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罰單解剖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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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發那聲摔門而去的巨響,仿佛還在病房慘白的四壁間嗡嗡作響,如同喪鍾被一下下敲打,震得人心神不寧。空氣裏,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嗆人,混合著小陳壓抑的啜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要讓人窒息。
我仰麵躺著,目光死死盯在天花板上那盞發出恒定冷光的白熾燈。燈泡邊緣帶著陳舊的鏽跡,燈絲在視野裏模糊、拉長,扭曲成一道道刺目的光痕。左肩斷口處,那深入骨髓的虛無感,此刻被一種更尖銳、更灼熱的東西取代——一種被徹底侮辱、被明碼標價後,從骨灰裏重新燃起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
六萬八。
這三個字,連同那張a4紙上冰冷清晰的加減法算式,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在腦子裏。每一次浮現,都帶來一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
“野哥……”小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胡亂抹了把臉,湊到床邊,聲音顫抖,“你別…別聽那姓王的放屁!他算什麽東西!礦上不能這樣!你…你是為了救我啊!”他語無倫次,愧疚和憤怒在他年輕的臉上激烈交戰,最後隻剩下無助的茫然。
我沒看他。目光緩緩移向床頭櫃。那個廉價的、印著礦醫院紅字的牛皮紙文件袋,像一塊肮髒的裹屍布,被王德發粗暴地遺棄在那裏,敞著口。裏麵,露出幾張紙的邊角。
那幾張紙,就是我的手臂,我的命,被切割、稱量後的價簽。也是懸在我頭頂,威脅我必須簽下那份屈辱《承諾書》的鍘刀。
“小陳,”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在生鏽的鐵皮上摩擦,每一個音節都牽扯著喉嚨的劇痛和胸腔裏翻騰的腥氣,“把…把那個袋子,拿過來。”
小陳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慌忙把文件袋抓過來,遞到我僅存的右手邊。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誠的惶恐。
我用右手,動作笨拙而緩慢地,將裏麵那三份文件抽了出來。冰冷的紙張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最上麵,依舊是那張“計價單”——工傷保險七萬,人道補償三萬,安全罰款負兩萬,總計應付八萬整。加粗的“80,000.00”像一隻冷漠的眼睛,嘲弄地注視著我。
第二張,是那張《醫療費用結算清單》,底部被藍色圓珠筆圈住的“進口加壓鎖定鋼板自費部分):¥12,000.00”依舊刺眼。
第三份,是那份厚厚的、沉重的《關於放棄追索權利及承諾不再追究相關責任的聲明書》。“放棄”、“承諾不再追究”這些加粗的字眼,像一條條冰冷的鎖鏈。
我的目光,沒有在“總計八萬”上停留,也沒有去看那“自費一萬二”的催命符,更沒有去碰那份《承諾書》。而是死死釘在了第一張“計價單”上,那個構成最終“八萬”的重要組成部分——那條被粗黑橫線劃掉的“安全罰款:20,000.00”上。
罰款的依據,清晰地印在罰款金額的後麵,像一個小小的、不容置疑的注腳:
依據:《洛聖都鐵路公司安全生產獎懲條例》第二十四條。
第二十四條。
這個數字,像一根細小的毒刺,紮進了我因為劇痛和憤怒而麻木的神經末梢。王德發宣讀時那副公事公辦、不容置疑的嘴臉再次浮現。他說,這是“礦安委會研究決定”,是“根據條例”。
一種源自底層線路工、在無數個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警惕,像冰冷的電流,瞬間穿透了那層被荒謬感和憤怒籠罩的迷霧。公司上的規定?條例?這些冠冕堂皇的東西背後,藏著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和算計?
“小陳,”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一絲陌生,隻有右手捏著紙張邊緣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你…幫我個忙。”
小陳立刻挺直了腰:“野哥,你說!要幹啥?”
“去段上…檔案室,”我喘了口氣,斷臂處的幻痛又一陣襲來,讓我眼前發黑,我強忍著,一字一句地說,“找到…最新版的…《安全生產獎懲條例》原件。想辦法…借出來。就說…你自己想學習安全規程。”
小陳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他明白了我的意圖,臉上掠過一絲驚懼,隨即被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取代。他用力點頭:“我懂!野哥你放心!我現在就去!礦辦老張頭跟我一個村的,我…我想辦法!”他不再猶豫,轉身就衝出了病房,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急促遠去。
病房裏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三張決定我命運的紙。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緩慢得如同刀割。窗外是城市模糊的喧囂,病房裏隻有點滴液滴落的、規律而冷酷的聲響。每一滴,都像是生命在悄然流逝的計時。我閉上眼,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六萬八,不去想那自廢的一萬二鋼板,不去想那屈辱的承諾書。腦海裏隻剩下那個冰冷的數字:第二十四條。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隻是煎熬的幾十分鍾。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小陳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頭發淩亂,臉上帶著奔跑後的紅暈和一種難以抑製的緊張與激動。他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厚厚的冊子。
“野…野哥!拿…拿到了!”他聲音發顫,幾步衝到床邊,小心翼翼地將那包東西放在我手邊,又警惕地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左肩立刻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瞬間浸透後背。小陳連忙上前,用枕頭小心地墊在我背後。
“快…打開。”我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急迫。
小陳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剝開那層沾著灰塵的舊報紙。裏麵是一本硬皮封麵的冊子,封麵印著褪色的紅字:《洛聖都鐵路公司安全生產獎懲條例修訂版)》。紙張已經泛黃,邊角卷曲,散發著一股陳年檔案室特有的黴味和灰塵氣息。顯然,這就是正在執行的最新版本。
我用僅存的右手,極其艱難地翻開沉重的硬皮封麵。目錄頁上,條款編號密密麻麻。我的食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微顫抖的專注,沿著那一行行鉛印的小字,緩慢而堅定地向下移動。
“第二十一條…第二十二條…第二十三條…”手指劃過。“第二十四條!”
找到了!
我的指尖重重按在那行字上——“第二十四條:事故責任劃分與經濟賠償”。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我屏住呼吸,目光如炬,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讀:
……經段安全生產委員會調查認定,對事故發生負有直接責任的人員,除按相關規定接受行政處分外,需承擔事故直接經濟損失的30,作為個人責任罰款……
“直接經濟損失的30……”我喃喃念出,王德發那“安全罰款兩萬”的依據,白紙黑字,赫然在列!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兩萬塊!我那被碾碎的左臂,在這套冰冷的規則下,竟成了需要我個人承擔“30經濟損失”的“事故直接責任”?!
荒謬感再次排山倒海般湧來,幾乎將我淹沒。但這一次,憤怒的岩漿在冰冷的荒謬外殼下奔湧,尋找著爆發的裂口。我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條款內容上,而是像最精密的探針,順著這一行行冰冷的規定,滑向頁麵最下方——那裏,是這條例的生效依據和落款。
落款單位:洛聖都鐵路公司。落款日期:一個清晰的阿拉伯數字印在那裏——2032年10月15日。
2032年10月15日……
這個日期,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猛地劈進我的腦海!瞬間照亮了一片被刻意遺忘的記憶角落!
不對!這時間……絕對不對!
黑石嶺礦,是在2030年年底,才響應上級要求,正式組建了第一屆職工代表大會!在此之前,礦上所有的重大規章製度出台,都是礦領導班子直接拍板,最多象征性地開個所謂的“幹部擴大會議”走個過場!真正的職工代表大會,擁有審議通過企業重要規章製度的權力,那是從2029年12月才開始有的!
而眼前這份《獎懲條例》的落款日期——2029年10月15日!它,誕生在職工代表大會成立之前!也就是說,這份被王德發奉為圭臬、用來扣罰我兩萬塊“安全罰款”的所謂“條例”,從根子上,就缺乏了最核心、最根本的合法性依據——它從未經過職工代表大會的審議和通過!它隻是礦領導層單方麵炮製出來,用來管理、約束,甚至……懲罰工人的工具!
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更冰冷憤怒的戰栗,瞬間席卷全身!程序!致命的程序漏洞!王德發,周坤!你們用來敲碎我脊梁骨的那把錘子,它本身就是偷來的、偽造的!
我的呼吸變得粗重,右手因為激動和用力而微微發抖。但這還不夠!這隻是撕開了第一層偽裝!是誰?是誰在背後推動了這張罰單?是誰在利用這份本身就不合法的條例,對我進行精準的報複?
我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從落款日期上移開,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凶狠,狠狠刺向這份《獎懲條例》的最後一頁!
那裏,通常會有審批人的簽名。
泛黃、粗糙的紙張被翻到最後一頁。頁麵的最下方,預留著一塊空白,上麵清晰地印著幾行字:
審批人:簽名)職務:安全科科長日期:
而在“簽名)”那一欄,龍飛鳳舞地簽著一個名字。那字跡,我至死都不會忘記!它曾經出現在一份被我拚死攔下、避免了更大事故的設備驗收單上,也出現在我當年那份石沉大海的舉報信所指向的目標文件上!
——周坤!
兩個力透紙背、帶著強烈個人風格、仿佛要將紙張都劃破的名字!
“轟——!”
大腦深處仿佛引爆了一顆炸彈!眼前的一切瞬間被刺目的白光和猩紅的血色覆蓋!三年前那個同樣暴雨傾盆的夜晚,如同被按下倒放鍵的殘酷影像,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巷道深處令人窒息的淤泥氣味、工友們驚恐絕望的呼喊,猛地衝破了記憶的閘門,狠狠砸在眼前!
三年前。寒江城車間,員工被撬棍砸頭死亡11.11事件)。
暴雨同樣瘋狂地抽打著地麵,井下的空氣潮濕而壓抑。我作為當班安全員,在例行巡查時,發現新采購的一批用於巷道頂板支護的液壓支柱,在關鍵的壓力測試數據上,存在明顯的、被人為篡改的痕跡!驗收單上,那個代表著安全與責任的“同意驗收”簽名欄裏,赫然就是“周坤”這兩個字!字跡和眼前《獎懲條例》上的,一模一樣!
我拿著那份偽造的驗收單,渾身冰冷。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一旦這些不合格的支柱在重壓下失效,頂板垮塌,後果不堪設想!我試圖直接找周坤質問,卻被他辦公室緊閉的房門和秘書冰冷的“周科長在忙”擋了回來。我轉身衝進礦長辦公室,拍著桌子,吼得嗓子出血,把證據摔在礦長麵前,舉報周坤在設備采購中收受回扣、瀆職、置礦工生命於不顧!
後來呢?
後來,是段紀委“高度重視”,是“立案調查”。再後來,是周坤停職檢查了半個月,然後“查無實據”,他換了個部門,風平浪靜。而我這個“不安分”的安全員,被從相對安全的地麵崗,“調整”到了風險最高的露天采剝一線。那個暴雨夜的舉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在我自己的命運裏激起一圈圈惡意的漣漪,沒有撼動周坤分毫。
“呃啊——!”
左肩那早已不存在的斷臂處,毫無征兆地、如同被萬噸巨石再次狠狠砸中碾過!一種撕裂靈魂的劇痛——幻肢痛!猛烈地爆發開來!比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具體!仿佛周坤那兩個字,化作了無形的鐵錘和鑿子,正一下下、血淋淋地鑿進那早已化為虛無的骨肉裏!
冷汗瞬間浸透全身,眼前陣陣發黑,我猛地弓起身子,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痛苦的嘶鳴,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床沿,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將那冰冷的鐵架掰斷!
“野哥!野哥你怎麽了?!”小陳嚇得魂飛魄散,撲上來想按住我。
劇痛如同潮水,洶湧而來,又緩緩退去,留下冰冷的、浸透骨髓的餘悸和一種被徹底洞穿的清醒。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後背的衣物緊緊貼在皮膚上。
我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所有的迷茫、痛苦、荒謬感,都已被一種沉澱到極致的、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鐵般的銳利所取代。目光緩緩移回腿上攤開的那幾份文件。
右手,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的力量,伸了出去。食指,帶著剛剛因劇痛而殘留的顫抖,卻異常精準地,點在了那張“計價單”上,那條被粗黑橫線劃掉的“安全罰款:20,000.00”上。
然後,手指移動,重重地戳在那份泛黃的《獎懲條例》封麵落款處——那個早於職代會成立時間的日期:“2001年10月15日”。
最後,指尖如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獎懲條例》最後一頁,那個力透紙背的名字上——“周坤”!
“嗬……”一聲低沉沙啞的冷笑,從我齒縫間緩緩擠出。這笑聲裏,沒有癲狂,隻有一種看穿一切、洞徹骨髓的冰冷和……宣戰。
我抬起眼,布滿血絲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穿透病房慘白的空氣,仿佛要釘死在虛空中某個看不見的、名為“周坤”的靶心上。
右手猛地抓起那張寫著“安全罰款兩萬”的“計價單”,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揉成一團!紙團扭曲變形,發出刺耳的聲響。
接著,那根食指,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緩慢而沉重的力量,再次抬起,直直指向那份《獎懲條例》上“周坤”的簽名。
嘶啞的聲音,如同生鏽的刀刃刮過岩石,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和冰冷的火焰,在死寂的病房裏清晰地炸開:
“周科長……”“好一個‘安全罰款’!”“好一個‘第二十四條’!”“原來……”“這張兩萬塊的罰單……”“從頭到尾……”“就是衝著我林野這條‘賤命’來的?!”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咆哮而出!帶著三年積壓的冤屈,帶著斷臂的劇痛,帶著被明碼標價為“六萬八”的奇恥大辱,帶著終於抓住敵人命門的、不顧一切的瘋狂決絕!
小陳被我眼中那近乎毀滅的光芒嚇住了,他看著我,又看看那本泛黃的《條例》和那個被揉爛的紙團,臉上的恐懼慢慢褪去,一種同仇敵愾的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燒起來。
病房的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縫。隔壁床陪護的家屬,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正端著水盆站在那裏,顯然聽到了剛才那番話。他臉上寫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與了然。
我無視了門口的窺視。右手猛地伸向床頭櫃,目標明確——不是水杯,不是呼叫鈴。
而是那份厚厚的、壓在所有文件最上麵、象征著徹底屈服和了結的——《不再追責承諾書》!
五指張開,帶著一種攫取獵物般的凶狠,狠狠抓了下去!冰冷的紙張觸感傳來。
“想用這個堵我的嘴?用那六萬八買我的命?”我的聲音低得如同深淵裏的回響,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周坤……”“王德發……”“還有這吃人不吐骨頭的黑石嶺礦……”“現在……”“該輪到你們……”“把吞下去的東西……”“連本帶利……”“給我吐出來了!”
右手攥著那份《承諾書》,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那份象征著“了結”的文件,在我手中,此刻卻成了點燃複仇烈焰的第一根柴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