊的字跡,心裏湧起一股暖流。她忽然覺得,做鐵路人,真是一件很酷、也很溫暖的事情。
    窗外,雨還在下,但雨絲中似乎多了些亮晶晶的東西,像星星,又像希望。鐵軌在雨中沉默地延伸,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而這條路上,有銀鐲與銅鈴的和弦,有懷表與儀器的共鳴,有老手藝與新科技的交織,更有無數像他們一樣,平凡而堅韌的鐵路人,用汗水和智慧,守護著平安,守護著連接兩國的溫暖。
    那是鐵軌的心跳,沉穩而有力;也是人心的回響,溫暖而綿長。雨過天晴後,鐵軌上會生出點點新綠,就像春天剛剛落腳。而這條連接著兩國人民情感的鐵路,也將在一代代鐵路人的守護下,永遠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