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硯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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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的雪片落在硯台裏,融成前世那碗鴆酒的冷。
    我站在相國寺台階上,望著青衫男子俯身拾撿碑拓,指尖還未來得及發顫,鬢角已先一步泛起他為我簪白梅時的酥麻——十二年了,他袖口的沉水香,竟與歸來堂燭淚裏的氣息分毫不差。
    “清照妹妹可曾見過這般妙品?”他抬頭時眉間落著雪,像極了那年舉著青銅鼎向我奔來的模樣。
    喉間突然泛起血鏽味,我想起建康城破夜,他藏在袖口的不是我的手,是半幅準備獻給金人的《女史箴圖》。
    可此刻他眼中的光,竟比前世初遇時更清透,讓我忍不住想:或許,是我錯看了前塵?
    “公子認錯人了。”我後退半步,廣袖拂過他遞來的碑拓,紙角劃過掌心的痛,竟與前世護《金石錄後序》被撕裂的傷口隱隱作痛。
    他指尖懸在半空,眼底掠過的錯愕,讓我想起歸來堂裏,他第一次見我醉酒跌碎瓷盞時的慌張——原來有些溫柔,是刻在骨血裏的戲,哪怕輪回轉世,也要演得逼真。
    “在下沈硯之,”他忽然揖手,袖中露出半方殘硯,硯池裏刻著極小的“漱玉”二字,“三日前在城西舊巷,見一老婦賣碎玉簪,簪尾綴著三顆殘玉,與姑娘耳後朱砂痣……”
    話到此處頓住,指尖輕輕摩挲硯池,像在觸碰一個不敢驚醒的夢。
    我望著那方殘硯,硯角缺了小半,卻正是當年我在獄中點過血墨的、他送的那方。
    雪愈下愈急,他引我到廊下避雪,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姑娘可還記得,杭州茶寮的藕粉桂花糖?”
    香氣漫出的刹那,前世沈硯之探監時的熱粥、西湖邊的殘硯、還有他掌心的繭,忽然在記憶裏清晰起來。
    可眼前人分明是陌生的,卻又帶著熟悉的、讓人心碎的溫柔。
    “沈公子的硯台,”我盯著“漱玉”二字,指尖發顫,“可是從建康舊巷拾得?”
    他眸中驚惶,恰如前世我在他遺物裏發現《漱玉詞》抄本時的模樣——那些被淚水洇濕的字跡,每頁天頭都寫著“願易安詞魂永護”。
    此刻他從袖中抽出片泛黃的紙,正是我在越州破廟遺失的《集古錄》殘頁,頁腳有他用朱砂寫的:“易安風骨,金石難蝕。”
    雪落在他青衫上,化出點點水痕,像極了前世他替我擋箭時,血在衣襟上開的花。
    我忽然懂了,這不是輪回,是命運的惡作劇——讓趙明誠的眉眼,長在沈硯之的臉上,讓他帶著我的碎玉,在雪地裏,重演一場,我早已看透的、溫柔的劫。
    “公子可知,”我接過殘頁,雪水混著淚滴在朱砂字上,“這世間最狠的,不是生離死別,是你守著他的‘風骨’,卻守不住他隨金石一起冷去的、半顆心。”
    他望著我,眼中泛起淚光,忽然從頸間摘下串碎玉鏈——正是當年我在越州碎玉攤見過的、三顆殘玉穿成的鏈,每顆玉上都刻著極小的字,是我每一世寫的詞。
    雪硯在廊下泛著冷光,他說:“清照,我尋了你三輩子。第一世在汴京做書童,替你抄《漱玉詞》,不敢寄;第二世在越州做拓碑人,替你護殘稿,來不及;這一世……”
    話未說完,相國寺的鍾聲響起,驚飛了簷角寒鴉。我望著他鬢邊落的雪,忽然分不清,這是第幾世的初遇,第幾世的劫——或許,所有的輪回,都是為了讓我在碎玉堆裏,一次又一次,遇見那個,用骨血為我粘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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