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鹹陽霜晨·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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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駕入城那日,鹹陽宮的飛簷上結著薄霜。
    我站在始皇帝的靈柩旁,看著扶蘇帶著蒙恬的北軍踏過朱雀門,他腰間懸著的不是記憶中那柄染血的青銅劍,而是始皇帝親賜的鹿盧劍,劍穗上的三枚玉蟬在晨風中輕顫,與胡亥那日掉落的一模一樣。
    "相父。"扶蘇跪地時,甲胄上的積雪簌簌而落,露出裏麵繡著麥穗的中衣——那是始皇帝最憎惡的儒生服飾。
    上一世他因勸諫坑儒被發配北疆,此刻卻穿著這樣的衣服歸來,眼中帶著未褪的風塵,卻沒有後來接到偽詔時的絕望。
    我伸手扶他起身,觸到他肩甲下的繭子,比蒙恬的更厚,是常年握弓箭磨出的。
    "陛下遺詔在此。"蒙恬雙手奉上黃綾,玉符在他腰間與虎符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趙高被囚禁在宗正府的消息已經傳開,獄中傳來他咬舌前的詛咒,說我遲早會像茅廁裏的瘦鼠般任人踐踏。
    而此刻,扶蘇展開遺詔時,目光在"朕巡天下,立扶蘇為太子"幾字上停留許久,忽然抬頭:"丞相可還記得,當年在廷尉府,您教我斷案時說的"法者,天下之程式"?"
    喉間忽然發緊,想起上一世扶蘇自殺前,曾派人給我送來半片竹簡,上麵刻著"程式"二字,墨跡已被血淚浸透。
    此刻他眼中倒映著鹹陽宮的飛簷,簷角銅鈴響過,傳來謁者通報:"蒙毅將軍到,言有要務啟奏。"
    蒙毅踏入殿內時,靴底帶著積雪,手中捧著的竟是《倉頡篇》竹簡,缺角處還留著我指甲掐出的月牙形凹痕。
    "丞相,"他的目光掃過我腰間玉符,"此篇"法"字刻漏三筆,按《秦律》當處……"
    "當處髡刑。"我接口道,看著蒙毅驟然收緊的指尖,"但此篇乃陛下親定,刻漏處是陛下朱砂圈改之筆。"
    展開袖中始皇帝的朱批,殘頁上"法"字右下的確多了三筆,那是去年他在芝罘島射大魚時,醉酒後隨手添的筆畫。
    蒙毅的臉色青白交加,忽然跪地:"末將……末將受趙高蠱惑……"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李由帶著三川郡的急報闖入,衣擺上還沾著楚地的紅泥。
    "父親!"他看見我時眼眶發紅,腰間佩劍正是當年我送他的鹿盧劍仿製品,"項梁在吳中聚兵,郡守府的糧倉……"
    聽見"糧倉"二字,太陽穴突突直跳。
    上一世李由戰死雍丘時,我正在獄中數草席上的虱子,此刻他眼中的焦急,與記憶中母親臨終前一模一樣。
    接過急報時,觸到竹簡邊緣的毛刺,與當年在郡府抄簡時的觸感分毫不差,隻是這一次,報的不是蝗災,而是六國舊貴族的蠢蠢欲動。
    "先安置三川郡百姓。"我按住李由的肩膀,感覺到他因長途奔波而顫抖的肌肉,"調函穀關守將王離率軍協防。"
    目光掃過蒙恬,他立刻會意,摸出虎符交給李由:"持此符可調上郡騎兵,速去速回。"
    李由退下時,殿角陰影裏傳來衣料摩擦聲。
    扶蘇皺眉望向帷帳,胡亥正躲在後麵,鹿盧劍穗上的玉蟬少了一枚——那是他方才慌亂中扯掉的。
    "弟弟,"扶蘇走過去,聲音放得極輕,"隨為兄去見父皇最後一麵吧。"
    胡亥抬頭時,我看見他眼中閃過與上一世相同的陰鷙,卻很快被淚水掩蓋。
    他撲進扶蘇懷中時,指尖劃過對方肩甲下的儒生中衣,袖口露出的,正是趙高送他的那串鼠形玉飾。
    殿外忽然傳來鍾鼓之聲,是太卜官在占卜始皇帝下葬吉日,龜甲爆裂的聲音裏,我聽見蒙毅低聲道:"丞相可知,趙高在宗正府,還藏著一卷《韓非子》?"
    指尖驟然掐進掌心,韓非的《五蠹》篇,正是上一世我勸胡亥嚴刑峻法的依據。
    此刻蒙毅遞來的竹簡上,"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八字被朱砂圈紅,圈痕邊緣有指甲掐出的血印——那是趙高的慣用手段,用自殘來逼迫他人就範。
    "當呈給新君禦覽。"我將竹簡塞進炭盆,看著墨跡在火中卷曲,像極了當年在茅廁看見的燒死的瘦鼠。
    扶蘇扶著胡亥轉身時,恰好看見這幕,眼中閃過疑惑:"丞相為何……"
    "此乃趙高偽作。"我低頭望著炭盆中未燼的殘頁,"韓非子的"術",不該是戕害手足的利器。"
    喉間泛起苦味,想起韓非死於雲陽獄時,我送去的那壺毒酒,酒壇上刻著的正是"術"字。
    扶蘇若有所思地點頭,胡亥卻盯著炭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鼠形玉飾,仿佛在回憶上一世如何用這"術"字,逼死了所有兄弟。
    鹹陽宮的日影漸漸西斜,始皇帝的靈柩即將移入地宮。
    我站在龍尾道上,看著蒙恬率軍清理趙高餘黨,刀刃劃過青磚的聲音,與記憶中腰斬台的斧刃破空聲奇妙地重疊。
    李由的馬蹄聲漸遠,他帶走的不僅是虎符,還有我對家人的全部牽掛——上一世他們死於族誅,這一世,能否避開趙高的毒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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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扶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儒生特有的溫潤,"父皇遺詔中說"遵奉法製,永承重戒",不知這"重戒"二字……"
    轉身看見他手中捧著的遺詔,"重戒"二字上有始皇帝的指血手印,那是臨終前我親眼看著他按上去的。
    上一世我忽略了這處細節,此刻卻明白,始皇帝早已預見權力鬥爭的血腥,才會留下這樣的警示。
    "重戒者,戒權臣弄法,戒骨肉相殘。"我指著遺詔上的血手印,"陛下希望大秦的律法,能成為困住權力之鼠的鐵籠。"
    扶蘇若有所思地點頭,忽然從袖中摸出半片竹簡,上麵是我熟悉的字跡:"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這是我當年在郡府茅廁寫在霜窗上的話,沒想到會被他收藏至今。
    "相父當年以鼠自喻,"他的目光落在鹹陽宮外的糧倉上,"如今看來,這人間的鼠籠,何止糧倉與茅廁?"
    寒風卷起簷角銅鈴,響聲中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這一世,我避開了沙丘之變的陷阱,卻避不開六國複辟的浪潮,避不開胡亥眼中暗藏的陰鷙,更避不開權力本身的齧咬。
    始皇帝的地宮即將封閉,玉符與虎符在新君腰間碰撞,而我掌心的血,還在滴在這卷改寫的曆史上,像極了粟花綻開時的殷紅。
    夜幕降臨鹹陽宮時,宗正府傳來急報:趙高咬舌前,在獄牆上刻了個"鼠"字,筆畫裏嵌著我的頭發——那是他趁我扶胡亥時剪下的。
    摸著鬢角新短的發茬,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曾用我的頭發編過草繩,用來拴住茅廁的木門。
    原來命運的繩索,早在我還是茅廁瘦鼠時就已埋下,無論逃到多高的糧倉,終究還是被人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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