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重返渝都,回歸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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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那座令人窒息的工業圍城,林野連一絲猶豫或感傷的餘地都沒給自己留。他幾乎是立刻就攥緊了最近一班火車的票,目的地隻有一個——渝都。那座被山巒環抱、江河纏繞的城市,空氣中永遠彌漫著嘉陵江水那濕漉漉的呼吸,混合著火鍋沸騰時辛辣滾燙的香氣。那裏,曾是他夢想萌芽的溫床,如今,卻成了他漂泊靈魂唯一能靠岸的港灣。
漫長的旅途,像一部褪了色的默片,在車窗外無聲地滑過。鋼筋水泥的叢林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的青山、碧綠蜿蜒的河流,以及散落在田野間的村落。速度讓窗外的景致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印象。林野靠著冰涼的玻璃窗,身心俱疲。過去幾個月積壓的焦慮、委屈、憤怒,還有在勞人科冰冷的辦公室裏那份決絕的決裂,此刻都如同一件件沉重的枷鎖,悄然卸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無處安放的空茫,像被掏空了一般。車廂輕微的晃動,更像是一張無形的搖籃,搖著他時醒時睡,過往與現實在腦海裏交織、閃回:工位上那盞散發昏黃光暈的台燈,圖紙上那些嚴謹到近乎刻板的線條,公示欄前那塊刺眼得令人心驚的空白,勞人科同事遞表格時那副公式化、毫無波瀾的臉……最後,畫麵定格在渝都朝天門,那滾滾流淌、泛著金黃光澤的江水,以及記憶深處,那間小屋窗台上,那盆倔強生長的仙人掌。
汽笛長鳴,劃破長空,列車緩緩駛入渝都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瞬間撲麵而來——那是空氣中特有的、混雜著濕潤草木與江風鹹腥的複合味道,是重慶獨有的、在擁擠人潮裏肆意彌散的濃烈生活氣息。喧囂的站台,熟悉卻更加嘈雜的方言叫賣聲,拖著行李箱行色匆匆的旅客……一切都鮮活得近乎刺眼,像一把無形的鑰匙,“哢噠”一聲,瞬間旋開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一種巨大的、幾乎要盈出眼眶的親切感,讓他的心髒微微發顫。回來了。像一隻在風浪中顛簸太久的船,終於掙脫了束縛,回到了它無比熟悉的錨地。
他沒有選擇便捷的出租車,而是搭乘了軌道交通,再換乘那輛熟悉的、擁擠得仿佛沙丁魚罐頭的公交車。他似乎想用這種緩慢而貼近的方式,重新感受這座城市的脈搏,讓車輪碾過熟悉的路麵,讓耳邊再次充滿市井的喧囂。公交車在盤山公路上左彎右繞,熟悉的街景如同老朋友翻開的舊相冊,一頁頁在窗外掠過:那家招牌上油光可鑒的老火鍋店還在,仿佛還能看見當年幾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圍坐其中,指點江山;那個街角賣熱騰騰豆腐腦的小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裝修時髦的連鎖奶茶店;那座建在陡峭崖邊的中學,操場跑道似乎還殘留著少年時代奔跑時揚起的塵土和身影……熟悉與變遷交織,無聲地訴說著時光的無情與溫柔。
終於,公交車在他無數次上下車的那個熟悉站台停下。他提著那個簡易的環保袋下車,仰頭望去,那片依山而建的老舊小區便撞入眼簾。它和他離開時似乎沒什麽太大變化,或者說,它的陳舊感更添了幾分。斑駁剝落的牆皮,水泥台階邊緣頑強滋生的青苔,樓下花壇裏那株永遠長不大的黃角蘭樹下,依然圍坐著幾個悠閑打牌閑聊的老人。歲月在這裏,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甚至有些停滯。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混雜著塵土和青草的氣味,熟悉的,帶著點微塵的嗆人。沿著那條走了千百次的石階向上爬,每一步都踩得踏實。老樓的樓梯狹窄而陡峭,扶手老舊冰涼,布滿歲月打磨的痕跡。越接近三樓那扇熟悉的暗綠色鐵門,他的腳步越是滯重,心跳也不知不覺加速,像擂鼓一般。站在門口,他從環保袋的角落裏摸出那把黃銅色的舊鑰匙——這把鑰匙,他一直珍藏著,仿佛它是通往那個特定過去的唯一憑證,是連接記憶的橋梁。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輕微的“哢噠”聲。門開了。一股混合著塵封木頭、久未通風的悶熱,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潮濕黴味撲麵而來。不是難聞的臭味,而是舊居特有的、帶著時間沉澱顆粒感的氣味。光線透過門縫湧入,照亮了懸浮在空氣中的細小塵埃,它們在光柱裏跳著無聲的舞蹈。
屋內的一切,都凝固在記憶中的模樣,甚至比記憶裏更顯陳舊。簡單的舊書桌靠著牆,桌麵一角攤著幾本蒙塵的專業書籍和泛黃的圖紙;那張單人床上的格子床單顏色已洗得發白,邊緣有些毛糙;一把椅墊塌陷的藤椅孤零零地立著;牆上掛著的萬年曆停留在不知哪一年的某一天,數字已經模糊不清;唯一還帶著點“生氣”的,是窗台上那個幹癟的花盆,裏麵的仙人掌,雖然布滿了灰塵,卻依然倔強地活著。空氣仿佛是凝固的,家具上的落灰證明著時間確實在這裏流淌過,但整體格局、物品的位置,又固執地停留在某個他匆忙逃離的瞬間。真可謂“物是人非”,人是非了,物卻靜默如昨,沉默地見證著一切。
林野輕輕帶上門,將那個簡陋的環保袋放在門邊地上。他像一個闖入自己塵封記憶的訪客,緩慢地在二十平米的小空間裏踱步。指尖拂過桌麵,帶起一道明顯的灰塵軌跡;他拉開抽屜,裏麵躺著一些早已過期的票據、幾枚生鏽的硬幣,還有一張不知何時的電影票根;牆上掛著的舊安全帽,顏色已黯淡無光。一切都那麽熟悉,觸手可及,又那麽遙遠,隔著層模糊的時光。
他最終踱到窗邊。窗戶不大,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外麵的景色模糊不清。他用力推開那扇因為久未開啟而有些澀滯的窗戶。“吱呀”一聲,帶著濃濃煙火氣的城市聲音和傍晚微涼的空氣瞬間湧了進來。夕陽的餘暉艱難地穿透渝都上空特有的薄霧和遠處更高的建築群,吝嗇地灑在窗框上,勾勒出溫暖的金邊。
窗外的景象也變了許多。樓下原來開闊的雜院變成了一個收費停車場,整齊劃一,少了點人情味;對麵曾是一片空地的地方,幾棟嶄新的公寓樓拔地而起,將天空切割得更顯逼仄;遠處嘉陵江的對岸,也多了許多林野認不出的高樓燈火,閃爍著現代的繁華。但流淌的江水還在,江麵上穿梭的船隻還在,遠處起伏山巒的剪影也還在。暮色溫柔地籠罩著這座複雜的、充滿韌性的城市,新舊交織。
林野手撐著窗台,望著這熟悉的輪廓下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胸中翻騰著說不清的滋味。有闊別已久的歸屬感帶來的酸楚,有前路未卜的迷茫,有重回舊地的安適,更有一份重新開始的沉甸甸的決心。離開令人窒息的工務段,回到這間二十平米的小屋,像是一場漫長旅途後的短暫休整,更像是一個新的起點。這裏記錄了他的青澀與奮鬥,收藏了他的失敗與逃離,如今又將見證他的重新啟航。世界紛繁複雜,未來的路或許依舊坎坷,但此刻,這方小小的、殘存著他生活印記的空間,確實給了他一種腳踏實地的、奇妙的安穩感。
“終於回來了……”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歎息,飄散在窗外湧入的晚風裏,“是該……重新開始了。”
窗台上的仙人掌,在晚風中輕輕抖落了一點灰塵,像是在無聲地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