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單臂計價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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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像個發了狂的瘋子,把整個黑石嶺礦場捶打得搖搖欲墜。雨水不是滴落,是砸下來的,像無數冰冷的石子,抽在安全帽上劈啪作響,震得人腦仁生疼。探照燈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裏徒勞地劈砍,渾濁的水流裹挾著泥石,沿著陡峭的開采麵奔騰而下,如同無數條憤怒的土黃色巨蟒,嘶吼著吞噬一切。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岩石內部被水浸泡後散逸出的、瀕臨崩潰的死亡氣息。
    “林野!快!這邊頂不住了!”工友小陳嘶啞的吼叫幾乎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雨聲和山體深處傳來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聲中。他指著上方一段剛被雨水衝刷得發亮、不斷簌簌掉著碎石渣的岩壁,臉色慘白如紙。
    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心沉得像墜了塊鉛。那岩壁,像一張被水泡脹的紙,隨時要撕裂。我衝小陳吼:“撤!快往下撤!別管設備了!”
    就在我話音剛落的瞬間,頭頂那令人不安的呻吟聲陡然拔高,變成一種刺耳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斷裂聲——“哢嚓!轟隆隆——!”
    不是一塊石頭,是整片山壁!它掙脫了束縛,裹挾著萬噸泥水和無數大小石塊,形成一道死亡的瀑布,朝著我們所在的位置,以毀滅一切的氣勢傾瀉而下!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巨大的陰影瞬間覆蓋了小陳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他僵在原地,像被無形的釘子釘死,瞳孔裏隻剩下那片急速放大的、翻滾的死亡陰影。
    大腦一片空白。沒有權衡,沒有思考。身體像被另一股更原始的力量猛地彈射出去。我撲向小陳,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狠狠撞開,推向旁邊一處相對凹陷的岩體拐角。
    “躲開——!”我的吼聲被淹沒在巨石滾落的轟鳴裏。
    就在推開小陳的同一刹那,一股無法抗拒的、山嶽般的巨力狠狠砸在我的左半邊身體上。不是疼痛,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被萬噸力量瞬間碾碎的觸感。像被一座高速行駛的山峰正麵撞中。我清晰地聽到了骨頭碎裂、肌肉纖維被強行撕扯開來的、令人牙酸的悶響。視野被一片飛濺的泥水和刺目的猩紅徹底占據。巨大的衝擊力將我整個人拋飛出去,像一片被狂風吹斷的葉子。身體在空中翻滾,最後重重砸在冰冷刺骨的泥水裏。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漆黑,沉入無底的冰窟。最後殘留的感覺,是左肩以下,那令人窒息的、徹底的、可怕的虛無。
    ……
    意識像沉船被打撈,一點點浮出黑暗冰冷的海麵。最先感知到的,是光。慘白、恒定、毫無溫度的白熾燈光,霸道地刺穿眼皮。然後是聲音:隔壁病床壓抑的呻吟,走廊裏手推車軲轆碾過地麵的單調滾動,還有遠處隱約的、模糊不清的廣播。最後,是氣味。濃烈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藥膏的古怪氣息,還有一種……淡淡的鐵鏽味,固執地縈繞在鼻腔深處,揮之不去。
    我試著動了一下。
    一股尖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猛地從左肩的位置炸開!像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同時狠狠紮進神經深處,再瘋狂攪動!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我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胸口劇烈起伏。目光本能地、帶著恐懼,投向劇痛的源頭——
    左肩以下,本該是手臂的地方,被厚厚的、雪白的紗布包裹著,像一段突兀的、被斬斷的樹樁,僵硬地固定在胸前。紗布的邊緣,隱隱透出一種幹涸的、絕望的暗褐色。那裏,空了。徹底地空了。一種巨大的、冰冷的、令人作嘔的虛無感,猛地攫住了心髒。
    “呃……”一聲痛苦的嗚咽不受控製地從喉嚨深處擠出。
    “小林?林野!你醒了?!”一個身影慌忙湊到床邊,是工友小陳。他臉上還帶著淤青和擦傷,眼睛紅腫,寫滿了後怕和劫後餘生的愧疚。“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你都昏迷三天了!嚇死我們了!”
    三天……我張了張嘴,喉嚨幹得像砂紙摩擦,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水……水……”小陳立刻會意,手忙腳亂地倒了杯溫水,小心地湊到我幹裂的唇邊。溫水流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火氣。
    病房門被推開了。不是醫生護士。進來的是礦上安全科的副科長王德發,還有礦辦的一個年輕幹事小李。王德發臉上掛著一貫的、帶著點疏離的關切,手裏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
    “林野同誌,醒啦?感覺怎麽樣?”王德發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點公事公辦的腔調,“礦領導很關心你,特意讓我們過來看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小李則顯得有些局促,眼神躲閃,不敢直視我空蕩蕩的左肩。
    “王……科……”我費力地擠出兩個字,目光卻死死盯住他手裏的文件袋。一種冰冷的、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悄悄爬上脊背。
    王德發臉上的關切似乎更“真摯”了幾分,他走到床邊,很自然地坐在凳子上,將那個牛皮紙文件袋放在床頭櫃上。他沒有馬上打開,而是搓了搓手,用一種帶著沉重和“體諒”的語氣開口:
    “林野啊,這次事故,是個意外,誰都不想發生。你為了救工友,奮不顧身,精神非常可貴!礦上領導對你的行為,那是高度肯定的!”他頓了頓,觀察著我的反應,“關於後續的賠償和醫療問題,礦裏非常重視,也一直在積極處理。這不,考慮到你剛醒,需要安心養傷,我們把初步的方案都整理好了,讓你心裏也有個底。”
    他這才慢條斯理地打開文件袋,從裏麵抽出一張打印得整整齊齊的a4紙。紙張很白,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刺眼。
    王德發將那張紙輕輕放在我蓋著被子的腿上,身體微微前傾,手指點著紙上的內容,用一種平鋪直敘、如同宣讀某種產品說明書般的口吻,清晰地說道:
    “你看啊,林野同誌。咱們一項一項來,都是嚴格按照規定來的。”
    “第一項:工傷保險賠償。根據你的工資基數和傷殘等級評定——嗯,初步認定是五級傷殘——核算下來,一次性傷殘補助金是七萬元整。”他的指尖在“70,000.00”這個數字上點了點。
    “第二項:礦上考慮到你的英勇行為和實際困難,特批了人道主義關懷補償金,三萬塊。這體現了組織上的溫暖。”手指移動“人道補償:30,000.00”。
    “第三項……”王德發的聲音似乎略微低沉了一點,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原則性”,“這次事故發生在極端天氣下,雖然你是救人,但客觀上,也暴露出……呃,個人在極端環境下安全風險意識不足、未能及時撤離危險區域的問題。根據礦安全生產獎懲條例第…第幾條來著?”他側頭看了一眼小李,小李立刻小聲補充:“王科,是第十七條第三款。”
    “哦,對,第十七條第三款。所以,礦安委會研究決定,給予你安全責任罰款,兩萬元整。”他的指尖重重落在“安全罰款:20,000.00”上,那條橫線畫得又粗又黑。
    “所以你看,”王德發的手指最後停在紙頁最下方,那裏用加粗的字體印著一行字:“總計應付:80,000.00捌萬元整)”。
    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釋然”和“任務完成”的表情,甚至還輕輕籲了口氣:“喏,算下來,礦裏總共需要支付給你的賠償款,是八萬塊。數目不小了!你放心,這筆錢後續會盡快打到你的賬戶上。安心養傷,啊?”
    病房裏一片死寂。
    隻有那張a4紙,靜靜躺在白色的被子上。上麵那幾行字,那串冰冷的數字,那些加粗的橫線和等號,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然後鑽進腦子裏,反複灼燒、攪拌。
    七萬…加三萬…減兩萬…等於八萬。
    我的左臂,我推開小陳的那一瞬間,那被萬噸巨石瞬間吞噬、碾成肉泥的劇痛和虛無……所有的血,所有的痛,所有被剝奪的未來……就變成了這張紙上,這一堆加減乘除之後,一個孤零零的、被稱作“總計應付”的“捌萬元整”?
    喉嚨裏堵著一團滾燙的、腥甜的東西。我死死盯著那串最終的數字——“80,000.00”。眼睛幹澀得發疼,卻沒有一滴淚。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荒謬和冰冷,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小陳站在旁邊,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看看那張紙,又看看我空蕩蕩的肩膀,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眼裏的愧疚幾乎要溢出來,變成實質的淚水。
    王德發似乎很滿意這“平靜”的接受。他清了清嗓子,臉上那層職業化的“關切”麵具似乎也鬆弛了一些,換上了一副“咱們辦正事”的表情。
    “小林啊,理解就好,理解就好。”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把手伸進了那個牛皮紙文件袋。這次,他抽出了兩份文件,一薄一厚。
    他先把那份薄薄的、印著紅色抬頭的紙放在我腿上那張“計價單”的旁邊。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抬頭的幾個大字:《醫療費用結算清單》。上麵密密麻麻列著各種費用,在接近底部的地方,有一行字被特意用藍色的圓珠筆圈了出來,像一道刺目的傷口:
    進口加壓鎖定鋼板自費部分):¥12,000.00
    一萬二!
    那數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猛地紮進我的瞳孔,直刺大腦深處!進口鋼板?自費?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沒有這條昂貴的進口鋼板,我這截斷臂,連勉強接上、維持個可悲外觀的機會都沒有?而它,竟然不在那“捌萬元”的“計價”之內?需要我自己掏?
    緊接著,王德發把那份更厚的文件,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象征權威的重量,“啪”的一聲,輕輕地、卻無比沉重地壓在了那張《醫療費用結算清單》之上,同時也壓住了下麵那張寫著“捌萬元”的賠償單。
    文件的標題是加粗的黑體字:《關於放棄追索權利及承諾不再追究相關責任的聲明書》。下麵一行小字:本人林野,鄭重承諾……
    “小林,”王德發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卻又暗含脅迫的腔調,身體也再次微微前傾,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這個呢,是流程上必須走的一步。你也知道,這次事故,雖然你是見義勇為,但畢竟發生在礦上,涉及安全生產責任認定,後續可能……會比較複雜,對礦上,對你個人恢複,影響都不好。”
    他的手指點了點那份厚厚的《承諾書》,指尖有意無意地敲在“放棄追索權利”那幾個字上。
    “礦領導的意思是,為了盡快、順利地解決所有問題,讓你能安心治療,沒有後顧之憂,”他的目光掃過我空蕩的左肩位置,又迅速移開,落回我臉上,語氣帶著一種“為你好”的暗示,“隻要你在這份《承諾書》上簽個字,表明你個人充分理解並接受礦裏的處理方案,承諾不再就此事以任何形式向礦方追索其他賠償或追究責任……”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才拋出真正的誘餌或者說,鎖鏈:
    “……那麽,你目前所有的醫療費用,包括後續必要的康複費用,”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了一眼被壓在下麵的清單上那個被圈出的“¥12,000.00”,“礦裏會先行墊付!全額墊付!直到你出院為止。你看,這多省心?省得你家裏還要為這醫藥費東拚西湊,是不是?”
    他的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蠱惑:
    “簽個字,一切都了結了。那八萬塊賠償金,很快到賬。醫藥費,礦裏全包。你也能安安心心養傷,早點恢複。這對大家都好,是最幹淨利索的解決辦法。小林,你是明白人,你說呢?”
    病房裏再次陷入死寂,比剛才更加粘稠、沉重。消毒水的味道變得無比刺鼻。
    我的目光,從王德發那張看似誠懇實則冰冷的臉,緩緩移下。落在那份厚厚的、象征著“了結”的《承諾書》上。承諾書的下麵,壓著那張寫著“自費一萬二”的催命符般的繳費單。再下麵,是那張薄薄的a4紙——那上麵,用墨粉清晰地印著,我的手臂,我的命,被拆解、稱量、加減乘除後,最終得出的那個冰冷的、帶著兩個零的價碼:80,000.00。
    八萬。
    簽了字,拿八萬,醫藥費礦裏墊。
    不簽呢?那個被圈出來的“子被12,000.00”像毒蛇一樣盤踞著,無聲地吐著信子。還有那懸而未決的“後續”?礦裏“複雜”的影響?
    目光最終定格在那串最終的數字上:80,000.00。然後,視線仿佛穿透了紙張,穿透了時間,落在了繳費單上那個被藍色筆圈住的、更加刺眼的數字:12,000.00。
    一個簡單到極點的算式,不受控製地在冰冷麻木的腦海裏自動生成,像一道殘酷的閃電,劈開了所有的迷霧:
    80,000  12,000 = 68,000。
    六萬八千塊。
    我的左臂,推開工友的那個瞬間,被巨石吞噬的骨肉、鮮血、還有隨之被徹底碾碎的生活、未來……所有的犧牲和痛苦,最終落到我林野自己口袋裏的,淨價是六萬八千塊。
    這就是我那條胳膊,或者說,我這條拚死救下一條人命的命,在礦山的賬簿上,經過精密的、合法的、冰冷的計算後,最終被確認的價值。
    六萬八千塊。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一股難以形容的洪流猛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是一種極致的、荒誕到頂點的、冰冷的、令人作嘔的“領悟”!像看穿了一個巨大而卑劣的玩笑,而這個玩笑的祭品,正是我自己!
    “嗬……”
    一聲低低的、極其怪異的聲音,從我幹裂的嘴唇裏漏了出來。那不是哭,也不是笑。像氣管被強行撕裂時漏出的風聲。
    王德發和小李都愣住了,錯愕地看著我。
    緊接著,那聲音不受控製地放大,扭曲,變成一陣壓抑不住、斷斷續續的、如同夜梟啼鳴般的笑聲!
    “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笑聲在死寂的病房裏回蕩,尖銳、嘶啞、瘋狂,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笑得整個殘軀都在劇烈地顫抖,牽扯著左肩斷口處剛剛縫合的肌肉和神經,劇痛像電流一樣躥遍全身,但這疼痛反而讓那笑聲更加癲狂、更加歇斯底裏!
    “林野!林野你…你怎麽了?冷靜點!”小陳驚恐地撲上來想按住我。
    王德發的臉色變了,那層偽裝的關切瞬間褪盡,隻剩下驚疑和一絲被冒犯的不快:“林野同誌!你冷靜!這有什麽好笑的?這是嚴肅的事情!”
    我猛地抬起僅存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指向那份被壓在《承諾書》下麵的《醫療費用結算清單》——指向那個被藍色圓珠筆殘酷圈住的、代表進口鋼板自費部分的數字:¥12,000.00。手指因為用力過度和狂笑而劇烈顫抖。
    “六…六萬八!哈哈哈!”我的笑聲扭曲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從斷臂的傷口裏、從被徹底碾碎的自尊裏硬生生摳出來,混合著血沫和極致的嘲諷,狠狠砸向王德發那張虛偽的臉!
    “王科長!算得好!算得真他媽清楚啊!哈哈哈!”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他,裏麵沒有淚,隻有一片被這荒謬現實燒灼後的、幹涸而冰冷的灰燼,燃燒著一種近乎實質的、毀滅性的火焰。
    “八萬減一萬二!原來我林野這條賤命!這條豁出去救人的命!就他媽值這堆加減乘除算出來的——六萬八?!”
    最後一個數字,我幾乎是咆哮著吼出來的!聲音撕裂了病房壓抑的空氣,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王德發的臉,徹底黑成了鍋底。那點偽裝的體麵蕩然無存。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把抓起床上那三份文件——賠償清單、自費通知、還有那份至關重要的《不再追責承諾書》,動作粗暴,仿佛那不是決定一個人命運的文件,而是什麽肮髒的垃圾。
    “林野!”他厲聲喝道,聲音尖銳,帶著被戳穿偽裝的惱羞成怒,“你這是什麽態度?!無理取鬧!礦裏該做的都做了!該賠的也賠了!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人道補償三萬塊,那已經是破例照顧你了!你還要怎麽樣?!”
    他揮舞著那疊文件,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我告訴你!這字,你現在不簽,沒問題!但後果你自己想清楚!那八萬塊,什麽時候能拿到,可就不好說了!還有這醫藥費!”他惡狠狠地指著繳費單,“自費部分,一分錢都不能少!礦裏絕不會墊付一分!你自己想辦法!別指望礦裏給你兜底!”
    他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又強壓著火氣,用一種最後通牒般的冰冷口吻說道:“你好好冷靜冷靜!清醒清醒!想通了,想明白了,隨時叫護士通知我!簽了字,錢和墊付都好說!不簽……”他冷笑一聲,沒再說下去,但那未盡的威脅,比說出來的更冰冷刺骨。
    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髒。他粗暴地將那三份文件胡亂塞回牛皮紙袋,轉身就走,皮鞋重重地踏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小李低著頭,看也不敢看我一眼,像逃一樣緊跟著王德發衝出了病房。
    “砰!”房門被狠狠摔上。巨大的聲響在病房裏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病房裏隻剩下我粗重、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和小陳壓抑的、不知所措的抽泣。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緊閉的房門上,仿佛要穿透那扇門,釘在王德發倉皇逃離的背影上。右手的拳頭,在身側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這點痛,比起左肩那吞噬一切的虛無,比起那張紙上冰冷加減乘除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羞辱,簡直微不足道。
    六萬八……
    這三個字,像一個滾燙的烙印,一個恥辱的印記,一個徹底撕碎所有幻想和偽裝的殘酷公式,深深地、血淋淋地刻進了我的骨頭縫裏,刻進了靈魂深處。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數字,它是我這條命,在這些人眼中,被稱量、被定價、被交易後,最終打上的價碼標簽。
    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我咧開嘴,無聲地,對著冰冷的空氣,再次扯出一個比哭更難看、比冰更寒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