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倉粟雨·謀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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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倉的粟雨來得比記憶中早。
    我站在棧道上,看著李由運來的軍糧被雨水泡發,粟米順著山澗流淌,像極了上一世腰斬時濺在鹹陽道上的血。
    蒙恬的急報還在袖中,北疆的匈奴趁始皇帝新喪,正在河套地區蠢蠢欲動,而更可怕的,是函穀關內傳來的童謠:"大老鼠,穿倉房,咬斷玉符斷人腸。"
    "父親,這是趙高餘黨散的謠言。"李由按住劍柄,甲胄下的中衣繡著麥穗,與扶蘇的一模一樣,"他們說您私扣蒙將軍的軍糧……"
    話未說完,棧道下方傳來箭矢破空聲。
    我本能地推開李由,羽箭擦著肩甲飛過,箭頭淬著的,正是當年韓非獄中毒酒的青紫色。
    山穀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鼠哨聲,這是楚地刺客的暗號——上一世我從未留意,原來趙高早與六國舊貴族勾結。
    "保護丞相!"李由的劍已出鞘,砍斷第二支射向我心口的弩箭。
    我摸著肩甲上的凹痕,忽然記起這具甲胄是始皇帝親賜,內襯裏還繡著"止戈"二字,此刻卻被鮮血浸透,染紅了"止"字的右半邊,像極了"亡"字。
    刺客從棧道兩側的懸崖攀下,月光照見他們腰間的鼠形玉佩——與胡亥的那串一模一樣。
    李由的劍在雨中劃出銀弧,忽然瞥見某刺客手腕上的朱砂痣,瞳孔驟縮:"父親!是宗正府的獄卒!"
    雨聲中混著鐵器相撞的清響,我認出其中一人正是當日在沙丘帳中,替胡亥撿起鹿盧劍的謁者。
    袖中摸出始皇帝的尚方劍,劍鞘上的"天下一統"四字在雨中泛著冷光,劈開刺客遞來的竹簡時,看見上麵刻著"扶蘇弑弟"的謠言,墨跡用的正是趙高慣用的鼠血朱砂。
    "留活口!"我踢開刺向李由後心的匕首,劍鋒抵住刺客咽喉時,聽見對方用楚語低笑:"李丞相,您以為改了遺詔,就能讓糧倉裏的肥鼠不吃茅廁的瘦鼠?"
    膝蓋驟然砸在濕滑的棧道上,這句話像極了上一世趙高在獄中說的。
    刺客咬碎毒囊的瞬間,我看見他舌根處的鼠形刺青,與胡亥貼身宦官的一模一樣。
    李由扶住我時,掌心的溫度透過濕衣傳來,讓我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手,也是這樣帶著粟米的暖意。
    "去陳倉糧倉。"我按住他發顫的手腕,"趙高餘黨要燒糧。"
    棧道盡頭的糧倉已燃起大火,粟米在火中爆開的聲音,與沙丘之夜燭芯爆響如出一轍。
    蒙恬的副將王離正率軍救火,看見我時,從火場中搶出半片焦黑的竹簡,上麵用朱砂寫著"李斯反"——與上一世趙高偽造的一模一樣,隻是這一次,墨跡被雨水衝淡,露出底下的鼠爪印。
    "丞相,糧囤裏有地道!"王離的甲胄滴著水,指向火場下方,"通向……通向胡亥公子的封地。"
    指尖在濕冷的石壁上摩挲,地道裏的風帶著腐鼠的氣味。
    李由點燃火把,照見石壁上刻著的饕餮紋,與趙高靴底的一模一樣。
    往前走三步,忽然踩到硬物,撿起時發現是枚玉蟬,邊角磨損處露出底下的鼠形——這正是胡亥那日扯掉的劍穗飾物。
    "父親,胡亥他……"李由的聲音在地道裏回蕩,驚起幾隻蝙蝠,"他為何要燒自己的糧倉?"
    因為這不是普通的糧倉,而是始皇帝當年讓我秘密修建的應急糧庫,隻有我、蒙恬、扶蘇知道位置。
    此刻糧庫已毀,石壁上用鼠血寫著"法如鼠穴,一火即焚",字跡未幹,旁邊還畫著啃咬玉符的老鼠。
    握緊手中的尚方劍,劍鞘上的饕餮紋與石壁上的重疊,忽然明白趙高為何總在靴底雕這紋飾——他從來不是想做糧倉的鼠,而是要做啃噬整個糧倉的饕餮。
    回到鹹陽時,暴雨已浸透全城。
    扶蘇在章台宮等候,案上擺著各地送來的急報:吳廣在大澤鄉斬木為兵,項梁在吳中舉兵反秦,而最刺眼的,是胡亥封地送來的折子,說他病重不能上朝,附來的藥方上,主藥正是能讓人假死的烏頭堿。
    "相父請看。"扶蘇展開吳廣的"討秦檄"," "李斯弄權,改立胡亥",這謠言……" "比上一世更狠。"
    話出口才驚覺失言,連忙改口,"比沙丘之變時的謠言更盛。"
    看著扶蘇疑惑的眼神,低頭盯著案上燭影,火苗跳動間,仿佛看見上一世的自己正在改詔,而這一世的燭淚,卻滴在"誅李斯"三字上。
    蒙毅匆匆闖入,手中捧著從宗正府搜出的竹簡,最上麵一卷,是我寫給韓非的密信,提到"事若不濟,可借六國之力"——這分明是趙高偽造的,卻用了我慣用的繭紙,墨色也是始皇帝親賜的"玄玉光"。
    "丞相,禦史台已收到二十七封彈劾奏章。"蒙毅的聲音帶著顫抖,"說您私通六國,囤積糧草……" "囤積的糧草在陳倉被燒了。"
    我打斷他,摸出那枚鼠形玉蟬,"凶手用的是胡亥公子的信物。"
    扶蘇的手指在玉蟬上停頓許久,忽然起身走向後殿,掀開帷幕時,胡亥正倚在榻上,腕間戴著與刺客相同的鼠形玉飾,榻邊小幾上,擺著半壺烏頭堿藥酒,旁邊壓著的,正是趙高的《韓非子》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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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扶蘇的聲音第一次帶上冷意,"這些刺客的信物,為何與你的一模一樣?"
    胡亥抬頭時,眼中閃過與趙高相同的陰鷙,卻很快化作淚水:"皇兄……是丞相要害我!他在我的藥裏……"
    話未說完,李由已闖入殿內,捧著從地道裏找到的竹簡:"父親!胡亥公子與趙高的密信,說"借六國之手除扶蘇,再誅李斯"!" 簡上的字跡歪斜,卻正是胡亥的筆體,"誅李斯"三字旁邊,畫著啃咬玉符的老鼠,與陳倉糧庫的壁畫如出一轍。
    胡亥的淚水突然止住,盯著竹簡的眼神像極了上一世在鹹陽宮看殺人時的興奮,忽然冷笑:"丞相不是喜歡講鼠的故事嗎?如今這天下,不正是個大鼠籠?皇兄做糧倉的鼠,丞相做看倉的貓,而我……"
    他舉起鼠形玉飾,"隻能做茅廁裏的鼠?"
    喉間湧上腥甜,想起母親曾說,最可怕的鼠不是吃粟的,而是吃鼠的。
    扶蘇手中的玉蟬"當啷"落地,滾到我腳邊,停在燭影裏,像極了腰斬台上那隻肥碩倉鼠的屍骸。
    蒙毅按住劍柄的手在發抖,李由的劍已出鞘三寸,而胡亥的榻下,傳來鐵器滑動的輕響——那是趙高藏的弩機,上一世曾用來射殺蒙恬。
    "胡亥公子,"我踏前一步,擋住李由的劍鋒,"陛下遺詔中說,要封你為膠東王,治下有漁鹽之利,比茅廁……"
    "比茅廁的鼠好上千倍?"胡亥突然尖笑,弩機從榻下射出,弩箭擦著我耳際飛過,釘在殿柱上,箭尾纏著的,正是我被剪下的頭發。
    李由的劍終於揮出,卻被扶蘇按住:"留活口,交廷尉府審訊。"
    胡亥被拖走時,鼠形玉飾掉在我腳邊,拾起來時發現背麵刻著"趙"字——原來他早已認趙高為父。
    殿外的暴雨不知何時變成了粟雨,細細的粟米混著雨水,順著飛簷滴落,在青磚上砸出小小的凹坑,像極了無數雙鼠眼在窺伺。
    扶蘇撿起地上的《韓非子》殘卷,忽然問:"相父當年在郡府茅廁,看見瘦鼠時,可曾想過,這世上還有吃鼠的人?"
    我摸著劍柄上的饕餮紋,想起陳倉糧庫的地道,想起趙高靴底的紋飾,終於明白,所謂鼠籠人間,從來不是環境困住了鼠,而是人用權力做了捕鼠夾,無論肥鼠瘦鼠,終究逃不過被人烹食的命運。
    粟雨還在落,打濕了案上的遺詔,"遵奉法製"四字被雨水暈開,卻露出底下始皇帝的暗紋——那是個被鐵籠困住的鼠形,與胡亥玉飾上的一模一樣。
    這一晚,鹹陽獄傳來消息,胡亥在獄中用鼠形玉飾劃破手腕,血書"鼠籠"二字,字跡與趙高在宗正府刻的分毫不差。
    我站在獄門前,看著獄卒清掃血跡,忽然聽見隔壁牢房傳來虱子爬動的窸窣聲,像極了三十七年前上蔡糧倉裏的倉鼠。
    原來命運的輪回,早已在每個選擇裏埋下伏筆,我以為改寫了遺詔,就能跳出鼠籠,卻不知自己早已是籠中鼠,啃噬著權力的粟米,也被更強大的鼠輩啃噬。
    粟雨停時,東方既白。李由送來三川郡的急報,說項梁的軍隊已打出"誅李斯,複楚國"的旗號,而蒙恬的軍報則說,匈奴單於在河套撿到刻著"李斯反"的木牘,顯然是趙高餘黨所為。
    握著兩枚不同的急報,忽然明白,這一世的挑戰,比上一世更凶險——上一世我是權力的囚徒,這一世,卻成了所有鼠輩覬覦的粟米,無論在糧倉還是茅廁,終究逃不過被啃食的宿命。
    袖中摸出始皇帝親賜的玉符,螭紋上還沾著陳倉的血漬,忽然想起扶蘇問的"重戒"二字。
    或許,這一世的使命,不是避開腰斬的刀刃,而是在這鼠籠人間,為後來者焊死權力的鐵籠,讓每隻鼠都知道,粟米雖香,籠門難破,而啃噬同類的鼠,終將困死在自己打造的牢籠裏。
    晨風吹來,帶著陳倉的焦香,那是被燒毀的粟米味。
    遠處傳來鍾鼓,是太卜官在為扶蘇的登基大典占卜。
    看著玉符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忽然輕笑——當年在荀子門下,我總說韓非的"法、術、勢"少了個"時",如今才懂,這"時"不是時勢,而是時間,是命運給每隻鼠的緩刑期。
    而我的緩刑,從沙丘之夜開始,到陳倉粟雨,已過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時間,能否讓這人間鼠籠,不再有鼠吃鼠的悲劇?
    獄卒的腳步聲傳來,打斷思緒。
    他手中捧著的,是胡亥的血衣,衣角繡著半隻鼠,缺了條腿,像極了當年茅廁裏的瘦鼠。
    接過血衣時,指尖觸到衣內的暗紋,竟是個"李"字,被鼠形環繞——原來最危險的陷阱,從來不是趙高的弩機,而是自己對權力的貪念,就像倉鼠貪戀粟米,終究忘了,糧倉的屋頂,隨時會漏下致命的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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