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縛縛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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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陽城的秋陽像塊燒紅的鐵,炙烤著南大街的青石板。
    我站在新立的青銅法架前,看著嬴月攥著笤帚的手在發抖——她如今是商鞅府的浣衣女,袖口還沾著洗刑具時留下的血漬。
    "商君看夠了嗎?"她忽然開口,笤帚尖戳中地上的"徙木立信"銅鼎,"當年用五十金騙百姓,如今用我們老氏族的血騙君上,倒真是一脈相承的好手段。"
    我望著她腕間新添的鞭痕,那是前日替我擋下甘龍黨羽的飛石所致。
    前世她替我挨過三箭,今生第一處傷,卻因我的新法而來。
    "昨日景監說,你偷藏了杜伯氏的斷指。"我壓低聲音,"若被嬴虔發現……"
    "發現又如何?"她冷笑,笤帚掃過我腳邊,揚起的灰塵迷了眼,"難道還能再割一次鼻子?反正我們嬴氏的血,早就在您的刑具上凍成冰了。"
    街角突然傳來騷動。
    十幾個百姓抬著染血的草席狂奔,席角露出的繡紋刺痛雙眼——是嬴月繡給我的玄鳥紋帕子,此刻正墊在屍體頸下。
    "商君!"為首的漢子撲通跪下,膝蓋在石板上磕出血,"求您開開恩,我娘隻是摘了公家桑樹上的葉子……"
    我認出他是前世徙木的那個愣頭青,如今成了編戶齊民的裏正。
    新頒的《田律》規定"盜采公桑者,斷三指",他母親的三根手指,此刻正泡在商鞅府的藥水裏。
    嬴月的笤帚"當啷"落地。
    她蹲下身掀開草席,看見老婦人鬢角的銀簪時,渾身猛地僵住——那是她母親留下的遺物,去年她偷偷塞給這戶人家換糧食。
    "是您判的刑?"她抬頭望我,眼中有我熟悉的、渭水刑場那日的死寂,"就為了三片桑葉?"
    "是《田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青銅劍出鞘,冰冷而刺耳,"若今日放了盜桑者,明日就會有人砍公家的樹,偷公家的糧,新法……"
    "新法!"她突然尖叫著站起來,抓起銅鼎裏的木牌砸向我,"您眼裏隻有新法!當年在雍城,您剜了我父親的鼻子,我忍了;在鹹陽獄,您讓人打斷我三根手指,我也忍了;可現在呢?"
    她指著老婦人的屍體,眼淚混著灰塵往下淌,"連百姓的三根手指都要,您是不是恨不得剜了全天下人的血肉,來砌您的新法之牆?"
    木牌砸在我胸口,疼得幾乎喘不過氣。
    前世她罵我"酷吏"時,我還能冷著臉說"秦法不可廢",今生看著她腕間的鞭痕,喉間卻像塞了團火,燒得說不出話。
    更糟的是,秦孝公的車馬到了。
    他掀開車簾,看見嬴月發紅的眼睛時,指尖驟然收緊——那是前世我被車裂前,他看我的最後一眼。
    "月姑娘這是怎麽了?"他走過來,解下披風要給她披上,卻被她狠狠推開。
    鹿盧劍的穗子掃過老婦人的銀簪,他的臉色瞬間冷下來,"衛鞅,《田律》何時規定,盜采者必死?"
    我望著他眼中翻湧的暗潮,知道他想起了姑母——嬴月的母親,正是因為偷摘公桑被老氏族私刑處死,才讓嬴傒對老氏族徹底失望。
    "律文是"斷三指","我低頭看著地上的血痕,"但此婦年逾六旬,受刑後染了風寒……"
    "所以你就默許獄卒用刑過度?"嬴月的聲音像冰錐,"就像前世默許他們打斷我的手指,任我在獄中發著高燒替你抄律法?"
    這句話如驚雷劈中秦孝公。
    他猛然轉頭看我,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痛楚——前世嬴月在獄中被打斷手指時,我正在河西督戰,直到她吊死才知道。
    "月兒,"我下意識伸手想抓住她,卻觸到她袖中硬硬的東西——是那截斷指,用她的帕子裹著,帕子上繡著未完成的"鞅安"二字。
    她狠狠甩開我的手,帕子落在秦孝公腳邊。
    他彎腰撿起,看見繡字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原來如此。"他忽然輕笑,笑聲裏帶著說不出的苦澀,"寡人總以為,先生推行新法是為強秦,卻原來……是為了繡在帕子上的兩個字。"
    鹹陽的秋風卷起法架上的告示,"廢井田,開阡陌"的篆字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嬴月盯著秦孝公手中的帕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君上可知道,這塊帕子,是我用斷指的血繡的?"
    她伸出左手,無名指上的胎記早已被疤痕覆蓋,"每刺一針,就念一句秦律,念到第一百句時,血就滲進了絹帛裏,像極了您在渭水河畔看見的血色。"
    秦孝公的身體晃了晃,鹿盧劍"當啷"落地。
    我望著他眼中倒映的我們,像極了前世刑場上的場景——我被五馬分屍,他在雲端俯瞰,而嬴月的血,染紅了整個鹹陽城。
    "景監,"我忽然轉身,聲音平靜得可怕,"將《田律》第三款改為"年逾五十者,減刑一等"。"
    嬴月的抽氣聲在身後響起,我不敢回頭,怕看見她眼中的譏諷,"還有,給這戶人家送三石粟米,算作……喪葬補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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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君終於肯改律了?"嬴月的聲音像浸了毒,"是怕君上寒心,還是怕我再死一次?"
    她忽然湊近我,溫熱的呼吸拂過耳垂,"您知道嗎?前世我吊死那晚,曾想過,如果您來看我一眼,哪怕隻一眼,我就不會把帕子係在房梁上。"
    我猛然轉身,卻隻看見她轉身離去的背影,笤帚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像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秦孝公還盯著手中的帕子,指腹摩挲著"鞅安"二字,忽然低聲道:"先生可知,寡人昨晚夢見姑母了。"
    我望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想起前世他臨終前說的"鞅啊,秦國不能沒有你"。
    此刻他卻像個迷路的孩子,低聲說:"姑母說,嬴氏的女兒,生來就是要被律法絞碎的。"
    他抬頭看我,眼中有淚光,"可寡人不想看你絞碎她,就像不想看你絞碎自己。"
    暮色漫進南大街時,我回到商鞅府。
    嬴月的廂房亮著燈,窗紙上是她低頭刺繡的剪影。
    推開門,看見她正在繡新的帕子,玄鳥的翅膀上染著暗紅——不是絲線,是血。
    "你在做什麽?"我衝過去抓住她的手,看見她指尖紮著七根繡針,血珠滴在絹帛上,暈開的形狀像極了五馬分屍的刑具。
    "給您繡刑場圖啊。"她笑得蒼白,"這樣您每天看著,就不會忘了自己的結局。"
    她抽出銀針,血滴在我手背上,"反正您也不在乎,反正您的新法比什麽都重要,包括我這條命。"
    我望著她腕間的鞭痕,想起前世她替我擋刺客時,也是這樣倔強的眼神。
    "月兒,"我忽然跪下,抓住她冰涼的手,"我知道你記得前世,知道你恨我判了嬴傒劓刑,恨我在渭水殺了七百貴族,但你知道嗎?"
    我低頭看著她掌心的老繭,那是替我抄律法時磨出來的,"如果我不這麽做,三年後公子駟犯法,嬴虔會帶著老氏族謀反,你會被他們扔進渭水河,連屍首都找不到。"
    她的身體驟然僵住,眼中閃過痛苦:"所以您就提前剜了我父親的鼻子,打斷我的手指,讓我成為全天下最恨您的人?"
    她忽然笑了,笑得渾身發抖,"商君果然深謀遠慮,連讓我恨您,都是為了護我周全。"
    我想解釋,卻發現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
    前世她的死成了我心頭的刺,今生我拚命想護她,卻每一步都在傷她。
    她腕間的銀鈴突然響起,是我前世送她的生日禮物,此刻卻像刑場上的馬嘶,催命般刺耳。
    "您知道嗎?"她忽然湊近我,鼻尖幾乎碰到我的,"今生第一次見您,在櫟陽宮的客卿住所,我看著您從噩夢中驚醒,就知道您和我一樣,回來了。"
    她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我告訴自己,這次一定要離您遠點,可當您抓住我的手腕,說"明日隨我入宮"時,我又鬼使神差地跟來了,就像前世明明知道您會判我父親劓刑,卻還是每天替您磨墨。"
    我望著她眼中倒映的自己,那個在律法與情感間掙紮的失敗者。
    她忽然扯下腕間的銀鈴,塞到我掌心:"還給您,"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前世您說,銀鈴響時,便是我在想您。可現在我不想了,不想再想您,不想再做您手中的劍,不想再被您的新法絞碎。"
    銀鈴在掌心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我想起前世她吊死那天,銀鈴的聲音混著更漏聲,成了我餘生的噩夢。
    "月兒,"我終於說出藏在心底的話,"其實我在刑場被車裂時,最後想的不是秦法,是你。"
    她愣住了,眼中有光在閃爍。
    我繼續說:"我想起你跪在商鞅府門前三天三夜,想起你替我擋下刺客的匕首,想起你在獄中繡的《玄鳥銜燭圖》。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早就把你放進了心裏,隻是被秦法蒙住了眼。"
    她的眼淚突然決堤,像渭水河的水滔滔不絕。
    我伸手替她擦淚,她卻抓住我的手指,放在唇邊輕輕一咬,嚐到了血的味道:"現在才說這些,不覺得太晚了嗎?"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您的新法已經推行,我的父親已經沒了鼻子,鹹陽城的百姓已經怕了您,而我……"
    她低頭看著自己滿是傷痕的手,"已經被您的新法絞得千瘡百孔了。"
    更鼓響過子時,她慢慢推開我,撿起地上的繡針:"您走吧,"她背過身去,聲音恢複了冰冷,"君上還在宮中等您,他比我更需要您。"
    我望著她顫抖的背影,知道再多的解釋都是徒勞。
    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見她輕聲說:"商君,明日是太子駟行冠禮的日子,您……多加小心。"
    腳步猛然頓住。
    前世太子駟犯法,正是在冠禮後,被公孫賈挑唆私毀井田。
    我轉身想再說什麽,卻看見她已經吹滅燭火,黑暗中傳來繡針落地的聲音,像極了刑具碰撞的脆響。
    離開廂房時,掌心的銀鈴突然響起。
    回頭望去,嬴月的剪影映在窗紙上,正對著我離開的方向。
    原來她並沒有扯斷鈴繩,隻是將它係在了窗欞上,風過時,銀鈴便會響起,像她從未說出口的牽掛。
    鹹陽的夜空飄起細雪,比前世初入秦那晚的雪更冷。
    我摸著袖中嬴月的斷指帕子,忽然明白,我們的命運早已被秦法絞在一起,她是我律法下的第一個祭品,也是我心中永遠的痛。
    次日清晨,當我捧著《秦律》走進太廟時,看見嬴月站在太子駟身後,發間別著那支斷了尾的銀簪。
    她看見我時,眼中閃過複雜的光,隨即低頭替太子整理冠帶——那雙手,本該用來繡花,此刻卻在為即將犯法的太子服務。
    鍾鼓齊鳴時,秦孝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前世刑場般的決絕。
    我知道,今天過後,太子犯法的戲碼又將上演,而我,又要舉起那把絞碎自己的刀,哪怕刀刃上沾滿嬴月的血。
    銀鈴的聲音忽然從太廟外傳來,混著細雪的沙沙聲。
    我知道,那是嬴月在窗邊,聽著鍾鼓,數著我離刑場還有多少天。
    而我能做的,隻有握緊手中的《秦律》,讓律法的絞索,將我們三人越勒越緊,直到分不清,到底是法在傷人,還是心在自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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