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絞絞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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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廟的鍾鼓餘音未散,太子駟的車輦便撞碎了新修的阡陌界石。
    我站在井田中央,看著嬴月蹲下身去撿太子玉佩,發間銀簪的斷尾在陽光下劃出刺目的光——那是今早她替太子係冠帶時,我親手替她別上的。
    "商君大人。"
    太子的侍從官公孫賈冷笑著掀開簾幕,腰間玉玨刻著老氏族徽記,"我家太子說,這井田界石擋了車馬,該挪去……"
    "該挪去的是律法?"
    我握緊手中的青銅量尺,尺身上"平鬥桶、權衡、丈尺"的銘文硌得掌心發疼。
    嬴月忽然抬頭,眼中映著我腰間的鹿盧劍,那是昨夜她替我擦拭時,在劍鞘內側刻下"鞅"字的地方。
    太子駟從車輦裏探出半張臉,眉峰間帶著少年的驕縱:"商君莫非忘了?寡人今日行過冠禮,已是成年公子。"
    他指腹摩挲著劍柄,正是嬴虔去年送他的玄鳥紋佩劍,"這井田是嬴氏祖產,寡人想如何處置……"
    "祖產?"我突然笑了,笑聲驚飛枝頭寒鴉,"君上三年前便已下詔"廢井田,開阡陌",太子難道不知,私毀界石者,按《田律》當……"
    "當剜去雙眼!"公孫賈突然拔高聲音,袖口滑落的魏國產香料熏得人頭暈,"但太子乃君上長子,怎能……"
    "律法麵前,豈有貴賤!"我猛然轉身,量尺重重砸在界石上,崩裂的石屑濺在嬴月裙角。
    她忽然站起身,將太子玉佩塞進我掌心,玉墜上的玄鳥紋與她銀簪的蛇尾紋正好相扣——這是前世她設計的情侶佩飾,此刻卻成了刺向彼此的刀。
    "商君,"她的聲音低得隻有我們能聽見,"太子尚未及冠,按舊法可……"
    "住口!"我甩脫她的手,玉佩摔在界石上發出脆響,"你明知前世太子犯法,便是因你替他隱瞞!"
    話一出口便後悔,她的臉色瞬間慘白,像極了前世在獄中聽見我判她父親劓刑時的模樣。
    公孫賈的笑聲在井田回蕩:"原來商君與嬴月姑娘早有舊怨?聽聞令尊的鼻子……"
    嬴月猛然轉身,銀簪尾端的蛇紋幾乎戳中公孫賈咽喉:"老賊住口!"
    她的指尖發顫,卻比前世更早露出鋒芒,"我嬴氏子弟犯法,自當受刑,何須你這魏諜多言?"
    空氣驟然凝固。
    公孫賈的瞳孔驟縮,手按上劍柄——他不知道,嬴月在前世被他折磨致死前,曾偷聽到他與魏使的密談。
    我望著她發間晃動的銀簪,忽然想起昨夜她在燈下繡的《秦律》副本,每一頁邊角都畫著小蛇守護玄鳥的圖案。
    "帶太子回府,閉門思過。"秦孝公的聲音從轅門外傳來,他的戰車碾過碎玉,鹿盧劍的穗子掃過嬴月的發梢,"公孫賈,隨寡人去廷尉府。"
    嬴月忽然跪下,替太子撿起玉佩碎片:"君上,太子年幼無知,懇請……"
    "月兒,"秦孝公打斷她,聲音裏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冷硬,"你該知道,當年姑母是如何死的。"
    他望向破碎的界石,眼中翻湧著前世渭水河的血色,"老氏族的刀,從來都是借孩童的手揮出。"
    暮色漫進鹹陽宮時,景監送來染血的竹簡:公孫賈私通魏國的證據,藏在嬴月替太子整理的冠箱裏。
    我望著竹簡上的魏文密信,指尖劃過"誘使太子毀井田"的字句,忽然想起嬴月今早替太子別簪時,故意將蛇尾朝向公孫賈的方向——她早就知道,卻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布局。
    "大人,嬴月姑娘在太子府被扣留了。"景監的聲音帶著焦慮,"嬴虔將軍說,她私藏魏諜信物……"
    我抓起鹿盧劍衝向太子府時,正聽見嬴月的痛呼聲。
    推開偏殿大門,看見她被綁在玄鳥紋柱上,嬴虔的青銅劍正抵住她心口,衣料已被血浸透——不是她的血,是公孫賈的,他的屍體倒在五步外,咽喉插著她的銀簪。
    "衛鞅,你來得好。"嬴虔的鼻子還纏著紗布,正是我今生親手剜去的,"你侄女私殺朝廷命官,按秦律……"
    "按秦律,誅殺諜者有功。"
    我按住劍柄,目光落在嬴月蒼白的臉上,她衝我微微搖頭,發間血跡混著塵土,像極了前世刑場上替我擋刀時的模樣,"公孫賈通魏證據確鑿,嬴月此舉,乃替君上除患。"
    嬴虔的劍刃壓深幾分,血珠順著銀簪滴落:"少拿君上壓我!你我都清楚,她是為了替太子頂罪!"
    他忽然笑了,笑得紗布滲出血,"當年在雍城,你剜我鼻子時,可曾想過,今日要眼睜睜看著我剜你心尖上的肉?"
    嬴月的睫毛劇烈顫動,一滴淚落在我手背上:"商君,"她的聲音輕得像斷了線的銀鈴,"別管我,按秦律判吧。"
    她忽然抬頭望向嬴虔,眼中閃過決然,"家伯,你要殺便殺,反正月兒這條命,本就是替商君擋刺客時撿來的。"
    這句話如重錘砸在我心上。
    前世她確實為我擋過三次刺客,最後一次正是公孫賈的人,導致她落下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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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望著她胸前的傷口,突然想起今生她第一次為我受傷,是在櫟陽宮替我擋住甘龍的暗箭,那時她還說:"大人的命比我金貴。"
    "嬴虔,"我忽然鬆開劍柄,任其"當啷"落地,"你要報仇,衝我來。"
    我走向嬴月,無視嬴虔的劍刃,"當年在雍城判你劓刑,是我親手執的劍;今日判嬴月無罪,也該我親手解她的縛。"
    嬴虔的手抖了一下,劍刃劃破嬴月衣襟,露出鎖骨處的朱砂痣——那是前世我替她描的守宮砂,今生卻在她替太子整理冠帶時被蹭掉了大半。
    "衛鞅,你以為寡人不敢殺她?"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父親為你丟了鼻子,她為你丟了半條命,你們還要逼得嬴氏斷子絕孫嗎?"
    嬴月忽然笑了,笑得血沫從唇角溢出:"家伯,你忘了嗎?"
    她望向我,眼中倒映著我的身影,"商君的新法裏,沒有"絕嗣"一說,隻有"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她忽然轉頭盯著嬴虔,"您若再執迷不悟,月兒便親自替您踐行秦律。"
    嬴虔的劍"當啷"落地。
    他踉蹌後退,撞翻燭台,火苗竄上帷帳。
    我趁機扯斷繩索,抱住嬴月滾燙的身體,她的血浸透我的中衣,像前世在河西戰場替我擋箭時那樣。
    "商君,"她在我懷裏咳嗽,指尖揪住我衣領,"太子……太子的冠帶裏,還有公孫賈給魏使的密信……"
    "別說了,我知道。"我低頭替她包紮傷口,發現她後背有道舊鞭痕,正是今生我推行連坐法時,她替鄰居受過的傷,"你總是這樣,什麽都自己扛,像前世在獄中替我抄律法,抄到手指流膿……"
    "因為我知道,"她忽然抬頭,眼中有淚光閃爍,"隻有我替您扛下這些,您才能專心推行新法,才能讓秦國在您死後,依然有橫掃六國的利刃。"
    她的手指劃過我掌心的老繭,那是握劍握出來的,"哪怕這把利刃,最後會絞碎我們自己。"
    火勢蔓延時,秦孝公帶著衛兵闖入。
    他看見嬴月在我懷裏,眼中閃過複雜的光,卻轉身對嬴虔說:"叔父,公孫賈通魏證據確鑿,按秦律……"
    "按秦律,誅三族。"嬴虔忽然慘笑,盯著嬴月的眼神像看陌生人,"包括……月丫頭。"
    嬴月的身體猛然僵住。
    我感覺到她指尖的顫抖,知道她想起了前世,嬴虔在她死後屠了商鞅府滿門。
    "不,"我聽見自己說,聲音比青銅劍更冷,"嬴月誅殺諜者有功,當賜爵三級,公孫賈的三族……由我親自監斬。"
    秦孝公的目光驟然冷下來,像前世在渭水刑場看我殺七百貴族時那樣。
    他解下鹿盧劍遞給我,劍柄上還帶著他的體溫:"先生既知秦律,便按律辦吧。"
    他轉身時,披風掃過嬴月的發梢,"至於太子……按新法,其過由師傅承擔。"
    嬴虔忽然明白了什麽,臉色瞬間青白。
    前世他代太子受刑被剜鼻,今生曆史又要重演,而這一切,都是我這個重生者親手推動的。
    "衛鞅,你好狠的心!"他忽然怒吼,"你明明知道月兒會因此恨你,明明知道寡人會因此與你決裂,卻還是要……"
    "因為這是秦法!"我打斷他,劍刃映出嬴月慘白的臉,"若今日放過太子,明日老氏族便會卷土重來,到時死的不止是我們,還有整個秦國的百姓!"
    嬴月忽然從我懷裏掙脫,踉蹌著撿起銀簪:"商君說得對,"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按秦律,太子犯法,師傅當刑。"
    她轉向嬴虔,銀簪的蛇尾對著自己心口,"家伯,您是太子的太傅,該當何罪,您比月兒清楚。"
    嬴虔望著她眼中的決絕,忽然發出狼嚎般的哭聲。
    他解下玄鳥紋佩劍,放在嬴月掌心:"好,好!嬴氏的女兒果然狠辣!"
    他指著我,"你和衛鞅,一個是執刀的手,一個是遞刀的人,你們幹脆剜了寡人的心,拿去祭你的新法吧!"
    更鼓響過三更時,嬴月跪在商鞅府的天井裏,替我磨洗鹿盧劍上的血。
    她的傷口還在滲血,卻固執地不讓醫者靠近:"商君可還記得,前世替您磨劍時,我總在劍鞘刻小蛇?"
    她指尖劃過今生新刻的"鞅"字,"那時我想,小蛇雖毒,卻能護玄鳥周全。"
    我望著她發間未幹的血跡,忽然想起今生第一次見她,在櫟陽宮的客卿住所,她端著銅盆的手還帶著稚氣。
    "月兒,"我忽然伸手替她捋順亂發,"其實你不必這樣,我可以……"
    "可以什麽?"她忽然抬頭,眼中有我熟悉的、渭水刑場那日的火光,"可以網開一麵?可以違背秦律?"她冷笑一聲,"您忘了嗎?我們重生回來,就是為了讓秦法不亡,讓商鞅雖死,律法猶存。"
    她的話像重錘砸在心上。
    原來她什麽都明白,明白我必須按律處罰嬴虔,明白這會讓她失去最後一個親人,明白我們注定要在律法的絞索裏互相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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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呢?"我低聲問,"你就甘心被絞索勒得遍體鱗傷?"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淚掉進劍鞘:"商君,您知道嗎?"
    她舉起磨好的劍,刃口映出我們交疊的身影,"前世我吊死時,唯一遺憾的,是沒能看著您完成變法。今生就算被絞碎,我也要做您劍鞘裏的小蛇,哪怕咬碎自己的毒牙,也要護您斬盡荊棘。"
    晨鍾響起時,她替我係好劍鞘,蛇尾紋正好纏住我的手腕:"該去刑場了,"她的聲音輕得像晨霧,"家伯在等您,太子在等您,整個秦國都在等您。"
    我望著她眼中倒映的朝陽,忽然發現,她的瞳孔裏有兩個重疊的身影——前世刑場上被車裂的我,和今生舉著劍走向刑場的我。
    而她,始終站在原地,用自己的血肉,為我鋪就新法之路。
    刑場的風卷起嬴月的發絲,她發間的銀簪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我知道,這一去,她將失去最後的親人;我知道,這一斬,將徹底斬斷我們與老氏族的情分;我知道,這一劍落下,律法的絞索將嚴實地纏住我們三人,直到天荒地老。
    但我別無選擇。
    因為這是秦法,是我們重生回來的使命,是我們哪怕互相傷害也要守護的東西。
    當鹿盧劍在晨風中劃出弧線時,我聽見嬴月在心底說:"鞅,這次我不會再讓你獨自赴死,哪怕下地獄,我也要拽著你的手一起跳。"
    血珠濺在她裙角的瞬間,我終於明白,所謂虐戀,從來不是單箭頭的折磨,而是兩個明知結局的人,互相擁抱著火與劍,在律法的絞索裏,越纏越緊,越愛越痛。
    而這,正是我們的劫數,躲不過,逃不開,唯有彼此絞殺,方能成就大秦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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