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鏽蝕齒輪咬合
字數:4003 加入書籤
七月的風,像一頭焦躁的野獸,裹挾著滾燙的熱浪,一頭撞進悶熱的車間。林野抹了把額角沁出的汗珠,黏膩地滑過皮膚。焊槍噴吐的弧光,在他護目鏡上跳躍、碎裂,化作一簇簇刺眼的藍白色星子,短暫而熾烈。
車間主任老陳叼著半截煙卷湊過來,安全帽下,煙頭的火星子隨著他的呼吸明滅不定,像隻警惕的鬼火。“小林,”他壓低聲音,帶著一股子煙油子味,“下午工會老周來慰問,你把3號反應釜的搶修進度,再報得……漂亮點。這可是評優季,關鍵時候。”
“哢嗒”一聲,護目鏡被他利落地彈開。林野抬眼,看見老陳眼角的皺紋裏,嵌著洗不淨的機油,像一道道幹涸的溝壑。這讓他猛地想起昨夜在工具房門縫裏瞥見的模糊對話——安全科張主任的聲音,沙啞粗糙,像砂紙狠狠擦過生鏽的鐵皮:“那批防毒麵具上周就報缺了,你當看不見?搶修隊還在用三年前的老古董,真出了人命,誰他媽擔著?”
“知道了,陳主任。”林野應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焊槍冰涼的把手。焊條熔化時散發的焦糊味裏,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酸腐氣息,像是某種防護裝備失效後才會泄露的、致命的歎息。
下午三點,陽光正毒,工會幹部老周的果籃準時出現在車間門口。紅彤彤的富士蘋果裹著金漆標簽,上麵“安全生產月”幾個字,在慘白的日光燈下,刺得人眼睛生疼。“同誌們都辛苦啦!”老周笑嗬嗬地拍著老陳的肩膀,聲音洪亮,像是要蓋過機器的轟鳴。果籃裏滾出兩顆橙子,骨碌碌地打著轉。
“評優季可不能出岔子啊,”老周繼續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咱們廠要是拿了倒數,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他的目光掃過林野,帶著點審視。
林野蹲在角落,擰著一隻螺絲,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聽見老陳賠著笑臉,聲音裏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周哥放心,放心,搶修隊都簽了安全責任書,絕對……”
“叮——”
褲袋裏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林野摸出來,屏幕上是小王發來的消息,簡短而神秘:“今晚十點,住院部7樓305,我有東西給你看。”
小王是上個月來的實習生,總是抱著個筆記本,像隻勤勉的小蜜蜂,到處嗡嗡地記錄著什麽。前天搶修時,林野無意間瞥見他蹲在廢料堆裏,翻找著什麽,當時沒太在意。此刻想來,那堆被隨意當作“報廢零件”扔掉的金屬碎片,或許根本就不是廢料。
住院部走廊的白熾燈管老化,光線忽明忽暗,在慘白的牆壁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林野站在7樓305號病房門口,指尖抵在冰涼的門板上,聽見裏麵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他們說,不簽保密協議,就不讓我媽做手術……”是小王帶著哭腔的聲音,像被揉皺的紙,“我看見王師傅的防護麵罩裂了道縫,他當時就咳得彎不下腰,臉都紫了……可張主任非說,‘舊裝備還能湊合用’……”
門縫“吱呀”一聲裂開。林野推門而入,刺鼻的消毒水味裏,混合著一絲血腥氣。病床上的王師傅瘦得脫了相,喉管插著管子,發出“嗬嗬”的聲響。旁邊的心電監護儀規律地發出“滴滴”聲,像是在為這沉寂的房間打著單調的節拍。小王蜷縮在椅子上,膝蓋抵著胸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手裏緊攥著一遝照片,邊緣都有些卷曲。
林野走過去,小王慌忙展開照片。最上麵一張是防護裝備的領用記錄,日期欄裏“2025.7.5”被紅筆狠狠圈了又圈,備注欄寫著觸目驚心的幾個字:“應急儲備,禁止外借”。
“林哥……”小王抬頭,眼睛腫得像兩顆發脹的桃子,聲音哽咽,“王師傅……他是替張主任頂的責任。那天搶修前,張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新裝備要留著應付檢查,舊裝備給3組用’。王師傅不肯簽領用單,張主任就把他的安全考核分全扣了,還威脅要扣他全年的獎金……”
照片一張張攤開在床頭櫃上,像一記記重錘,砸在林野心上。他看見其中一張:倉庫貨架上,嶄新的防毒麵具整整齊齊碼在“待檢區”,標簽嶄新,包裝完好。而旁邊堆放的舊麵罩,卻沾著可疑的、深褐色的汙漬——那是長期接觸腐蝕性氣體,留下的無法洗去的罪證。
“王師傅昨天半夜咳血了。”小王的聲音顫抖著,他從包裏掏出一個透明的塑料瓶,裏麵裝著幾塊帶著暗紅色血跡的紗布,“護士說那是化學性肺炎,要是有新麵具……也許……”他後麵的話沒說完,聲音戛然而止,目光死死盯住門口。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野幾乎是本能地迅速將照片塞進懷裏,轉身。兩個穿白大褂的人已經站在門口,其中一個胸前別著“安全科”的工牌,正是張主任。
“你們怎麽進來的?”穿白大褂的男人眉頭緊鎖,銳利的目光掃過床頭櫃上殘留的幾張照片邊緣,臉色瞬間變得難看,“小王,跟我去辦公室。”
安全科的辦公室裏,空調開得極足,冷氣吹得人後背發涼。張主任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手指不耐煩地敲著桌麵,發出“噠噠”的聲響。“小王啊,年輕人就是容易衝動,做事不計後果。”他推過來一份文件,紙張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隻要你簽了這份‘情況說明’,就說王師傅是自己操作不當,防護裝備沒問題,我保證讓你留在廠裏,還能盡快給你轉正。”
小王捏著文件的手指節發白,指腹幾乎要把紙張戳破:“那王師傅怎麽辦?他還在醫院躺著!”
“王師傅?”張主任嗤笑一聲,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冷漠,“他自己有醫保,能報銷一部分。再說了,他簽了安全責任書,出了事,他自己要承擔後果。”他猛地站起身,繞過辦公桌,逼近小王,聲音壓低,卻帶著一股子威脅的意味,“你不簽也行。明天我就給你媽打電話——她那手術費,還欠著醫院三萬塊呢,對吧?”
林野躲在虛掩的門外,手指緊張地攥緊了手機。透過門縫,他看見小王渾身都在發抖,像片風中將落的葉子。
他剛摸出手機,屏幕亮起的微光還沒完全照亮,張主任的聲音已經突然拔高,帶著暴怒:“你以為你拍幾張照片就能當證據?車間監控早就被我調過了,什麽都沒錄到!想搞事是吧?”
“可我錄了。”林野的聲音透過門縫傳進去,冷靜得他自己都有些意外,“張主任,7月5號下午三點,你在倉庫說‘舊裝備給3組用’;還有7月10號淩晨兩點,你說‘王師傅自己操作不當’——這些,我都錄下來了。”
門“砰”地被從外麵推開。林野閃身進來,看見小王的眼睛瞬間亮了,像在黑暗裏突然劃亮的一根火柴,爆出小小的、卻充滿希望的光芒。
淩晨一點,林野獨自站在宿舍樓的天台上。夜風裹挾著鐵鏽和機油的味道撲麵而來,樓下車間的機器仍在不知疲倦地轟鳴。他點燃一支煙,火光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手機屏幕亮著,錄音文件裏,張主任那些冰冷、自私、推卸責任的話語,清晰得可怕,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耳膜:“……舊裝備的防護係數才達標值的60,可評優季要的是零事故,懂嗎?”
“林哥。”小王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手裏抱著個u盤,像是抱著一個沉甸甸的秘密,“這是車間近三個月的安全檢查記錄,還有倉庫的出入庫單……王師傅的病例,我也想辦法拿到了。”他的聲音突然哽咽,帶著一絲決絕,“林哥,我不想當沉默的大多數了。有些事,總得有人站出來。”
林野把u盤小心地塞進兜裏,金屬外殼的涼意透過布料傳來。遠處的天際線泛起魚肚白,熹微的晨光中,他仿佛又看見了車間牆上那塊斑駁的標語:“每一顆齒輪都關乎安全”。可那些被鏽蝕的齒輪,那些被惡意挪用的防護裝備,那些被威脅而緊閉的嘴,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咬合,轉動出安全的齒輪?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老陳發來的消息,語氣依舊帶著那種慣有的、略帶敷衍的官腔:“明天評優檢查,你和小王負責3號反應釜區域,注意言行,別惹麻煩。”
林野望著逐漸亮起來的天空,沒有絲毫猶豫,將錄音文件和收到的u盤信息,一並轉發給了市安監局的舉報郵箱。對話框彈出“發送成功”的提示時,他聽見樓下傳來小王輕快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不再沉重,帶著一種卸下了千斤重擔的、說不出的輕鬆。
齒輪終究會轉動。有些盤踞已久的鏽跡,是時候,該被徹底清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