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鐵軌上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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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吝嗇地施舍了一個短暫的間歇。天空呈現出一種疲憊的灰白,陽光有氣無力地穿透雲層,灑在聖馬克港鐵路橋西側狼藉的河岸上。空氣依舊潮濕沉重,混雜著泥土、硝煙和若有若無的腐殖質氣息。雷納德的葬禮就在這劫後餘生的間隙裏舉行。
沒有教堂,沒有管風琴。他的棺材是用一個深綠色、印著“邁阿密太子港貨運”字樣的空武器箱草草改成的。箱體上的白色字母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雷納德躺在裏麵,麵容經過修女的簡單處理,依舊帶著痛苦和疲憊的痕跡,卻奇異地有了一絲平靜。那把糊滿泥巴、幾乎看不出原色的格洛克手槍,被他那雙曾用它換取碎石、挖掘木薯、砸開生路的手交疊著,靜靜安放在胸前。槍管那冰冷的死亡之口,此刻,卻插著一小束潔白嬌嫩、沾著清晨露珠的新鮮雞蛋花。脆弱的花朵緊貼著黝黑的金屬,無聲地訴說著生與死的荒誕糾纏。
臨時請來的老神父站在棺材前,聲音蒼老而沙啞,誦讀著安魂彌撒的經文。在他身後,十幾個難民組成的合唱團肅立著。他們手中拿著的不是樂譜,而是一支支精心削製、刻著埃齊利女神圖騰的竹哨。當神父念到“願天使引領你進入天堂…”時,指揮——一個萊凱村的少年——深吸一口氣,將竹哨湊近幹裂的嘴唇。
“嗚——嗚——嗚——”
清越、空靈,又帶著一絲尖銳穿透力的哨音,整齊地響起。那不是哀樂,更像一種源自古老森林深處的呼喚,純淨得不染塵埃。哨音在潮濕的空氣中盤旋、上升,飄向不遠處那個巨大的橋墩傷口——昨夜rpg留下的猙獰裂痕。奇妙的事情發生了。當哨音觸及那幽深的裂縫,並未消散,反而被吸入其中,在暗河奔湧的洞穴和曲折的岩壁間反複碰撞、折射、共鳴!
“嗡——嗚——嗡——嗚——”
一種宏大、低沉、仿佛來自大地肺腑的回聲被激發出來,與清脆的竹哨聲交織、纏繞。這混合的聲音在空曠的河岸上回蕩,形成一曲獨一無二的安魂曲。它不再僅僅為雷納德而鳴,也為這座飽經摧殘的橋,為這片苦難的土地,為所有無聲消逝的靈魂。神父的誦經聲被這自然的和聲托舉著,飄向鉛灰色的天空。安娜緊緊抓著林野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淚水無聲地滑落。她看到,橋墩裂縫深處,似乎有微弱的漣漪蕩漾開,如同大地在無聲地應和。
葬禮的悲愴尚未散去,修複的號角已在斷橋的傷口上吹響。絕望催生瘋狂,瘋狂有時也能孕育出路。林野把自己關在臨時搭建的、用廢棄火車廂改成的實驗室裏。桌上堆滿了從雨林深處砍伐來的、韌性極強的金竹。他剖開最後一根堅韌的金竹,小心地剝取著內部最優質的纖維束。在顯微鏡下,這些纖維如同活物的毛細血管,細微的孔隙清晰可見,蘊含著驚人的生命力。他將這些纖維浸入一種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灰色漿體——那是用過濾的海水、收集來的水泥灰,以及廢墟裏找到的少量環氧樹脂艱難調配成的複合材料。
“暗河不是敵人,是鄰居。”老約瑟夫的聲音在實驗車廂門口響起。他枯瘦的手指撚起一小塊剛剛凝固、呈現出奇特灰綠色紋理的竹鋼複合骨料,感受著它的分量和韌性。“它需要呼吸,需要流動,就像人需要禱告。”老人渾濁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近乎神性的光芒,“堵不如疏…讓它‘活’過來。”
新一批的修複開始了。工人們不再僅僅是往裂縫裏塞碎石和鋼筋。他們將林野製成的、仿佛帶著呼吸孔洞的竹鋼複合骨料,小心翼翼地填入橋墩最深的傷口。老約瑟夫親自指導,骨料之間刻意留出細微的通道,如同在混凝土的肌體裏植入了一套活的、能呼吸的“血管”網絡。最後,才用快速凝固的水泥砂漿封住表麵。新的橋墩基座,像一個巨大的、覆蓋著奇特灰綠色脈絡的樹瘤,沉默地屹立在暗河之上。
暴雨,如同宿命的輪回,再次狂暴地席卷聖馬克港。暗河在持續的暴雨和上遊湧來的洪峰刺激下,濁流暴漲,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斷木和石塊,狠狠撞擊著新修複的橋墩基座,發出沉悶如雷的轟鳴。整個橋體都在微微震顫,仿佛隨時會被這憤怒的黃龍吞噬。
安娜守在臨時監測站,平板電腦屏幕上跳動著令人心驚膽戰的數據。她死死盯著橋墩位移傳感器的讀數,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每一次巨大的衝擊波傳來,屏幕上的曲線就劇烈地跳動一下。然而,預想中災難性的位移峰值並未出現!曲線在達到一個相對高點後,竟頑強地回落、震蕩,如同一個在風暴中努力穩住身形的巨人!
“位移量…降低了47!”安娜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幾乎破音。她猛地衝出監測站,不顧瓢潑大雨,衝到橋墩下方。巨大的轟鳴聲和水汽幾乎將她淹沒。她顫抖著伸出手,觸摸橋墩那覆蓋著灰綠色脈絡的表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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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手,竟是一片溫潤!並非冰冷的混凝土,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如同生命體般的溫熱!更令她震撼的是,在雨水衝刷下,橋墩表麵那些細微的孔洞和骨料接縫處,正源源不斷地滲出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白色蒸汽!
“橋…橋墩在出汗!”安娜失聲驚呼。那不是雨水,是竹纖維在瘋狂吸收水分後膨脹,將強大的縱向衝擊力轉化為了橫向的張力,並通過這些預留的“呼吸孔”,將多餘的水分以蒸汽的形式緩緩排出!這座橋,真的在呼吸,在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洪水的暴虐!老約瑟夫的“活橋”理論,在毀滅的邊緣,開出了希望的花。
首列測試列車的汽笛聲,如同久旱後的驚雷,撕裂了聖馬克港上空積鬱太久的陰霾。這列由幾節鏽跡斑斑、勉強修複的舊車廂組成的火車,小心翼翼地沿著剛剛清理加固的西側鐵軌,緩緩駛向斷橋修複段。車頭駕駛室裏,老司機保羅緊握操縱杆,布滿皺紋的臉上既有久違的激動,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林野、安娜、老約瑟夫、瑪蒂娜,還有無數翹首以盼的難民,都擠在橋頭臨時站台和岸邊的坡地上,屏息凝神。
列車在萬眾矚目下,緩緩駛上了鐵路橋。輪轂碾壓著剛剛更換的嶄新枕木和鋼軌,發出沉重而富有節奏的“哐當、哐當”聲。這聲音,如同大地複蘇的心跳,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老保羅看著前方越來越近的橋墩,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就在車頭即將完全駛出橋墩陰影,進入相對開闊的橋麵,距離臨時站台僅有幾十米之遙的瞬間!
“砰!”
一聲極其突兀、清脆的槍響,如同冰錐刺破了希望的氣泡!來自岸邊茂密棕櫚林的最頂端!
駕駛室左側的擋風玻璃應聲炸裂!蛛網狀的裂紋瞬間蔓延開來,中心一個觸目驚心的彈孔!
“啊——!”站台上的人群爆發出驚恐的尖叫!
千鈞一發之際!
“噗啦啦啦——!”
如同早已排練好的奇跡,一大群白鴿,至少有上百隻,突然從橋墩下方巨大的裂縫和通風孔洞中呼嘯而出!它們雪白的羽翼在陽光下反射著炫目的光暈,像一片驟然升騰的雲朵,正好擋在了那顆致命的子彈與駕駛室之間!
噗噗噗!
子彈凶狠地鑽入密集的鴿群!刹那間,潔白的羽毛如同雪花般漫天炸開、飄散!幾片染血的羽毛打著旋兒落下。鴿群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擾,發出混亂的咕咕聲,瘋狂地四散飛逃,翅膀攪動的氣流瞬間擾亂了子彈原本精準的軌跡!
“咄!”
最終,那顆穿過鴿羽屏障、力量大減的子彈,狠狠釘入了駕駛室後方第一節車廂靠近頂部的金屬外壁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凹坑和灼燒的痕跡,未能傷及駕駛室內的老保羅分毫!
橋墩下方,養鴿人老保羅拄著拐杖,仰頭望著那片紛揚飄落的帶血羽毛和被驚散的鴿群,布滿皺紋的臉上非但沒有驚恐,反而露出了一絲平靜而神秘的微笑。他腳邊,放著一個用藤條編織的舊筐。筐裏,並非飼料,而是滿滿當當、黃澄澄的彈殼!各種口徑的彈殼,底緣刻著不同的年份和標記,像一堆冰冷的死亡果實。更引人注目的是,許多彈殼的底部,都被巧妙地鑽出了小孔,穿上了細繩——它們被改造成了鴿哨!正是安娜當初布置在藤蔓上的竹哨陷阱,在戰鬥後收集到的零件,被老人賦予了新的生命和聲音。此刻,幾隻白鴿正安靜地落在藤筐邊緣,低頭啄食著裏麵的穀粒,偶爾發出咕咕的聲響,仿佛在為剛才的壯舉低語。
列車在巨大的虛驚中,終於帶著一身冷汗,緩緩停靠在了臨時站台。驚魂未定的人們湧上前。林野第一個衝進那節被擊中的車廂。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座椅和廂壁,很快在靠近頂部的內壁蒙皮上,發現了一個微小的、向內凹陷的痕跡。他用匕首小心地撬開蒙皮邊緣。
“當啷。”
一顆嚴重變形、裹著鉛灰的彈頭掉了出來,砸在地板上。林野撿起它,彈頭前端已經撞扁,露出了裏麵包裹著的、一顆更小的、尚未完全變形的鉛彈芯!顯然,這顆子彈經曆了兩次劇烈的撞擊——先是鴿羽和空氣的擾動,然後是車廂外壁的阻擋——外層彈頭變形碎裂,內層的鉛芯竟奇跡般地沒有完全爆開。
林野用匕首尖小心地撬開那顆被擠壓得近乎扁平的鉛芯。
“哢噠。”
一聲細微的輕響,鉛芯裂開。一個小小的、比小拇指指甲蓋還小的黑色圓柱體,從裏麵滾落出來,掉在林野的掌心。那是一個微型膠卷筒!
林野的心髒猛地一縮!他幾乎是顫抖著,在安娜遞過來的便攜式微型光片燈下,展開了那卷微型膠卷。燈光穿透膠片,一幅幅模糊但細節驚人的畫麵顯現出來太子港破敗的碼頭,印著aid標誌的倉庫內部堆積如山的糧食袋被撬開,露出裏麵碼放整齊的武器箱;熟悉的武裝皮卡在夜幕掩護下駛出倉庫;泥濘小路上清晰的車轍印;沿途幾個隱秘的幫派中轉點…最後一張照片,畫麵有些晃動模糊,但拍攝者顯然冒著巨大的風險拉近了鏡頭——照片的盡頭,赫然是一個戒備森嚴的軍事檢查站!沙袋工事、鐵絲網、飄揚的星條旗…檢查站入口的標牌上,一行冷酷的英文清晰可見us are rps checkpot delta(美國海軍陸戰隊德爾塔檢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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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雷納德用生命偷拍下的路線圖,其終點,竟然是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檢查站!那些本該維護秩序、分發救援物資的力量,竟然是死亡走私鏈條的最終節點!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林野的血液,比聖馬克港的暴雨更加刺骨。他仿佛看到雷納德拖著傷腿,在黑暗中屏息按下快門時,眼中那洞穿一切黑暗的絕望與了然。
安娜的侄女,一個瘦小的、名叫索菲的女孩,蹲在鐵路邊的枕木縫隙裏。她手裏拿著一個被雨水衝刷幹淨的黃銅彈殼——底緣刻著“fl101novel.com23”。她用小手在彈殼裏填滿濕潤的泥土,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一小截雞蛋花的嫩枝插了進去。旁邊,她甚至找來了一小截鏽蝕報廢的舊槍管,斜斜地插在泥土裏,當作脆弱花枝的支架。淡綠色的嫩芽在冰冷的金屬容器裏,怯生生地探出頭。
這稚嫩而充滿生機的景象,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海地的孩子們,那些在廢墟和饑餓中掙紮的眼睛,看到了索菲的動作。很快,鐵路沿線的枕木縫隙裏、碎石堆旁、廢棄的掩體角落,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用彈殼、炮彈底座、甚至扭曲的彈片做成的“花盆”。裏麵種著從雨林邊緣挖來的野花、嫩草,最多的還是象征著純潔與重生的雞蛋花。一片片小小的、由死亡金屬承載的生命綠洲,在冰冷的鐵軌旁頑強地蔓延開來,形成了一條奇特的、沿著鐵路線生長的“彈殼花園”。
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應隨之產生。幫派的零星襲擾,不知從何時起,開始顯著地減少了。後來,從一個被俘獲的、驚慌失措的年輕幫派成員口中,人們得知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那些在鐵路橋附近和沿線自由飛翔的白鴿,不知為何,似乎特別喜歡啄食幫派分子槍口上加裝的、用於降低槍聲的簡易消音器裏的填充棉!沒有填充棉,槍聲就會變得極其響亮刺耳,暴露位置,讓他們引以為傲的“無聲襲擊”徹底失效!這小小的、源自生命的幹擾,竟成了比任何武器都有效的無形屏障。
正式通車的夜晚終於來臨。沒有盛大的慶典,隻有一輪清冷的月亮懸在硝煙散盡的天空,將銀輝灑向傷痕累累的大地。嶄新的(或者說,是無數次修補後勉強連通的)鐵軌反射著幽光,像一條通往未來的、微弱的銀色臍帶。
人群早已散去,隻有林野獨自一人留在巨大的橋墩下。修複點的水泥尚未完全幹透,散發著潮濕的氣息。他手中捧著雷納德的那把格洛克手槍。槍身冰冷沉重,糊滿的泥巴早已幹涸剝落,露出下麵磨損的金屬光澤和那個再也無法抹去的“iai”刻痕。林野用一塊幹淨的布,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槍身,動作緩慢而鄭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然後,他拿出一個小布袋,裏麵是老約瑟夫用教堂倒塌時收集的石膏粉調製的灰白色膏體。他用手指挖出膏體,均勻地、一層又一層地塗抹在冰冷的槍身上,最後,將雷納德一直佩戴的那枚小小的聖母像吊墜,輕輕按在了槍柄握把的位置。石膏漸漸凝固,將冰冷的凶器與慈悲的聖像,連同那段血與火、絕望與犧牲的記憶,緊緊包裹在一起,形成一個奇特的、灰白色的繭。
林野在橋墩修複點的核心位置,選擇了一個靠近內部“竹鋼血管”的位置,用工具小心地鑿開一個深洞。他最後看了一眼這把承載了太多故事的武器,將它輕輕放入洞中。接著,他拿出兩根顏色迥異的絕緣電線一根是鮮亮的正紅色(正極),一根是深海般的藍色(負極)。他將紅色電線的一端,牢牢地纏繞在格洛克手槍的扳機護圈上;另一端,則小心地連接到旁邊一根裸露的、冰涼的鋼軌底部。然後,他將藍色電線的一端纏繞在槍管根部,另一端則被他引向橋墩裂縫深處,那裏傳來地下暗河永恒的低沉奔流聲。他將負極電線的末端,用一塊石頭壓住,浸入了冰冷的暗河濁流之中。
當最後一捧濕冷的混凝土覆蓋住洞口,將這把特殊的武器、聖像和電線徹底封存進橋墩的軀體,林野直起身。月光下,橋墩巨大的身影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座新墳,也像一個孕育著未知的繭。
第一列正式載客的列車,在午夜時分鳴響了汽笛。它像一頭蘇醒的鋼鐵巨獸,帶著沉重的喘息和輪軌摩擦的火星,緩緩駛上了鐵路橋。當它的車輪碾壓過林野埋藏手槍的那段鋼軌時——
“嗡……”
一陣低沉、渾厚、仿佛來自大地深處,又像是金屬自身靈魂震顫的奇異嗡鳴聲,驟然從橋墩內部傳了出來!那聲音並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和韻律感,如同在鋼軌沉重有力的“哐當”心跳節奏裏,安插了一個同步震顫的、金屬的脈搏!它隨著列車的駛過而響起,隨著車輪的遠去而低徊、消散,然後又在下一節車廂的重量下再次嗡鳴響起!
林野站在岸邊,仰望著月光下轟鳴駛過的列車,聆聽著橋墩深處那奇異的、仿佛心跳又仿佛歎息的金屬嗡鳴。那不是武器的嘶吼,不是毀滅的咆哮。那是嵌入大地筋骨的安魂曲,是犧牲者與幸存者共同的心跳,是鐵軌延伸之處,一個傷痕累累的世界在電流與暗河的共鳴中,發出的、頑強而低沉的——生命脈動。它隨著每一趟列車的駛過而響起,提醒著過往,也宣告著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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