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蓮紋裏的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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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雨這日的露水重得能壓彎玉蘭新葉。
    我蹲在青石花池邊,指尖觸到嫩芽上細密的絨毛時,十年前的記憶便裹著晨霧漫上來——母親坐在西窗下,繡繃上的並蒂蓮剛勾出半片花瓣,靛青絲線在她指間流轉,像條活過來的小蛇。
    "蓮莖要順著絲線的紋路走,就像人心要順著善念長。"
    她說話時,銀針在繃麵上劃出個漂亮的弧,繡架旁的青瓷碗裏,夜合花露正浮著幾片將謝的白瓣。
    手中的雪青絲突然"嘣"地繃斷,尾端纏著的焦黑碎屑讓我指尖一抖。
    那是六年前在鬼域,夜叉甩給我帶血黃金時,沾在上麵的紙錢殘片,邊緣還留著磷火灼燒的焦紋。
    我盯著繃麵上未繡完的並蒂蓮,兩朵花的花蕊處不知何時滲了點淺紅,像從絹布裏長出來的胎記——或許是方才按在石案上時,腕間銀鐲的灼痕蹭到了露水。
    "娘子,我回來了。"
    寧采臣的腳步聲驚落池邊露珠,青衫下擺的槐花碎瓣簌簌掉在石縫裏。
    我起身時,半張信箋從他袖中滑出,墨角的淺黃斑點讓我心口一緊——那是父親慣用玉蘭露研墨才有的印記。
    展開信箋,朱筆批注刺得眼睛發疼:"城郊義莊遷墳,得骸骨七具,腕間銀鐲刻蓮紋,疑與蘭若寺案相關。"
    未幹的墨跡裏,"聶"字的殘筆像道未愈的傷口,而他鞋底的青灰色粉末,分明是蘭若寺枯井裏的磷火餘燼。
    他的目光落在我腕間銀鐲上,喉結動了動,袖口露出的淺紅抓痕讓我鼻尖發酸。
    定是昨夜去枯井探查時被野藤劃的。
    我將信箋折好還他,指尖掠過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筆抄經磨出的印子,卻比鬼域的荊棘更讓我心驚。
    "明日陪我去義莊吧。"
    我說著轉身,石案上的繡繃不知何時被露水洇開,未幹的水痕竟在絹布上爬出鬼藤的形狀,正沿著並蒂蓮的莖脈攀爬。
    深夜整理父親遺物時,檀木匣"哢嗒"一聲打開,陳年墨香混著桃木味湧出來。
    "慎獨"筆滾落的聲響在空房裏格外清脆,我借著燭火看清筆杆內側的小字"映蓮親啟",母親的閨名讓眼眶突然發潮。
    父親曾笑著說,當年寧公子第一次來求學,竟把定情的桃木筆當作拜師禮,"像個十足的書呆子"。
    此刻握著筆杆,才發現握筆處的凹痕正好嵌合我的指節——原來早在十六歲那年,當他第一次用這支筆在宣紙上落下"善"字時,命運就已在墨香裏埋下絲線。
    更漏敲過三下,隔壁繡坊傳來布料撕裂的銳響。
    我披上父親遺留的月白羽紗外衣,踏過潮濕的青石板時,聽見王繡娘的低吟混著夜露滴落:"繡夠百朵,我的寶兒就能回來了......"
    推開虛掩的門,月光正從青瓦縫隙漏進來,照見她指間的繡線絞成死結,繃麵上的蓮花長著扭曲的藤蔓,花瓣邊緣泛著鬼火般的青黑。
    她腕間的紅痕在動,像條活過來的鬼藤。
    我按住她發抖的手,銀鐲觸到紅痕的瞬間,羽紗上的"還我骸骨"突然透亮——這是我墜崖時穿的裙襴料子,起筆處的銀箔紋路,和夜叉給我的黃金分毫不差。
    "王娘子,寶兒臨終前穿的什麽顏色的鞋?"
    這個問題在喉嚨裏卡了三年,此刻說出來時,聲音竟比繡線還細。
    她猛地抬頭,眼白裏爬滿血絲,卻在提到"青布鞋並蒂蓮"時,眼眶突然漫出水光。
    我腕間的銀鐲燙得驚人,低頭看見繃麵上的血字正像春雪般融化,底下密密麻麻的往生蓮漸漸顯形,每朵花蕊裏都嵌著粒磷火——那是蘭若寺枯井裏,我曾無數次隔著鬼霧望見的光點。
    王繡娘癱軟在地時,我看見她指尖的針眼連成暗紅的花,和我在鬼域被逼繡殺人符時一模一樣。
    "它說隻要繡蓮......"
    她的嗚咽混著更漏聲,讓我想起母親臨終前未完成的繡繃,想起夜叉用父親的"禮"字針法逼我害人時,那碗永遠腥甜的人血——原來惡鬼最善用善念織網,專等心懷牽掛的人自投羅網。
    晨霧漫進繡坊時,我的指尖還在滲血。
    血珠滴在"還"字末尾,竟自然暈成蓮瓣形狀。
    寧采臣舉著燭台趕來,燭火映得他鬢角碎發像落了層霜,眼下的青黑讓我喉頭發緊。
    "老學究說,暴斃繡娘的繃麵上......"
    他盯著王繡娘腕間漸消的紅痕,聲音輕得像怕驚碎晨露,"都有你改良的並蒂蓮針法。"
    我摸著繃麵上的往生蓮,指尖觸到花蕊裏的磷火,涼絲絲的,像母親調的夜合花露。
    鬼域裏那些被鮮血浸透的繡繃突然在眼前閃過,卻又被王繡娘提到寶兒鞋時的淚光衝淡——原來執念最深處,從來不是怨恨,而是沒縫完的衣襟、沒說出口的"別怕",是連惡鬼都懂的、人心最柔軟的牽掛。
    離開時,東方已泛白。玉蘭巷的石板路上,我踩著自己的影子,看寧采臣的青衫角拂過晨露沾濕的牆垣。
    腕間銀鐲裏的紙錢碎屑,此刻嵌在蓮紋凹陷處,像朵永遠開敗的花,卻又讓我想起父親《勸善文》裏的話:"善念如蓮,需沾人間煙火方能生長。"
    明日去義莊,該把"慎獨"筆放進竹籃。
    我望著霧中舒展的玉蘭,忽然明白,這滿地破碎的執念,唯有先俯身拾起,才能用帶血的絲線,在糾纏處繡出往生的路。
    就像母親說的,順著絲線的紋路走,總能在最亂的結裏,找到蓮莖生長的方向——那是連鬼域磷火都燒不斷的、人心底的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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