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雨林裏的"鐵軌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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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港的雨季,向來是粗暴而任性的。今年的九月,它來得格外凶猛,仿佛要將整個海地的天空都傾倒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林野站在聖馬克港新鐵路橋的橋頭,腳下是橫跨在渾濁河道上的鋼鐵巨獸,橋下是翻滾著泡沫的河水,以及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的蘆葦叢。他腳邊的水窪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以及他那張被雨水和疲憊刻畫得有些蒼白的臉。
    安全帽的尼龍帶子被雨水浸透,緊緊地勒在臉頰兩側,反射著濕漉漉的光。手腕上,一枚銀鐲隨著他微微的動作,輕輕撞在臨時扶手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鈴”。那是紮伊,他緬甸項目上的老夥計,臨走前硬塞給他的。銀鐲用一根褪色的紅繩係著,繩子的末端,是一個精巧而古樸的結——克欽族的“平安結”,象征著旅途的順遂與平安。林野偶爾會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結,指尖能感受到紅繩的粗糙和銀鐲的冰涼,那是紮伊手心的溫度,也是緬北高原上風沙與星空交織的記憶。
    “林工!”一個清脆而帶著異域腔調的聲音從橋下傳來,穿透了雨幕和風聲。是安娜,他的本地助手,一個有著明亮眼睛和卷舌音的海地姑娘。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急促,是海地克裏奧爾語,但每個音節都努力地清晰:“潮位監測儀顯示,漲潮時間比昨天又早了二十分鍾!”
    林野的心猛地一沉。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防水手表,指針剛剛劃過清晨七點的刻度。七點,雨還在下,天色陰沉得像潑了墨,能見度不足十米。他深吸了一口潮濕而帶著鹹腥味的空氣,抓起掛在欄杆上的深綠色工裝雨衣,猛地罩在頭上,雨水立刻順著帽簷傾瀉而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安娜!”他壓低聲音喊道,試圖蓋過雨聲,“數據可靠嗎?是不是傳感器進水了?”
    “我檢查了三次,林工!”安娜的聲音從下方急切地傳來,“數據穩定,曲線異常得很明顯!”
    沒有時間猶豫了。林野解開安全帽的係帶,重新扣緊,抓起雨衣下擺,快步朝橋下跑去。腳下的膠鞋踩在積水的橋麵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腳,冷得他打了個寒顫。橋下,一個用木板和帆布臨時搭起的工棚裏,閃爍著幾盞昏黃的電燈泡,勉強驅散著黑暗和潮濕。安娜正蹲在監測儀前,專注地盯著屏幕,濕漉漉的發梢上沾著幾片蔫了的雞蛋花,那是她早上出門時別在發間的。她手裏還舉著平板電腦,似乎想比劃著解釋什麽。
    “您看,林工!”她看到林野,立刻迎上來,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這潮汐曲線——”她熟練地劃開屏幕,將數據圖表推到林野麵前,“和三個月前我們測的基準數據完全不一樣,像是……”
    “像是被誰偷偷推了一把?”林野接過平板,指尖懸停在屏幕上那個醒目的“異常波動”標注上。三個月前,當他們這個中資鐵路項目團隊剛剛進駐聖馬克港時,這裏的潮汐規律就像一座精準的鍾表,每天漲潮退潮的時間分毫不差。可最近這半個月,情況變得越來越詭異。漲潮的時間每天都在提前,平均每天快上十分鍾,而退潮時,河床的水位卻比往年同期要低半米左右。這完全不符合常理,潮汐的規律本該是相對穩定的,除非……
    安娜拽了拽他的工裝袖子,手指冰涼,眼神卻異常明亮,她指向橋墩外那片被雨幕籠罩得更加深邃的雨林:“您聽!”
    林野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雨聲如織,掩蓋了大部分外界的聲音,但在這密不透風的雨聲中,確實有一種規律的、沉悶的聲響穿透而來。“咚——咚——咚——”像是有誰在敲擊著什麽古老的、巨大的青銅器,聲音沉鬱而悠長,帶著一種原始的節奏感。
    他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雨林深處,隱約能看到幾個穿著靛藍色工裝的身影,正圍著一棵粗壯的樹幹,用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那是萊凱村的護林隊,安娜的族人。他們沒有使用現代的測年儀,而是沿用著祖輩傳下來的方法,用木槌敲打新栽下的金竹樹幹,通過傾聽內部的聲音來判斷是否有蟲蛀,或者生長是否健康。
    “是萊凱村的護林隊,”安娜解釋道,語氣裏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平靜,“他們在給新栽的金竹做‘體檢’。敲樹幹聽聲音,能聽出有沒有蟲蛀,根基紮得牢不牢。我阿公說,這比儀器還準。”
    林野看著那幾個在雨中專注敲擊的身影,忽然笑了。這讓他想起了在緬甸k83段項目上遇到的場景。那時,他們的老測量員老周,總喜歡用他那塊用了幾十年的懷表,貼著剛剛鋪設好的鐵軌,仔細聆聽軌距是否均勻,是否有細微的變形。還有當地的向導瑪依,她總是能找來一片合適的竹片,插入河水中,根據竹片隨水流擺動的角度和速度,就能大致判斷出水位和流速,比他們笨重的測流儀還要快捷。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你們這兒的‘儀器’,倒比我們的智能設備還靈驗。”
    安娜的耳尖微微泛紅,像雨後初綻的玫瑰:“我阿公說,老祖宗的法子,比冰冷的機器更懂這片土地的心思。”
    她順著橋墩向下指了指,橋墩下方,幾排用金竹編織成的竹籠整齊地碼放著,裏麵填充著大小不一的鵝卵石,用來加固河岸和橋基。這些竹籠並非隨意捆紮,而是用堅韌的山藤條仔細纏繞,結成一個整體。“就像這些竹籠,”安娜解釋道,“我們堅持用山藤捆紮,不用鐵絲。因為山藤遇水會變軟,會隨著竹條的伸縮一起生長,不會勒壞它們;而鐵絲時間長了會生鏽,反而會緊緊地卡住竹條,限製它們的生長,甚至可能導致竹籠結構損壞。這是阿公教我們的。”
    林野蹲下身,仔細觀察著那些竹籠。雨水順著竹條的縫隙滴落,山藤在水的滋潤下呈現出一種油亮的光澤。他伸手摸了摸,山藤的觸感確實比鐵絲要柔和得多,充滿了生命的韌性。他點了點頭:“確實,因地製宜,就地取材,這本身就是一種智慧。”
    安娜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林工,您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
    “就是……”安娜有些猶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這些竹籠,這些金竹,還有護林隊敲樹的聲音……它們和潮汐的異常,會不會有什麽聯係?”
    林野一愣,隨即搖了搖頭:“不太可能吧?潮汐是天文現象,和陸地上的植物、藤蔓……”
    “可我感覺,”安娜打斷他,語氣更加肯定,“這片土地,所有的一切,都是連在一起的。就像阿公說的,土地是有記憶的,它記得每一滴雨,每一陣風,每一棵樹,也記得我們在這裏修鐵路。”
    林野看著她認真的眼神,沒有再反駁。他承認,最近這半個月異常的潮汐確實讓他感到不安。這不僅關係到橋梁和路基的安全,更可能影響到整個項目的進度和預算。他揉了揉額角,潮濕的頭發粘在額頭上,有些癢:“安娜,你先記錄下這些數據,我讓傑克他們再檢查一遍監測設備。如果確認是潮汐異常,我們需要盡快弄清楚原因。”
    安娜點點頭,開始操作平板電腦,記錄下當前的各項數據。雨勢似乎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林野知道,在這種天氣下,任何檢查都可能變得困難重重。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決定先回臨時辦公室,整理一下思路,再製定下一步的計劃。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時,安娜突然又喊住了他:“林工!您看!”
    林野回頭,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遠處的海平麵,在雨幕的間隙中,似乎泛起了一層異常的、暗紅色的光暈,像是一塊巨大的、被血浸染的綢緞鋪展在海麵上。那景象詭異而陌生,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是赤潮嗎?”安娜的聲音帶著一絲恐懼,“我阿公說,赤潮出現的時候,潮汐會變得很怪……”
    林野的心沉了下去。赤潮……如果真是赤潮,那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他立刻撥通了傑克,項目部的技術主管的電話,語氣嚴肅地交代了幾句,讓他立刻組織人手,攜帶水下探測設備,去河道和港口附近進行排查。
    “明白,林工!”傑克的聲音透過手機聽筒傳來,帶著風聲和雨聲的雜音,“我們馬上出發!”
    掛了電話,林野看著安娜,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堅定:“林工,我們能不能……去一趟萊凱村的後山?”
    “後山?”林野有些不解。
    “我阿公的筆記裏,”安娜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掏出一個用舊報紙包裹著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展開,裏麵是泛黃的紙頁,上麵用鉛筆歪歪扭扭地畫著一些線條和標注,“他當年當鐵路測量員的時候,畫過這裏的地下河走向。他說,萊凱村後山有一處‘神井’,旱季能流出淡水,雨季卻會突然幹涸……後來修路的時候,那口井被填埋了。阿公懷疑,那裏可能是地下河的一個入口。”
    林野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上,鉛筆畫的線條雖然稚拙,卻清晰地標注著“地下河入口:萊凱村後山,海拔120米”。他心裏一動。地下河?如果這裏真的存在尚未完全探明的地下河係統,那麽潮汐的異常,地下水位的變化,甚至剛才看到的疑似赤潮的現象,或許都能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走!”林野當機立斷,扯下已經濕透的安全帽,用力甩了甩頭上的雨水,“我們去看看。”
    安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雨後的星星:“阿公的筆記……也許真的能幫上忙!”
    萊凱村的後山,完全被濃密的熱帶雨林覆蓋。高大的榕樹、棕櫚樹、不知名的闊葉喬木層層疊疊,將天空切割成零碎的光斑。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在百年古樹的軀幹上,低垂下來,幾乎要觸到地麵。厚厚的落葉鋪滿了山間小徑,踩上去軟綿綿的,發出“沙沙”的聲響,混雜在雨聲裏。
    安娜舉著一把短柄的砍刀,在前方開路。她的動作熟練而靈巧,總能準確地找到那些阻礙行進的最細弱的藤蔓,用力一揮,便斬斷開來。林野跟在她身後,學著當地工人的樣子,用一片削尖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刮開擋路的藤條和雜草。竹片輕便,不會像刀刃那樣輕易傷到樹根,也算是他們在這個項目中學會的一點“土法”。
    雨沒有停歇,反而更加密集了。雨水順著樹葉的邊緣匯聚,形成一道道細小的瀑布,澆在他們身上。林野的工裝早已濕透,緊緊地貼在身上,有些發冷。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視線有些模糊,隻能緊緊跟著安娜的腳步。
    “到了!”安娜突然停住腳步,聲音裏帶著一絲興奮和緊張。她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塊半人高的、布滿青苔的岩石。岩石的縫隙裏,正滲出一股細細的水流,匯聚成一個小小的水窪。水窪裏,水麵漂浮著一片新鮮的、翠綠的樹葉,葉片邊緣微微卷曲,顯然是剛被雨水衝刷下來的。
    “就是這裏!”安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捧起一捧水。水很清澈,帶著山泉特有的涼意,但仔細看去,水底似乎沉澱著一層微弱的、褐色的物質。“您嚐嚐。”她遞給林野。
    林野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他抿了一小口,水帶著一股淡淡的鐵鏽味,但更多的是清冽甘甜,沁人心脾,驅散了些許寒意。“是地下水。”他放下手,目光落在那片漂浮的樹葉上,“但似乎有些……異常。”
    他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裏取出幾條ph試紙,小心翼翼地蘸了蘸水窪裏的水。試紙迅速變色,他對比著色卡:“中性偏堿,和我們在緬甸k83段遇到的暗河水質差不多。”
    “暗河?”安娜好奇地湊過來看,“什麽是暗河?”
    林野解釋道:“就是地下的河流,通常在喀斯特地貌或者有特殊地質構造的地方存在。它們的水位和流量會受到降雨、季節等多種因素影響,有時候變化很大。”
    安娜的眼睛睜大了:“所以,您是說……這裏的地下河水位也變化了?”
    “很有可能。”林野站起身,抬頭看了看四周,“如果地下河的水位上漲,可能會影響到地表的排水係統,甚至滲透到河道和港口,改變潮汐的規律。就像一個巨大的地下水庫,在偷偷地‘吐納’著水量。”
    安娜也從背包裏掏出一個陶製的杯子,用手指蘸了蘸水窪裏的水,在杯沿畫了一個圈,然後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小杯水,遞給林野:“我阿公說,這水能治瘧疾。當年第一批來修鐵路的中國工人,很多人得了瘧疾,喝了這‘神井’的水,病都奇跡般地好了。”
    林野接過陶杯,杯壁粗糙,帶著泥土的氣息。他再次抿了一口,那股鐵鏽味似乎更明顯了些,但甘甜依舊。“或許隻是巧合,或者水裏的礦物質起了作用。”他笑了笑,將杯子遞還給安娜,“但無論如何,這片土地確實在默默地保護著我們。”
    安娜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冰涼而柔軟。她看著林野,眼神裏充滿了信任和感激:“您看,我們的土地,連水都在保護我們。”
    林野看著她,這個年輕的海地姑娘,有著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人的眼神,清澈、堅定,又帶著一種對土地的敬畏。他忽然覺得,這次來海地,或許不僅僅是完成一個工程項目那麽簡單。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銀鐲,紅繩在雨水的浸泡下變得更加柔軟,平安結的紋路卻依然清晰可見。他想起了紮伊,想起了緬北高原上的風沙,想起了那些淳樸而智慧的人們。
    “安娜,”他開口,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低沉,“如果地下河的水位真的影響了潮汐,那我們需要盡快采取措施,保護我們的工程,也保護這片土地。”
    安娜用力點頭:“我阿公的筆記裏,還畫了地下河大致的走向。我們可以沿著這個方向,再仔細找找,看看有沒有其他出口或者支流。”
    他們決定先記錄下這個“神井”的位置和水文特征,然後根據安娜阿公筆記上的線索,繼續在附近搜索。雨勢漸漸小了些,雖然依舊淅淅瀝瀝,但能見度稍微提高了一些。他們用手機和筆記本記錄下水窪的位置、水質、以及周圍的環境特征,又采集了一些水樣,準備帶回項目部進行更詳細的化驗分析。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安娜突然又指向不遠處的雨林深處:“您聽,還有聲音!”
    林野側耳傾聽,果然,除了雨聲,還有一種細微的、持續不斷的“汩汩”聲,像是水在地下深處流動的聲音。他心中一動,難道這就是地下河的流向?
    他們循著聲音,撥開更密集的灌木叢,終於在一處陡峭的岩壁下,發現了一個被藤蔓和苔蘚覆蓋的、幽深的洞穴入口。洞穴裏黑漆漆的,隱約能聽到水流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響亮。
    “地下河的另一個出口?”林野興奮起來,“安娜,你阿公的筆跡果然沒錯!”
    安娜也顯得異常激動:“阿公說,地下河像一條沉睡的巨龍,我們最好不要驚擾它。但現在,它似乎醒來了。”
    他們沒有貿然進入洞穴,隻是在外圍仔細觀察和記錄。林野拿出地質錘,敲擊著岩壁,感受著岩石的質地和結構。這裏的岩層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疏鬆,有明顯的裂隙。他結合安娜阿公的筆記,開始推測地下河可能的完整走向,以及它如何與地表的河道和港口相互影響。
    雨又下大了,他們知道不能再待在這裏。臨走前,安娜在“神井”的水窪邊,用幾片金竹葉和山藤,精心地編織了一個小小的、象征性的竹籠,輕輕放入水中,算是向土地表達一種敬畏和感謝。林野看著她的動作,若有所思。
    回到項目部時,雨已經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空氣濕熱而黏稠,帶著雨後泥土和植物混合的腥甜氣味。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和工人們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林野和安娜渾身濕透,像兩隻落湯雞,但心情卻異常輕鬆和振奮。
    他們直奔臨時辦公室,將采集到的水樣和記錄的數據交給傑克,並詳細地描述了他們在萊凱村後山的發現。傑克聽完後,立刻組織了地質和水文專家,對水樣進行快速檢測,並開始根據林野的描述和安娜阿公的筆記,重新繪製聖馬克港區域的地下水文圖。
    檢測結果很快出來了:水樣的礦物質含量和微量元素比例,確實與典型的地下河水質相符,且含有一種特殊的、能夠調節水體酸堿度的礦物質。這進一步證實了他們的推測——聖馬克港下方確實存在一個活躍的地下河係統,而且最近由於降雨量異常增多,或者其他地質活動的影響,地下水位急劇上升,導致了一係列地表現象的異常。
    “漲潮提前,是因為地下河在雨季儲存了大量的水,當水位達到一定高度,就會通過一些未知的通道,比如我們發現的那個洞穴,或者被填埋的‘神井’附近裂隙,緩慢地滲入到河道和港口,增加了水體總量,從而影響了潮汐的規律。”一位水文專家解釋道,“而退潮時水位偏低,則可能是因為地下河在補充河道的同時,也分流了一部分本該退回大海的水量。”
    至於那片暗紅色的“疑似赤潮”區域,經過傑克的團隊使用水下探測設備進行初步勘察,發現那裏確實存在異常的水體富營養化現象,但並非典型的藻類赤潮,而是水體中溶解了大量的地下河礦物質,導致顏色變深。這些礦物質本身無害,甚至可能對某些海洋生物有益,但濃度的突然變化,確實會暫時擾亂當地的生態平衡。
    原因找到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應對。是繼續維持現狀,任由地下河的影響存在?還是采取措施,比如加固堤壩,或者嚐試引導地下河的流向?
    林野召集了所有中方和外方技術骨幹,包括安娜,一起開會討論。會上,各種意見紛紛。有人主張保守,認為隻要確保工程結構安全即可;有人則建議主動出擊,嚐試利用這個地下河係統,比如建設小型水電站,或者將其納入港口的供水係統。
    就在這時,安娜站了起來,她有些緊張,但聲音清晰:“各位叔叔、哥哥姐姐,我阿公說,土地是大家的老師,也是大家的家。我們不能隻想著怎麽‘控製’它,更應該學著怎麽‘理解’它,‘適應’它。”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我阿公還教我們,修鐵路,不隻是修鐵軌,更是要修一條讓土地和人都舒服的路。就像我們用的金竹籠,山藤捆紮,讓路基能‘呼吸’,能隨著土地一起生長。也許,我們不需要去‘改變’地下河,隻需要讓我們的工程,更好地‘融入’這片土地。”
    安娜的話讓會場安靜了下來。林野看著她,心中充滿了感動和讚賞。這個年輕的海地姑娘,雖然缺乏專業的工程知識,但她對土地的理解和敬畏,卻比任何圖紙和計算都更加深刻。
    他站起身,走到會議桌前,拿起一支筆,在一張大型的聖馬克港區域圖上,標注出地下河的大致走向,以及他們發現的幾個關鍵點,包括萊凱村後山的“神井”和洞穴出口。“安娜說得對。”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我們不能對抗自然,隻能與它和諧共處。既然地下河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那麽我們的鐵路,也應該成為它的一部分。”
    他提出了一個大膽而新穎的方案:利用地下河的水位變化規律,結合他們之前采用的“會呼吸的路基”理念,對鐵路沿線的路基和橋墩進行進一步優化。具體來說,就是在路基兩側,增加更多用山藤捆紮的金竹籠護坡,並在竹籠內部填充更多的鵝卵石和透水性材料,形成一個類似“地下水庫”的緩衝帶。當地下河水位上漲時,多餘的水可以通過竹籠的縫隙滲透到路基兩側,被鵝卵石暫時儲存;當水位下降時,儲存的水又可以緩慢地釋放出來,補充到地下河或者地表水體中,起到調節作用。
    同時,他們計劃在橋梁和關鍵路段下方,保留甚至擴大地下河的出口通道,避免強行截斷導致更大的水壓和地質災害。他們還將利用當地豐富的竹資源和山藤,開發出一種新型的、更柔韌更透水的路基加固材料,取代部分傳統的混凝土結構。
    這個方案,既考慮了工程的安全性和耐久性,又充分尊重了當地的自然環境和人文智慧,甚至可能為當地帶來新的生態和經濟效益。會議室裏響起了熱烈的討論聲,大家紛紛提出自己的建議和疑問,氣氛空前高漲。
    安娜的眼睛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她看著林野,又看看那些認真討論的工程師們,仿佛看到了阿公所說的“土地與人和諧共處”的未來。她悄悄地拿出手機,給遠在村裏的阿公發了一條信息,用克裏奧爾語寫道:“阿公,我們找到了地下河的秘密,我們正在學著和它做朋友。”
    三個月後,當首列貨運列車鳴笛駛過聖馬克港鐵路橋時,林野正蹲在新鋪的鋼軌旁。他身邊,是幾個正在檢查線路的工人,還有幾個從萊凱村跑過來的孩子,他們追著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笑聲清脆,像跳躍的音符。
    “林工!”安娜舉著平板電腦跑過來,屏幕上是她阿公的筆記掃描件,旁邊是她用克裏奧爾語和一點點中文寫下的注釋。“我阿公說,這條鐵路要叫‘鐵軌與土地的約定’。”她指著照片裏最前排那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那是她的侄女,“她說長大要當鐵路工程師,像您一樣教大家修鐵路。”
    林野望著遠處的海平線,熱帶的風吹起他的工裝衣角,帶著雨林和海水的氣息。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在緬甸時,紮伊用銀鐲暖他的手,瑪依煮的薑茶驅散寒意,老周鋪在枕頭下的、畫滿線路圖的老圖紙……原來無論多遠,無論在哪個國家,那種人與人之間、人與土地之間的“傳承”和“溫暖”,味道都是一樣的。
    暮色漸濃,夕陽的餘暉透過雨林的縫隙,灑在嶄新的鋼軌上,泛著溫暖的金色光芒。林野蹲在新鋪的鋼軌旁,沒有穿工裝,而是換上了一身相對休閑的衣褲,但手腕上的銀鐲依然沒有摘下。他拿起那枚在緬甸得到的、象征著平安的銀鐲,用鐲子邊緣,在靠近枕木的鋼軌內側,輕輕刻下一行字:
    “鐵軌會記住所有溫暖的手,也會教會更多人如何溫暖土地。”
    刻完字,他直起身,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風掠過雨林,藤蔓和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像是在低聲應和著他的話語。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而有力。那是首班貨運列車,正載著海地的香蕉、咖啡,還有礦石,駛向太子港的港口,駛向更廣闊的世界。鋼軌與藤蔓的影子交織在一起,在夕陽裏拉得很長,很長——那是中緬的銀鐲與海地的藤蔓,共同寫下的,關於守護與新生的詩。而詩裏最動人的句子,是安娜用克裏奧爾語說的那句,在她阿公的筆記被大家傳閱、驚歎之後,在她侄女興奮地圍著他問這問那之後,她悄悄走到他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這三個字,簡單而真摯,卻包含了太多的含義:感謝、認可、夥伴情誼,以及一種跨越文化、語言和地域的,對共同未來的美好期許。林野轉過頭,看著安娜明亮而充滿希望的眼睛,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
    雨季的回響,最終化作了和諧的低語。在這片古老而充滿活力的土地上,鐵軌延伸,連接著遠方,也連接著人心。而那些溫暖的手,那些充滿智慧的傳統,那些對土地的敬畏與愛,都將隨著火車的汽笛聲,永遠地鐫刻在這片土地上,成為新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