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熱帶的風與鋼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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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港的晨霧,裹挾著鹹腥的海風,像一條濕漉漉、涼絲絲的紗巾,悄無聲息地漫過工地的邊緣,纏繞在每一根尚未完全蘇醒的鋼架和每一株沉默的棕櫚樹上。風裏挾著熱帶特有的、混雜了鹹鹽、曬幹的泥土、腐爛的落葉以及某種不知名花朵的複雜氣味,撲在臉上,帶著一種黏膩的涼意,仿佛要將人從頭到腳都浸透。
    林野正蹲在聖馬克港那段廢棄了三十年的鐵路遺址前。這裏曾是海地鐵路網絡的一個小小節點,如今卻隻剩下被時間徹底遺棄的骸骨。他指尖輕輕拂過一塊裸露在外的枕木,這塊枕木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深褐色,變成了一種接近泥土的灰白,上麵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裂紋,像極了飽經風霜的老人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而枕木之間,甚至枕木之上,藤蔓如同貪婪的觸手,肆意地纏繞、攀爬,它們有的細如發絲,有的粗如手腕,顏色從嫩綠到墨綠,從枯黃到深褐,層層疊疊,仿佛要將這鋼鐵與木材的遺骸徹底吞噬。有些地方,竟然還倔強地生長出了碗口粗的榕樹,氣根如同老者的胡須,垂落在鏽跡斑斑的鋼軌兩側,有些已經深深紮入泥土,與鋼軌並行,仿佛在守護著這段沉睡的記憶。
    這段鐵路,像一條被遺忘的巨蟒,受傷般地趴伏在熱帶雨林的殘垣斷壁之間,訴說著被時間遺棄的漫長故事。鐵軌上覆蓋著厚厚的青苔和腐葉,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凹陷變形,仿佛在無聲地抗議著被遺忘的痛苦。而在這條巨蟒的身旁,是生機勃勃、幾乎要將一切吞噬的熱帶雨林,高大的棕櫚樹、芭蕉樹、不知名的闊葉喬木層層疊疊,陽光艱難地穿透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這裏的一切都充滿了生命力,卻又帶著一種原始的、略帶危險的野性。
    而現在,它即將被重新喚醒,被改造成一條連接太子港與海地角的重要貨運專線,承載起這個飽經風霜的國度對未來的期盼。這條鐵路,不僅僅是一條物理上的通道,更是一條連接經濟、連接人心、連接希望的紐帶。
    “林工!”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透晨霧,項目負責人傑克舉著平板電腦,像一陣風似的跑過來。他是個美國人,皮膚被海地的陽光曬成了古銅色,額頭上掛著亮晶晶的汗珠,工裝褲上沾滿了泥點,顯然是剛從工地裏跑出來的。他喘著氣,將平板電腦遞給林野,語氣裏帶著一絲焦慮,“您看這個……”
    林野接過平板,指尖停在“軟土層厚度12米”這幾個字上。數字不大,但後麵跟著的“地下水位常年超警戒線”卻讓他皺緊了眉頭。半年前在緬甸修k83段時,他們遇到過類似的軟基沉降問題,當時用的是標準的“換填法”——挖去軟土,換填碎石墊層,增加路基的承載力和穩定性。可這裏是海地,是聖馬克港,周圍是茂密得幾乎無法穿透的熱帶雨林,碎石要從三百公裏外的山區運來,成本高得離譜,而且運輸周期也會大大延長,這對於本就資金緊張的工程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林野閉上眼睛,腦海中迅速閃過k83段的施工畫麵,那些被挖掘機翻開的、如同流沙般的軟土,那些密密麻麻鋪設的碎石,那些工人們揮汗如雨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從記憶中提取出其他的可能性。
    “用竹籠!”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仿佛那個念頭已經在他腦中盤旋了很久。
    話剛出口,身後的陰影裏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帶著一絲質疑:“林工,竹籠能扛住海地的颶風嗎?”
    林野轉頭,看見個穿靛藍工裝的姑娘,正從工棚的陰影裏走出來。她個子不高,皮膚是健康的棕色,發梢別著朵嬌小的雞蛋花,在晨霧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她的腕間係著串貝殼手鏈,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她的工裝褲上也有泥點,但洗得很幹淨,一看就知道是個愛整潔的人。
    “我是安娜,”她晃了晃手裏同樣拿著的平板電腦,上麵顯示著複雜的地質圖,“本地工程師,負責地質監測。”她的英語帶著海地克裏奧爾語的卷舌音,聽起來有些繞口,但每個詞都咬得很清楚,“我阿公說,他小時候見過用竹籠護基的老鐵路——在萊凱那邊。”
    林野眼睛一亮,萊凱?他聽說過那個地方,靠近多米尼加邊境,鐵路網絡曾經更發達一些。他立刻來了興趣:“萊凱?那邊的竹籠是用什麽編的?怎麽固定?”
    “金竹,”安娜彎腰從腳邊的草叢裏撿起一根枯萎的藤蔓,仔細地展示著,“要選三年生的,泡足三個月鹽水,這樣竹條不容易裂,而且更柔韌。編的時候用山藤捆紮,一層壓一層,錯開縫隙……”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比劃著編織的紋路,“我阿公說,這樣編出來的竹籠,既能透水,又能擋土,比石頭還結實。”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雨林深處,那裏霧氣更濃,幾乎看不清邊際:“後山就有片金竹林,我帶您去看?”
    林野心中一動,這真是個意外的發現。他一直覺得,在如此複雜的地質條件下,傳統的施工方法成本太高,而當地又缺乏先進的工程設備和技術,必須找到一種更經濟、更符合當地環境的解決方案。竹籠,這種古老而智慧的發明,或許正是答案。
    “好,走!”他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傑克,你先看看報告,我回來再跟你細說。”
    施工隊進駐雨林的第一天,林野跟著安娜鑽進了那片幾乎密不透風的藤蔓叢林。安娜扛著那台造型奇特的智能水位監測儀,屏幕上跳動著各種數據,顯示著地下水位的變化。林野則提著從國內特意托人在雲南選的、和海地金竹同屬一科的金竹苗——這是他為了驗證安娜的說法,提前做好的準備。
    雨林裏的空氣濕熱得讓人喘不過氣,藤蔓如同無數條糾纏的蛇,擋住他們的去路。安娜熟練地撥開擋路的枝條,在前麵帶路,她的腳步輕盈而穩健,顯然對這片雨林非常熟悉。林野跟在後麵,一邊小心地避開腳下的樹根和滑溜溜的苔蘚,一邊觀察著四周的環境。這裏的植被異常茂盛,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陽光隻能零星地灑下幾縷,照在潮濕的地麵上,反射出幽綠的光。各種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鳴叫,昆蟲的嗡鳴聲此起彼伏,構成了一曲熱鬧而原始的交響樂。
    “林工,您看!”安娜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不遠處,那裏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樹,樹冠像一把巨大的綠傘,遮蓋了幾乎半畝地,氣根如同粗壯的繩索,垂落在地麵,深深紮入泥土。
    林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榕樹的根係附近,幾根原本鋪設的舊鋼軌被泥土和植被半掩著。“根係發達得很,”安娜有些擔心地說,“會不會影響我們新鋪的路基?這些根要是被壓壞了,恐怕會腐爛,影響路基的穩定性。”
    林野蹲下來,用隨身攜帶的竹片小心地刮開樹根旁的泥土。濕潤的土粒裏裹著細碎的貝殼——這是海地的“海積土”,含鹽量高,普通的植物很難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但榕樹卻長得異常茂盛。“這樹是寶。”他用隨身攜帶的卷尺量了量樹圍,驚訝地發現這棵榕樹至少有上百年曆史了,“保留它,樹根能固土,還能調節微氣候;砍了它,反而容易塌方。你看,”他指著樹根周圍被壓實過的泥土,“這裏的土質明顯更緊實。”
    安娜的監測儀突然發出一陣急促的警報聲,伴隨著刺耳的蜂鳴。
    “地下水位上漲0.3米!”安娜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她抬頭望了望天空,臉色變得更加凝重,“要下暴雨了!”
    林野也立刻抬起頭,雨林的天空正翻湧著鉛灰色的雲,烏雲像打翻了的墨水瓶,迅速地擴散開來,遮蔽了最後的一絲陽光。空氣變得異常悶熱,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要下暴雨了!”林野扯開嗓子喊,聲音在空曠的雨林裏回蕩,“安娜!把竹籠抬過來!讓工人們按我畫的圖挖基槽!快!”
    暴雨來得比預報還急。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安全帽上,像敲戰鼓,瞬間就匯成了水流,順著安全帽的邊緣流進脖子,冰涼刺骨。能見度迅速降低,十米開外就已經看不清人了。雨聲、風聲、林間的各種聲響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混亂的交響樂。
    林野站在基槽邊,雨水衝刷著他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他依然能感覺到腳下土地的震動。他看著工人們像一群在風雨中搏鬥的螞蟻,在泥濘中艱難地搬運著竹籠,把它們碼成一道道臨時的“牆”。竹條縫隙裏滲出的水混著泥漿,在他膠鞋上衝出兩道白印,越積越深。
    安娜的聲音突然從對講機裏傳來,帶著靜電的雜音,但依然清晰:“林工!薑茶煮好了,在臨時帳篷裏!”
    林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雨水立刻又流了進來,冰冷刺骨。他咬了咬牙,衝進不遠處的臨時帳篷。帳篷是用防水布搭的,裏麵相對幹燥一些。安娜正蹲在一張小桌子前,用一個小小的煤油燈加熱著搪瓷缸裏的薑茶,她的頭發被雨水打濕了,貼在額頭上,顯得有些狼狽,但眼神卻依然明亮。桌子旁邊放著一個竹筐,裏麵裝滿了鮮豔的木棉花。
    “我阿婆說,木棉花敗火,給修鐵路的兄弟們喝。”她把熱氣騰騰的薑茶遞給林野,茶湯的顏色濃得像蜂蜜,散發出辛辣而溫暖的味道,“海地的雨比緬甸大,喝這個,別讓骨頭著涼。”
    林野接過薑茶,雙手捧著,感受著那股溫暖從掌心傳遍全身。他喝了一大口,辛辣的薑味刺激著喉嚨,熱流立刻從喉嚨竄到胃裏,驅散了寒意。他看著安娜,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像雨後的星辰。
    “謝謝。”他由衷地說。
    窗外的雨幕裏,工人們的身影在晃動,像一群與風雨搏鬥的螞蟻,他們用身體擋住風雨,保護著那些剛剛碼好的竹籠。林野忽然想起在緬甸時,紮伊煮的薑茶,小陶遞來的搪瓷缸,瑪依竹筐裏的棉絮,老周懷表裏的滴答聲……原來無論多遠,無論在哪個國度,人與人之間的溫暖都是相通的,那種被關心、被照顧的感覺,都是如此地熨貼人心。
    雨漸漸小了,但天空依然陰沉。工人們趁著雨勢減弱,加快了施工的速度。林野站在路基旁,看著工人們用山藤將竹籠牢牢地固定在基槽裏,然後開始填充碎石和砂土。竹籠的縫隙讓雨水能夠順利地排出,而填充物則提供了足夠的支撐力。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種因地製宜的方法,既經濟又實用,更重要的是,它尊重了自然,與這片雨林和諧共存。
    三個月後,第一段路基鋪好了。林野站在新鋪的鋼軌上,腳下是穩固的路基,枕木間新栽的金竹正抽出新枝,嫩綠的葉片在風中搖曳,藤蔓繞著竹籠爬成綠網,像給鋼軌織了件花衣裳。雨水衝刷過的鋼軌泛著銀光,像一條蘇醒的巨龍,即將在這片土地上騰飛。
    “林工!”傑克舉著一份厚厚的檢測報告,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沉降數據出來了!軟土層沉降控製在3厘米內,遠低於設計標準!”
    林野接過報告,快速地翻閱著,他的眼睛越睜越大,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遠處,那裏有幾棵巨大的榕樹,氣根如同老者的胡須,垂落在鋼軌兩側,與鋼軌並行,仿佛在守護著這條新生的鐵路。
    “當地村民說,這是‘會呼吸的路基’——下雨時吸水,天旱時放水,連老榕樹的根都沒受損。”傑克興奮地說,“他們以前從沒見過這麽‘聰明’的路基,都覺得很神奇!”
    林野笑了,他腕間的銀鐲在陽光下輕輕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那是紮伊臨走前塞給他的,用紅繩係著,繩子末端打著克欽族的“平安結”。這枚銀鐲,此刻仿佛也帶著緬甸的風和雨,帶著紮伊的牽掛和祝福,來到了這片遙遠的海地土地。
    “這得感謝安娜。”他說,語氣裏充滿了真誠,“是她帶我們找到金竹林,教我們編竹籠的手藝,還提醒我們要保護那些老榕樹。”
    安娜不知何時湊過來,她手裏拿著手機,屏幕上是一張照片。她舉著手機遞給林野:“看!這是村民拍的,說我們的路基和雨林融為一體了。”
    屏幕裏,鋼軌泛著銀光,竹籠裹著綠藤,幾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幾個赤腳的孩童正在追逐著蝴蝶,他們的笑聲清脆悅耳,像串跳躍的音符。安娜指著照片裏最前排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小女孩,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這是我侄女,她叫莉莉,她說長大要當鐵路工程師,像林工一樣。”
    林野看著照片,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望著遠處的海平線,那裏是太子港的方向,也是這條鐵路的起點。熱帶的風吹拂著他的工裝衣角,也吹拂著他心中的思緒。這風裏,有雨林的潮濕和泥土的芬芳,也有大海的鹹腥和遠方的呼喚。他忽然明白,所謂“支援”,從來不是單方麵的給予,更不是居高臨下的施舍,而是一種平等的交流,一種相互的學習,一種共同成長的過程。
    是安娜的金竹竹籠教會他“柔軟的力量”,在看似脆弱的竹條中,蘊含著對抗風雨的堅韌;是海地的雨林教會他“順應自然”,在看似荒蠻的叢林裏,隱藏著與萬物和諧共生的智慧;是薑茶的甜香、木棉花的清苦,以及那些細碎的聲響——銀鐲上的銅鈴、暗河裏的木楔、老周懷表裏的擒縱輪、智能儀器的蜂鳴、木槌敲打木楔的脆響——把這些來自不同國度、不同文化背景的碎片,串成了更結實的網,織成了更溫暖的情誼。
    暮色漸濃,雨林的上空升起了第一顆星星。林野蹲在新鋪的鋼軌旁,用那枚來自緬甸的銀鐲,在嶄新的枕木上刻下一行字:“鐵軌會記住所有溫暖的手。”他的手指有些顫抖,但刻下的字跡卻異常清晰。這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留言,更是他對這片土地、對這裏的人民、對這條鐵路未來的期許和祝福。
    風掠過雨林,帶著夜晚的涼意,竹籠與藤蔓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應和著他的話語。遠處,傳來幾聲夜鳥的啼叫,悠長而空靈。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那是首班貨運列車,正載著海地的香蕉、咖啡,駛向太子港的港口。鋼軌與藤蔓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在夕陽裏拉得很長,很長——
    那是中緬的銀鐲與海地的藤蔓,共同寫下的,關於守護與新生的詩。而詩裏最動人的句子,是安娜用克裏奧爾語說的那句:“esi, . in. nou ka travay ansan.”謝謝,林工。我們一起工作。)這句話,如同溫暖的種子,種在了林野的心裏,也種在了這片熱帶雨林的土地上,即將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