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藤蔓纏住的槍管
字數:11912 加入書籤
暴雨,像是天空傾倒的墨汁,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硝煙味,狠狠砸在聖馬克港鐵路橋鏽跡斑斑的鋼梁上。渾濁的積水漫過林野腳上那雙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膠鞋,冰冷刺骨,幾乎凍僵他的腳趾。他緊貼著東側一個巨大的混凝土橋墩,身體蜷縮著,指尖死死摳進一道新鮮的裂縫——昨夜“瘋狗幫”的rpg火箭彈留下的猙獰傷口。碗口大的窟窿邊緣,混凝土碎屑簌簌落下,滲出的不再是清亮的地下水,而是粘稠、裹挾著濃重鐵鏽色的濁流,散發著泥土和金屬腐敗的腥氣,緩慢地、固執地侵蝕著橋墩的根基。
“地下河改道了!”安娜的聲音穿透密集的雨簾,帶著一種被雨水浸泡後的疲憊和緊繃。她抹了一把臉上縱橫流淌的雨水,平板電腦屏幕微弱的光映亮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細小的水珠沿著她的下巴不斷滴落。“蓬桑德鎮…幫派火並震塌了石灰岩洞,暗河…正衝著我們的橋基灌!”屏幕上的水文圖扭曲閃爍,一條刺眼的紅色虛線直指橋墩下方。
林野的視線從屏幕上移開,投向橋下。渾濁的暗河水在橋基附近打著旋渦,貪婪地舔舐著混凝土的傷口。每一次衝刷,都像在啃噬著這座連接著生與死的脆弱生命線。風卷著雨點抽打在他臉上,生疼。他沉默著,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隻覺那鐵鏽的腥氣直衝肺腑,堵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難民帳篷區那邊飄來的氣味,混雜在雨水和硝煙裏,是木薯糊燒糊後放久了的酸餿味,直鑽鼻孔。廚娘瑪蒂娜那標誌性的大嗓門此刻也嘶啞了,她站在一個空蕩蕩的巨大鐵鍋旁,手裏高高舉著半條被剔得幹幹淨淨的魚骨,徒勞地揮舞著,聲淨在雨聲中顯得破碎而絕望“沒了!全沒了!美國佬的糧倉…昨夜就被搶空了!一粒米都沒剩下!”
三十六個工人,像被抽去了脊梁的泥塑木雕,沉默地圍在那口空鍋周圍。鍋底殘留著一點點黑褐色的糊渣,被無情的雨點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很快就連那點可憐的痕跡也要消失了。死寂在蔓延,隻有雨水敲打鍋沿和地麵的單調聲響。壓抑到了極點,仿佛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
“砰!”
一聲悶響打破了死寂。是瘦高青年雷納德,他猛地一腳踹飛了腳邊一枚黃銅彈殼。彈殼在泥水裏翻滾了幾圈,停了下來,底緣上刻著的“fl101novel.com23”在泥水的折射下,竟閃出一點冰冷的、嘲諷般的光。他腰間的格洛克手槍隨著這個粗暴的動作,重重撞在他自己的肋骨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胸膛劇烈起伏著,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淌下,眼神裏翻滾著無處發泄的暴戾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碎石呢?”林野的聲音低沉沙啞,目光轉向傑克,那個負責運輸的老實漢子。
傑克渾身濕透,像個剛從水裏撈出來的破麻袋。他哆嗦著,從懷裏掏出一張被雨水泡得發軟、又被暴力撕扯得破爛不堪的運輸單。紙上的墨跡早已洇開,模糊一片,但他攥著它的手卻青筋暴起,指關節捏得發白。“黑幫…是‘瘋狗幫’和‘禿鷲’那幫雜種…”他聲音發顫,帶著哭腔,“扣了我們二十車碎石!就在卡索爾路口那邊!他們…他們說,要糧食!用糧食換!”
仿佛是為了印證傑克的話,遠處太子港的方向,猛地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巨響。緊接著,一股濃黑如墨的煙柱在城市的輪廓線上翻滾著升起,即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和厚重的雨幕,也能清晰看到。那是警察局的方向。煙柱像一條醜陋的傷疤,將灰蒙蒙的天空和鉛灰色的雨幕都染上了一層不祥的灰黑。雷納德死死盯著那股煙柱,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劇烈,像拉破的風箱。他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抽動,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輕響。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他猛地一把抽出腰間那把油光鋥亮的格洛克手槍,“啪”的一聲,重重拍在旁邊的簡易木桌上!槍身沉重,震得桌上幾個空罐頭盒嗡嗡跳動。
“用這個換!”雷納德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鏽,嘶啞而決絕,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迸出來的火星,“看清楚!邁阿密來的好貨!全新的!值五十車碎石!夠不夠?夠不夠堵上那個該死的窟窿?!”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林野、安娜,掃過每一個驚愕的工人,最後死死釘在傑克臉上。那眼神裏有孤注一擲的狠勁,也有一絲被絕望逼出來的瘋狂亮光。
林野的瞳孔驟然收縮,盯著桌上那把冰冷、泛著幽藍金屬光澤的殺人利器。這把槍,在混亂的海地,在幫派橫行的街區,確實是硬通貨,是足以買命的財富。它代表的不是五十車碎石,而是雷納德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依仗。在這片法律早已崩壞的土地上,一把好槍就是生存的保障。他交出去的,是自己的命門。
“雷納德…”安娜下意識地開口,聲音艱澀。
“少廢話!”雷納德粗暴地打斷她,目光灼人,“橋塌了,大家一塊兒死!糧食?上他媽哪兒找糧食去?用這玩意兒換石頭,快!趁那幫雜種還沒改變主意!傑克,你去!告訴他們,一手交槍,一手放車!現在!立刻!馬上!”他幾乎是咆哮著下達命令,唾沫星子混著雨水飛濺。那不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指令,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野獸發出的嘶吼。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傑克被這氣勢懾住,嘴唇哆嗦著,看看桌上的槍,又看看林野。林野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硝煙、雨水和鐵鏽味的冰冷空氣,胸腔裏像塞滿了濕透的棉絮。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點了一下頭。沒有別的路了。那被撕裂的橋墩傷口,正在濁流中無聲地呻吟、潰爛,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著毀滅的臨近。
傑克猛地抓起桌上那把沉甸甸的格洛克,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像是抓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把它緊緊捂在濕透的衣襟下,轉身就衝進了茫茫雨幕,身影瞬間被灰白色的水汽吞沒。
橋墩巨大的陰影下,是另一個世界。老約瑟夫蜷縮在一隻碩大的、盛滿渾濁鹽水的塑料桶旁。桶裏浸泡著一捆深褐色的山藤,吸飽了水分的藤條變得異常柔韌,在渾濁的鹽水中微微蠕動,像一捆沉睡的海蛇,透著原始的生命力。老人枯瘦得像一截曆經風霜的老樹根,溝壑縱橫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他伸出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探入冰冷刺骨的鹽水中,熟練地抽出一根濕漉漉的藤條。鹽水順著他手臂上深刻的皺紋,蜿蜒流進破舊單薄的袖管裏。
“1946年…”老約瑟夫渾濁的眼睛望著眼前那道猙獰的混凝土裂縫,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穿越時光的悠遠,“給法國佬修糖廠…德國人的炮彈,轟隆一聲…把車間的大鋼梁炸塌了半邊…”他一邊說著,布滿老人斑的手一邊穩定而有力地動作著。他將堅韌的藤條纏繞上裸露在裂縫外的幾根扭曲鋼筋,手法古樸而精準。“…那時候,啥也沒有…沒有新鋼梁,沒有吊車…怎麽辦?就是用這老藤,浸透了鹽水,一根一根,像這樣…”
鹽水浸泡過的藤條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靈巧地穿梭、纏繞、打結,一層層覆蓋在混凝土的傷口上,緊緊箍住那些斷裂的鋼筋。隨著藤條吸收水分,一種奇異的“吱呀…吱呀…”聲開始在橋墩內部響起。那是藤蔓纖維在瘋狂吸水膨脹,產生的巨大張力,它們在收縮,在擠壓,像一個活著的、不斷收緊的巨箍,拚命將那道致命的裂縫勒緊。老約瑟夫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全然的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與時間、與毀滅角力的古老儀式。每一根纏繞上去的藤條,都承載著半個世紀前那場硝煙中積累下來的、沉默而堅韌的智慧。
安娜領著幾個來自萊凱村的少年,在橋墩另一側相對幹燥些的地方忙碌著。少年們黝黑的臉龐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但眼神專注。他們用鋒利的小刀仔細削製著新鮮的竹管。安娜拿起一根削好的竹管,用小刀在管身精心刻劃著複雜的線條——那是屬於埃齊利(ezili)女神的圖騰,象征著水、愛與守護。刻好圖騰,她將竹管尾部鑽出一個小孔,係上堅韌的細繩。
“係緊點,”安娜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她將係好繩子的竹哨遞給一個少年,示意他爬上簡易的腳手架,將竹哨小心地係在纏繞橋墩的藤蔓網絡的關鍵節點上。“當絆索被拉響,哨聲會響起…順著這奔流的地下河水,能一直傳到神的耳朵裏。神會聽到我們的聲音,會護佑這座橋。”少年們依言照做,將一個個刻著圖騰的竹哨係在藤蔓的關節處。雨水順著竹哨的孔洞流入,發出細微的嗚咽,仿佛是神靈在低語。
黑夜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獸,吞噬了聖馬克港。暴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狂暴,衝刷著大地,將一切聲音都淹沒在嘩嘩的水幕裏。隻有橋墩下臨時搭起的簡陋工棚裏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油燈光,在無邊的黑暗中顯得格外渺小脆弱。
林野靠在冰冷的混凝土上假寐,耳朵卻警醒地捕捉著風雨之外的任何一絲異動。老約瑟夫蜷在角落裏,發出輕微的鼾聲。安娜則守著那台屏幕閃爍的平板,監測著橋基附近的水文數據,眉頭緊鎖。
突然,一聲極其細微、卻異常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如同針尖劃過玻璃!
林野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睜開,寒光乍現。幾乎同時,安娜也猛地抬頭,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瞬間讀懂了彼此眼中的警報——來了!
“咻——!”
就在這念頭閃過的刹那,一聲淒厲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嘯毫無征兆地炸響!是藤蔓上係著的竹哨!被觸發了!那聲音如此尖銳、突兀,像瀕死之鳥的最後哀鳴,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恐怖力量,瞬間刺破了黑夜的沉寂!
“噗啦啦!”棲息在附近紅樹林裏的白鷺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哨音驚得魂飛魄散,成片地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起,白色的身影在黑暗的雨幕中慌亂地掠過。
“敵襲!東北側!靠近引橋!”林野的吼聲如同炸雷,瞬間點燃了死寂的工棚。早已枕戈待旦的護林隊員們,抓起靠在牆邊那些老舊的燧發槍,像獵豹般衝了出去。
哨音就是最精確的定位。借著閃電劃破天際的刹那慘白光芒,林野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正貓著腰,試圖用砍刀斬斷一根係著竹哨的藤蔓絆索。他手中的燧發槍幾乎沒有瞄準,完全是憑著無數次生死搏殺練就的本能,“砰”的一聲悶響!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鉛彈在雨幕中劃出一道灼熱的軌跡。那個衝鋒槍手慘叫一聲,膝蓋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爆開一團血霧,整個人向前撲倒。他倒下的身體,正正砸在另一根繃緊的藤蔓絆索上!
“咻——!咻咻咻——!”
仿佛打開了地獄的閘門!更多的竹哨被連鎖觸發!一聲接一聲,一聲高過一聲,淒厲、尖銳、絕望的哨音如同無數怨魂的集體哭嚎,在狂風暴雨中瘋狂地回蕩、疊加,從橋墩蔓延到整個紅樹林!這不再是警報,而是一場為亡魂奏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魂曲,每一個音符都浸透了死亡的氣息,狠狠撞擊著每一個偷襲者的心髒。原本有序的進攻節奏瞬間被打亂,黑暗中的敵人發出了驚恐的咒罵和混亂的腳步聲。
混亂的哨音如同無形的絞索,勒緊了偷襲者的神經。一個“瘋狗幫”的槍手,臉上塗抹著駭人的油彩,被這鬼哭狼嚎般的哨音刺激得近乎癲狂。他嚎叫著,端著一把老舊的ak47,從藏身的芭蕉樹叢後猛地竄出,槍口噴吐著刺眼的火舌,子彈潑水般射向橋墩方向,打得混凝土碎屑飛濺。
然而,他衝得太猛,隻顧著傾瀉火力,絲毫沒有留意腳下盤根錯節、在雨水中顯得格外濕滑的藤蔓網絡。他一隻腳重重踏下,恰好踩在一根繃緊的藤蔓上!
“哧溜——!”
腳下一滑,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他驚叫著向前撲倒。更致命的是,在摔倒的瞬間,他那長長的ak槍管,竟鬼使神差地捅進了旁邊一大叢纏繞在斷樁上的藤蔓裏!
“混蛋!”槍手掙紮著想爬起來,左手撐地,右手本能地用力回抽槍管。但那些浸透了雨水、飽脹堅韌的藤蔓,此刻仿佛變成了擁有生命的巨蟒!它們死死纏繞著冰冷的槍管,越勒越緊。槍手越是用力回奪,藤蔓纏繞得就越發牢固,槍管被死死卡在藤蔓的絞索中,紋絲不動!他像一頭掉進陷阱的困獸,徒勞地咆哮、掙紮,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武器被那些看似柔弱的植物禁錮。
“砰!”
一聲沉悶得幾乎被雨聲掩蓋的燧發槍響。槍手掙紮的身體猛地一僵,額頭上爆開一個可怕的血洞,眼中的瘋狂瞬間凝固,然後熄滅。他沉重地撲倒在地,至死,那支ak47的槍管,依舊被複仇般的藤蔓死死纏住,指向虛無的天空。
雨勢如注,狠狠衝刷著鐵軌和黝黑的枕木。林野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雨水順著帽簷流進脖子,冰冷刺骨。他必須確保這條脆弱的生命線在洪水和幫派的雙重威脅下,每一寸都安然無恙。冰冷的雨水順著帽簷流進脖領,他毫不在意,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根枕木,每一段鐵軌。
前方橋墩巨大的陰影下,靠近橋頭的位置,一個熟悉的身影佝僂著,正鬼鬼祟祟地往兩根枕木的縫隙裏塞著什麽東西。
是雷納德。
林野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借著橋墩投下的深沉陰影,悄然靠近。隻見雷納德動作飛快,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緊張。他迅速將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方塊塞進枕木下的縫隙深處,又胡亂抓了幾把濕漉漉的泥土和碎石蓋在上麵。做完這一切,他猛地直起身,警惕地左右張望,手飛快地按向腰間——那裏本該別著他那把視若生命的格洛克,此刻卻空空如也。
林野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腳步踩在泥水裏,發出輕微的聲響。
雷納德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身,看到林野,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眼神裏充滿了猝不及防的慌亂和被撞破秘密的羞恥,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涼的橋墩上。
“林…林工…”他聲音幹澀,眼神躲閃,不敢與林野對視。
“那是什麽?”林野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像錐子一樣釘在雷納德臉上,又掃向那處新掩埋的枕木縫隙。
雷納德的嘴唇哆嗦著,雨水順著他年輕卻布滿焦慮和風霜痕跡的臉頰流下。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汙泥的雙手,指甲縫裏嵌著黑色的油漬和泥土。沉默了幾秒,那沉默沉重得如同壓在兩人之間的巨石。終於,他用一種近乎耳語、卻帶著巨大痛苦和孤注一擲的聲音,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給我母親的。”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毫無遮掩地流露出深切的恐懼和哀求,“她…她還躲在太子港的廢墟裏…瓦礫堆下麵…這點東西…能…能換她一天的安全…也許…能讓那些雜種晚一天發現她…” 他的聲音哽住了,後麵的話被巨大的哽咽堵在喉嚨裏。他交出了槍,換來了碎石,堵住了橋的傷口,卻無法堵住母親身陷絕境的深淵。那半塊壓縮餅幹,是他從牙縫裏、從絕望的縫隙中,拚命為母親摳出來的一線微光。
林野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著他空空如也的腰間,看著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廢墟,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仿佛看到了太子港那片死亡迷宮中,一個在瓦礫和恐懼中瑟瑟發抖的老婦人,也看到了雷納德用自己最後的武器和僅存的口糧,在崩塌的世界裏徒勞地搭建著一座通往母親身邊的、隨時會斷裂的獨木橋。橋在風雨中呻吟,人在命運的夾縫中掙紮,誰又能救得了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就在這時,難民帳篷區那邊傳來廚娘瑪蒂娜一聲變了調的驚呼,尖銳地穿透了雨聲!
“聖母啊!看!快看!”
林野和雷納德同時轉頭望去。隻見帳篷區邊緣,靠近臨時碼頭的地方,瑪蒂娜正雙手死死攥著一根簡陋的魚竿,魚線繃得筆直。她正奮力拖拽著,水花四濺。終於,一條不小的海鱸魚被她從渾濁湍急的海水中拖了上來,在泥地上拚命甩尾掙紮。
瑪蒂娜撲上去,雙手顫抖著按住滑溜的魚身。她粗糙的手指急切地掰開魚鰓,在裏麵摸索著。突然,她的動作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臉上混雜著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詭異的、令人心頭發毛的了然。她顫抖著,從魚鰓深處,一點點扯出了一小片被海水泡得發白、邊緣破損的藍色塑封條!上麵印著模糊但依舊可辨的標記——一個被劃掉的美軍星條標誌,下麵是一串編碼正是被劫掠一空的聯合國糧儲倉庫的專用標記!
那條魚,肚子裏竟藏著糧倉被劫的物證!它遊過這片被詛咒的海域,將這血腥掠奪的證據,以一種荒誕而殘酷的方式,送到了饑餓的人們麵前。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林野的心。糧食的線索以這種方式出現,比徹底消失更令人窒息。
仿佛老天爺的惡意達到了頂峰。一聲沉悶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咆哮聲驟然響起,蓋過了風雨!緊接著,是木頭斷裂的刺耳噪音和布料撕裂的聲響!
“轟——嘩啦!”
靠近河岸的一片低窪地,難民們用破帆布和木棍勉強撐起的臨時帳篷區,在暴雨持續不斷的衝刷和地下暗河的侵蝕下,終於徹底垮塌了!渾濁的泥水瞬間洶湧而入,如同張開巨口的怪獸,吞噬著那些簡陋的棲身之所。驚恐的哭喊、絕望的尖叫瞬間炸開,撕心裂肺。人們像受驚的螞蟻,在冰冷的洪水中掙紮、推搡、哭嚎。
雷納德的身體在林野身邊猛地一震。他看著那片瞬間陷入汪洋和混亂的帳篷區,看著那些在洪水中沉浮掙紮的黑點,眼中那片為母親而存在的絕望廢墟,瞬間被更龐大、更近在咫尺的死亡景象覆蓋。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了,隻剩下一種近乎空白的、被巨大災難衝擊後的茫然。但下一秒,那茫然被一種更加原始、更加不顧一切的東西取代。
“啊——!”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完全無視了林野的存在,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那片人間地獄猛衝過去!泥水在他腳下飛濺。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陷在齊腰深的泥流裏,腳下打滑,眼看就要摔倒。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在洪水的咆哮中微弱得可憐。雷納德衝到她身邊,試圖去拉她。就在這時,一個裹挾著大量雜物的渾濁浪頭猛地拍了過來!婦女尖叫著被衝倒,嬰兒脫手飛出!
雷納德目眥欲裂,想也不想就撲向那個小小的繈褓!他抓住了!冰冷的泥水瞬間灌滿他的口鼻。他掙紮著在激流中站穩,一手死死抱著啼哭的嬰兒,另一隻手本能地摸向腰間——他需要一個支點,需要穩住自己!
然而,那裏空空蕩蕩。隻有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絕望。沒有槍了。他用命換來的碎石堵住了橋的傷口,卻無法堵住眼前吞噬生命的洪水。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猛地鎖定了旁邊一條被雜物堵塞、水流瘋狂倒灌的排水溝入口。鏽蝕的鐵絲網被垃圾和樹枝死死堵住,渾濁的水流在那裏形成危險的漩渦。
“閃開!”雷納德朝著附近幾個試圖靠近幫忙、卻被水流衝得東倒西歪的男人嘶吼。他抱著嬰兒,踉蹌著衝到排水溝邊。沒有武器,沒有工具,隻有一雙血肉之手和一副被逼到絕境的身體。他眼中燃燒著近乎毀滅的瘋狂,猛地將啼哭的嬰兒塞到旁邊一個嚇呆了的少年懷裏。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所有看到的人心髒驟停的動作。
他雙手緊握成拳,高高舉起,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雙拳頭,狠狠砸向那鏽跡斑斑的鐵絲網!不!那不是拳頭!在他高高舉起的手臂盡頭,緊握著的,赫然是他那把早已不在腰間的格洛克手槍的槍柄!他用它當作錘子!
“咚!哐!咚——!”
沉重的金屬槍柄帶著他全身的重量和瘋狂的意誌,一次又一次,狠狠砸在鏽蝕的鐵絲網上!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和扭曲聲被洪水的咆哮淹沒。第一下,鐵絲網劇烈震顫,鏽屑飛濺!第二下,一根鏽蝕的鐵絲崩斷!第三下,槍柄砸在交錯的節點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虎口被震裂,鮮血瞬間湧出,混著雨水和鐵鏽順著槍柄淌下,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隻有砸!砸開它!
“給我開——!!!”
伴隨著一聲撕裂喉嚨的咆哮,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沾滿自己鮮血的槍柄,像攻城錘般狠狠砸向鐵絲網最脆弱的核心!
“哢嚓!嘩啦——!”
一聲破裂的巨響!鏽蝕的鐵絲網終於不堪重擊,被砸開了一個扭曲的、犬牙交錯的窟窿!積蓄已久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裹挾著斷木、垃圾和泡沫,瘋狂地湧向那條通往地下河的黑暗通道!巨大的吸力在排水口形成漩渦,帳篷區的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下降。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就在洪水泄入地下河的狂暴轟鳴聲中,就在雷納德因脫力而搖晃著向後倒去的瞬間,一道閃電撕裂了墨黑的天空!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混亂的河岸!
林野站在渾濁的泥水中,離雷納德隻有幾步之遙。在那道轉瞬即逝的、足以凝固時間的電光裏,他清晰地看到,雷納德被汗水和泥水浸透的破爛t恤領口,有什麽東西猛地跳了出來——那是他母親的聖母像吊墜!小小的、廉價的金屬聖母像,在狂風中劇烈地晃蕩、旋轉,在慘白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微弱卻刺目的亮光。它瘋狂地擺動,像一隻在滔天洪流中拚盡全力扇動翅膀、卻注定要被巨浪吞噬的、渺小而絕望的蝴蝶。
閃電熄滅,世界重歸黑暗與轟鳴。那點象征掙紮的微光,瞬間被無邊的混沌吞沒。雷納德的身影,連同那隻絕望的“蝴蝶”,一同向後倒去,消失在渾濁的泥水和瘋狂奔湧的泄洪激流之中。
“雷納德——!”林野的嘶吼被淹沒在洪水的咆哮裏。他踉蹌著撲向那個被砸開的排水口,渾濁的水流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他。借著工棚那邊透過來的一點微弱搖曳的油燈光芒,他隻看到渾濁的水麵翻滾著泡沫和雜物,那個砸開生路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洪水泄入地下河的轟鳴,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悲鳴。
雨,還在下。冰冷,無情。
林野渾身濕透,泥漿一直糊到膝蓋,像一尊在洪水和泥濘中浸泡了千年的石像。他一步步挪回那巨大的橋墩下,每一步都仿佛耗盡全身力氣。老約瑟夫蜷縮在角落的防水布上,昏黃的油燈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老人閉著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剛才那場生死搏殺和洪水爆發的驚天動地都未能將他驚醒。幾個萊凱村的少年靠著冰冷的混凝土牆睡著了,臉上還殘留著驚悸過後的疲憊,刻著埃齊利圖騰的竹哨還鬆鬆地掛在他們的脖子上。
安娜依舊守在平板電腦旁,屏幕幽藍的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她聽到林野沉重的腳步聲,抬起頭。當看到林野臉上那種仿佛被整個世界的重量壓垮、被冰冷的絕望浸透的神情,看到他空空的身後,安娜瞬間明白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是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絲殷紅在蒼白的唇瓣上洇開。
林野沒有看她。他的目光越過搖曳的燈火,投向橋墩那道巨大的傷口。渾濁的暗河水依舊在橋基附近打著旋,但水位似乎穩定了一些,不再帶著那種毀滅性的瘋狂上漲的勢頭。老約瑟夫用鹽水藤條纏繞的“繃帶”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粗糲、原始,像一個巨大而醜陋的傷疤。那些飽脹的藤蔓纖維在雨水的持續滋潤下,依舊發出低沉的“吱呀…吱呀…”聲,如同一個古老心髒在疲憊而頑強地搏動,死死地箍住那道裂痕。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不遠處那兩根濕漉漉的枕木上——雷納德曾佝僂著身體,將最後的希望塞進去的地方。雨水衝刷著枕木表麵的汙泥,油紙包裹的痕跡早已不見。那半塊壓縮餅幹,連同那個廢墟下等待的母親,都沉入了黑暗未知的深淵。
林野抬起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漿,指尖觸到一片冰涼的金屬。他低頭,攤開手掌。掌心靜靜躺著一枚小小的、被泥水浸透的聖母像吊墜。金屬冰涼,棱角硌著皮膚。聖母慈悲低垂的麵容在油燈的微光下模糊不清,邊緣沾著一點暗紅——那是雷納德虎口震裂時沾染的血跡,早已被雨水和汙泥暈染開。
他緊緊攥住吊墜,冰冷的金屬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他抬起頭,目光穿透簡陋工棚漏雨的頂棚,投向外麵無邊的、被暴雨統治的黑夜。風在鋼梁間呼嘯,如同無數亡魂的嗚咽。遠處難民帳篷區方向,隱隱還有壓抑的哭泣聲傳來,又被風雨撕碎。
藤蔓在黑暗中無聲地纏繞、收縮,與混凝土的傷口角力。竹哨在風雨中沉默,仿佛耗盡了呼喚神靈的力量。那把換取了碎石、最終砸開生路也吞噬了主人的格洛克,沉沒在未知的泥濘深處。
橋還在。在濁流中,在鐵鏽色的傷口裏,在藤蔓的呻吟和人類渺小的犧牲之上,暫時地、搖搖欲墜地存在著。黑夜漫長,雨沒有盡頭。
喜歡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鋼軌上的五年三千到存款五十萬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