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蘭若寺的往生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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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前的暴雨如注,青石板路上積起的水窪裏,幾株被衝走的艾草隨波逐流,葉片上的露水混著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站在巷口,望著灰蒙蒙的天際,忽然聽見一聲清越的鳥鳴,一隻信鴿穿透雨幕,銜著一張黃紙信箋落在我肩頭。
    信箋上的朱砂字洇著水痕,燕赤霞的字跡依舊蒼勁:"蘭若寺枯井磷火複燃,七具白骨腕間銀鐲現血蓮紋,與揚州繡娘症候相通。附"止戈"佩殘片,望合璧鎮之。"
    我的指尖輕輕撫過信箋,仿佛能感受到雨水滲透紙背的涼意,還有那字裏行間暗藏的緊迫。
    隨信寄來的玉佩邊角磨得發亮,刻著的"止戈"紋竟比寧采臣那半塊多出半朵蓮瓣——那是父親當年為超度亡魂特製的靈器,如今隻剩下殘片,卻依舊帶著熟悉的氣息,讓我想起父親在燈下精心雕琢靈器的模樣,那時的他總是溫和地對我說:"小倩,善念如燈,可照亡魂歸鄉路。"
    "我陪你去。"
    寧采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轉身,看見他正將"慎獨"筆插進書箱,箱底露出半幅未完成的《往生圖》,墨線勾勒的七位女子腕間,都戴著與我相似的銀鐲。
    他的目光堅定,卻又藏著一絲心疼,仿佛看透了我眼中的痛楚。
    我點點頭,任由他為我撐傘,兩人登上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濺起的水花打在車窗上,糊住了我的眼,忽然想起墜崖那日的雨水,也是這樣冰冷刺骨,讓我看不見山匪腰間的"止戈"佩,看不見舅父為了保護我,被山匪砍斷手指的慘狀。
    馬車在雨中行駛,漸漸遠離了熟悉的街巷,向著蘭若寺的方向而去。
    車內昏暗,我摸著車窗上的雨痕,思緒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日子。
    那年,我與舅父外出,遭遇山匪,他們覬覦父親留下的靈器,舅父為了讓我逃脫,冒死阻攔,我卻在墜崖時被雨水迷了眼,隻記得舅父最後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山匪腰間閃爍的"止戈"佩光芒。
    等我醒來,已是一具骸骨,若不是舅父冒死收殮,我恐怕早已消散在山間。
    蘭若寺的斷牆在雨中若隱若現,枯井周圍新堆了七座小墳,墳頭插著褪色的銀鐲,有的刻著纏枝蓮,有的刻著並蒂紋。我蹲下身,指尖撫過墳前木牌:"無名氏之墓揚州瘦西湖旁張氏女"……墨跡未幹,顯然是寧采臣近日所立。
    井壁上的《金剛經》殘字在雨中發著微光,"應無所住"四字缺了"住"旁的單人旁,像個永遠等不到歸人的空房,讓我心中一緊,仿佛那缺筆正是我心中的空缺,等待著什麽來填補。
    "小倩,你看!"
    寧采臣的聲音從井底傳來,我順著繩索下去,看見他舉著鬆明火把,火光照見井壁石縫裏嵌著半片指甲,甲緣殘留的鳳仙花紅早已褪色,卻仍能辨出母親慣用的"並蒂蓮"染法——那是舅父的指甲,是他當年冒死收殮我骸骨時,被山匪砍斷的手指。
    我的指尖輕輕觸碰那片指甲,仿佛能感受到舅父臨終前的劇痛,淚水不自覺地滑落,混著雨水,滴在井壁上。
    我取出燕赤霞寄來的"止戈"佩,與寧采臣的半塊相扣,玉佩突然發出清越的鳳鳴,震得我掌心發麻。
    當我的指尖血滴在缺筆的"住"字旁,桃木筆自動懸空,在井壁補全"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磷火應聲炸開,化作七隻透明的蝴蝶,每隻翅膀上都流轉著不同的繡紋:有纏枝蓮的繁複,有並蒂蓮的相依,還有單瓣蓮的孤潔——正是那些無名女子生前未繡完的心願。
    她們的執念,在這一刻,終於化作了蝴蝶,展翅欲飛。
    守靈的深夜,我靠在枯井旁的老槐樹上打盹,夢見七位女子提著燈籠走來。
    她們的衣袂像浸了月光,輕盈飄逸,腕間銀鐲有的缺了蓮心,有的斷了鐲環,卻都捧著素白的繡繃:"聶姐姐,能教我們繡往生蓮嗎?"
    她們的聲音溫柔如水,帶著一絲期盼,指尖穿過我的掌心,
    卻不像夜叉的鬼藤那樣冰冷,反而帶著繡繃在春陽下曬過的暖意,讓我想起了當年在閨中與姐妹們一起繡花的時光。
    我在夢中執起繃針,發現絲線竟是由磷火織成,每繡一針,銀鐲便亮一分。
    那些絲線在繃針下穿梭,仿佛在編織著她們未完成的執念,也在治愈著我心中的傷痛。
    當第七朵往生蓮收針時,七位女子忽然化作光點融入我的銀鐲,鐲上原本磨損的蓮紋竟重新飽滿——原來她們不是要我超度,而是要將未完成的執念,化作我繼續前行的力量。
    我看著腕間的銀鐲,光芒流轉,仿佛承載著她們的希望與牽掛。
    "醒了?"
    寧采臣的披風覆在我肩上,我睜開眼,看見他手中捧著新刻的木牌,上麵用小楷刻著七個閨名:"李秀娘、陳阿桃、王小翠……"
    每個名字旁都畫著小小的蓮紋,"燕道長說,這些姑娘的家人都已找到,明日便來遷墳。"
    他望著井中漸弱的磷火,忽然輕笑,"你知道嗎?方才火光裏,我看見你父親的《勸善文》殘頁在井壁顯形,"善念如燈"四字,正好映在你的銀鐲上。"
    晨露沾濕木牌時,七盞磷火靜靜懸在玉蘭枝頭,像七盞為歸人留的燈。
    我摸著腕間的銀鐲,終於明白:這世上最牢固的牢籠從來不是鬼藤,而是不肯放下的執念;而最溫暖的超度,也不是往生咒,而是有人記得你曾來過,記得你未繡完的繃線,未說出口的牽掛。
    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未完成的心願,都化作了心中的一盞燈,照亮著前行的路。盡管傷痛依舊存在,但那些溫暖的記憶,那些被記住的瞬間,讓執念不再沉重,讓靈魂得以安息。
    蘭若寺的枯井旁,老槐樹隨風搖曳,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個關於執念與超度的故事,而我,將帶著這些故事,繼續前行,讓善念的燈,永遠照亮歸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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