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響屧廊·碎玉音
字數:3231 加入書籤
吳宮的響屧廊在雨夜格外清冷。
我踩著木屐走過長廊,聽著木板發出與前世相同的“咯吱”聲,忽然想起範蠡說過,這些木板下藏著越國細作的密道。
此刻他應該就在某處,透過木縫看我跳舞——就像前世他藏在柱後,看我為夫差跳《驚鴻舞》時那樣。
“美人今日為何不穿金縷鞋?”
夫差的聲音從廊尾傳來,他手中握著柄青竹傘,與範蠡的那把極為相似,“可是嫌孤送的鞋履,不如越國的鵝卵石硌腳?”
我轉身望著他,傘骨遮住他半張臉,陰影裏的眼睛像淬了冰的潭:“臣妾隻是想起,”指尖劃過廊柱上的《采蓮曲》刻痕,那裏被人新刻了個“等”字,“苧蘿村的溪水邊,最適合赤腳浣紗。”
夫差忽然笑了,笑聲驚起廊角的雨燕:“範蠡被你迷得剜了自己的眼,”他走近我,傘麵掠過我肩頭,“可你知道嗎?他昨夜在太宰府,對著塊碎玉發了整夜的呆——”
他忽然捏住我下巴,“像對著具沉在江裏的屍體。”
我渾身血液凝固。
那塊碎玉,是前世沉江時的簪頭,此刻正藏在我貼胸的錦囊裏,貼著心跳的位置。
夫差的指尖劃過我頸間的玉佩,忽然用力扯下,羊脂玉碎在木板上,露出裏麵藏著的越文密信:“伍子胥已死,可攻齊。”
“原來如此。”夫差撿起碎玉,笑容比劍更冷,“孤就說,越國的美人怎會隻帶鵝卵石,”他望著密信上的血字,“這墨跡,分明是用剜眼時的血寫的——”忽然抬頭望向廊柱,“範太宰,躲了這麽久,該現身了吧?”
青竹傘從柱後轉出,範蠡的左眼纏著新換的白紗,卻遮不住唇角的血痕:“大王明鑒,”他的聲音帶著雨夜的潮氣,“這密信是臣仿造的,為的是——”
“為的是讓孤誤以為越國要攻齊,分兵北上?”
夫差忽然將碎玉刺進範蠡掌心,“孤早就知道,你和這美人,是勾踐養的一對毒蝶——”
他轉身望向我,眼中翻湧的殺意,比前世姑蘇城破時更盛,“可惜蝴蝶再美,也躲不過——”
——“蛛網。”
我忽然抽出袖中越劍,劍鞘落地的聲音驚破雨聲。
範蠡眼中閃過劇痛,我知道他在怕什麽——怕我殺了夫差,卻也怕我殺不了。
劍刃抵住夫差咽喉的瞬間,我聽見密道傳來細不可聞的腳步聲,是越國死士來了。
“你以為殺了孤,越國就能勝?”夫差的血滴在我手背,比前世更燙,“孤的兵符,早在三日前便交給了太子,而你的範蠡——”
他忽然笑了,“早已被勾踐的玉玨判了死刑,你以為他為何自傷左眼?”
我怔住的瞬間,範蠡忽然推開我,青竹傘骨擋住夫差刺來的匕首。
血花在傘麵綻開,像極了前世沉江時,他扯下我簪頭的那一幕。
“夷光,”他撐著傘慢慢跪下,傘麵朝著我,“還記得在越都,你說要割開所有說‘家國為重’的人的喉嚨?”
劍刃從他肩側透出,夫差的匕首沒入他心口。
我聽見自己的尖叫混著雨聲,看見他眼中倒映的我,比前世沉江時更狼狽。
“這次,”他的血滴在我掌心的“範”字刻痕上,“換我護你——”
——“回家。”
密道的門轟然打開,越兵的火把照亮響屧廊。
夫差的屍體倒在碎玉堆裏,範蠡的青竹傘滾進溪溝,傘麵內側的《采蓮曲》殘句,被雨水衝淡成一片模糊的紅。
我跪在他身側,扯開他衣襟,看見心口紋著的、與我頸後相同的溪水圖騰,正在血水中漸漸暈開。
“範蠡,”我握住他冰冷的手,“你早就知道勾踐要借吳王的刀殺你,對不對?”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像在苧蘿村為我數魚時那樣安靜,“所以你故意讓夫差發現密信,故意讓我殺他,故意——”
他忽然輕笑,指尖劃過我唇畔:“夷光,你知道嗎?”
血沫沾濕我耳垂,“在你重生的那個溪水夜,我也在岸邊醒來,掌心硌著的,是刻著‘夷’字的鵝卵石——”
他閉上眼,唇角還帶著笑,“原來命運讓我們重生,不是為了複國,而是為了——”
——“讓我學會,如何在愛你與愛國之間,選一個共同的結局。”
越兵的腳步聲近了。
我望著範蠡漸漸冷去的手,忽然想起前世沉江時,他眼中的痛色。
原來這一世的雙生劫,不是互相傷害,而是互相成就——他用命換我自由,我用餘生,在他刻滿我名字的竹簡裏,尋找那個在苧蘿村為我撐傘的少年。
響屧廊的雨水漫過碎玉,發出清越的聲響,像極了當年溪水中鯽魚擺尾的聲音。
我撿起他的青竹傘,傘骨內側不知何時多了行小字:“願來世,你我隻是浣紗女與砍柴郎,溪邊數魚,不數兵戈。”
淚水混著雨水落下,滴在他掌心的朱砂痣上。
這一次,我沒有鬆開他的手,就像他前世沒有鬆開那支刻著“蠡”字的木簪。
原來最狠的劫,從來不是刀劍加身,而是明知彼此的結局早已寫在溪水鵝卵石上,卻仍要執手共赴,讓血與淚,在吳越的江山上,開出一朵永不凋零的木槿。
本卷完)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浮生重啟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