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燭淚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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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
玉玨硌得掌心發疼。
我盯著案頭跳動的燭火,指腹反複摩挲著青玉龍紋——這是前世景元五年在洛陽安樂公府,我抱著哭到嘔血的物件。
此刻卻出現在建安二十四年的成都宮室,邊角那道孫夫人奪嫡時留下的裂痕,正滲著絲絲涼意。
“陛下該歇息了。”
內監的聲音驚碎回憶,我抬頭看見十四五歲的黃皓正捧著蜀錦被衾,眼底還帶著前世延熙九年董允病逝後才有的溫馴笑意。
喉間突然泛起五丈原秋露的冷,我猛地攥緊玉玨,指甲掐進掌心:原來連重生,都要從董允尚未病逝、黃皓尚在蟄伏的節點開始。
更漏聲敲碎三更。
我望著帳頂繡著的雲雷紋,忽然聽見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報——漢中急報!”
是費禕的聲音。
前世此時,父皇正帶著法正、黃忠在定軍山與夏侯淵對峙,而我作為太子,本該在丞相府讀書。
冷汗浸透中衣。
我記得這一年,法正會獻上奇謀陣斬夏侯淵,可三個月後,他便會因箭傷複發而亡。
更記得諸葛亮在丞相府說“孝直若在,必能阻陛下東征”時的歎息——原來命運的齒輪,早已在我懵懂時開始轉動。
“備車,去丞相府。”
我掀開錦被,黃皓慌忙取來玄色織金鬥篷:“夜深露重,陛下萬金之軀......”
話未說完便被我打斷。
前世十七歲在白帝城聽遺詔時,我連龍案都不敢拍碎掌心,此刻十二歲的軀體裏裝著五十四歲的魂魄,指尖觸到腰間空劍鞘時,忽然想起丞相送我的那柄習射劍,此刻該在東偏殿的兵器架上掛著。
丞相府的燈火隔著三條街巷便可見。
我踩著青石板拾級而上,聽見門內傳來法正的咳嗽:“孝直以為,可遣孟達屯兵上庸,若夏侯淵敗,張合必退......”
話音戛然而止,門扉“吱呀”洞開,諸葛亮青衫廣袖立在月光裏,眉間微蹙:“太子深夜至此,可是不安?”
那雙眼仍是前世五丈原時的清冽,卻比記憶中多了幾分壯年的銳意。
我望著他腰間象征開府權力的金錯刀,忽然想起建興三年他南征時,我連軍糧數目都不能過問的場景。
喉間滾過“相父”二字,卻在出口時化作:“聽聞漢中戰事吃緊,孤想看看軍圖。”
諸葛亮的眉峰又深了幾分。
他身後的法正探出頭來,眼角還帶著傷,卻在看見我時輕笑:“太子想學法?明日可來丞相府,孝直教你畫陣圖。”
前世我從未親近過法正,此刻卻看見他袖中露出半卷竹簡,正是後世失傳的《蜀科》殘篇。
更鼓響過四聲。
我握著諸葛亮讓人抄錄的《六韜》竹簡,指尖撫過“兵者,詭道也”五字,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夜梟啼叫。
案頭銅漏的水滴在承露盤裏,分明是建安二十四年的秋夜,卻讓我想起景耀六年成都城破時,譙周帽簷上的落雪。
玉玨在袖中發燙。
我知道三個月後法正會死,知道兩年後父皇會稱帝,知道章武三年白帝城的燭火會灼瞎我的眼。
指腹劃過《六韜》上丞相的批注,墨跡未幹的“親賢臣”三字旁,他畫了顆朱砂點——像極了前世他遺表中“桑八百株”的落款。
更漏聲突然停了。
我看見黃皓跪在帳外,脊背繃得筆直,像極了延熙年間替我擋住薑維諫章時的模樣。
殿角銅燈突然爆起燈花,在牆上投下扭曲的影子,恍惚間竟似司馬昭宴會上的樂舞水袖。
“黃皓。”
我喚他的名字,看著少年宮人抬頭時眼底的驚惶,忽然想起景元五年他死在洛陽的雪地裏,臨終前往我掌心塞了塊碎玉——是當年丞相府前的階磚磨成的。
“明日起,替孤盯著太子宮的典籍庫,尤其是《申子》《韓非子》。”
黃皓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自然記得,這些書是丞相指定的功課,而前世的我,直到董允死後才敢翻開被翻舊的《六韜》。
此刻他叩首時,發間還別著根竹簪,是董允送給他的——那個總板著臉說“禮製不可”的侍中,此刻正在宮中某處安睡,尚不知他眼中的幼主,早已不是當年攥緊龍案卻不敢出血的少年。
燭淚堆成紅珊瑚。
我望著案頭未動的參湯,忽然想起長阪坡那夜趙雲銀槍上的血,想起白帝城父皇指腹的溫度。
原來重生不是恩賜,是讓我再看一遍這金鑾殿上的提線,看清楚每一根絲線如何穿過掌心,如何在龍椅上織成牢籠。
更鼓第五聲響起時,我終於合眼。
夢中不是洛陽的胡笳,而是建安十三年的戰火。
繈褓中的自己被趙雲護在懷中,卻清清楚楚看見母親甘氏的血染紅他的征袍——原來從一開始,我便該明白,這天下從不是靠仁義能守住的,可父皇偏要教我讀《孟子》,丞相偏要教我行王道。
指尖無意識地摳進竹席,直到掌心滲出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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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來時,黃皓捧著金瘡藥跪在榻前,眼中竟有淚光:“陛下昨夜夢魘,喊著‘子龍將軍別走’......”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通報:“丞相府長史來報,法參軍箭瘡發作,恐難......”
我猛地攥緊玉玨。
原來命運的齒輪,連片刻都不肯停轉。
法正的死,是蜀漢由盛轉衰的伏筆,是父皇東征的導火索,更是我十七歲跪在白帝城的開端。
此刻十二歲的掌心還在流血,卻不得不穿上太子冕服,往法正的府邸而去。
丞相府的馬車停在宮門前。
諸葛亮掀開車簾,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定是沒想到,前世從未主動過問政事的太子,會在法正病危時親自前往。
我望著他腰間的金錯刀,突然福至心靈:“相父,孤想隨你學些治世之道。”
諸葛亮的睫毛顫了顫。
他身後的書童抱著一摞竹簡,最上麵的正是《商君書》,前世他從未讓我讀過的典籍。
秋風卷過他的青衫,我忽然看見他袖口繡著的八陣圖紋樣,與前世五丈原隕落時的星象暗合。
車轔轔駛過朱雀街。
我摸著車軾上的雲雷紋,聽著諸葛亮講解《蜀科》條文,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光祿大夫譙周勸降時的話:“天命有歸,陛下不可逆天。”
此刻卻在心裏冷笑——若天命就是讓我做一輩子提線木偶,那這天命,我偏要逆上一逆。
法正的府邸飄著藥香。
我看見那個曾在定軍山獻奇謀的謀士,此刻躺在床上咳血,枕邊散落著《三略》殘頁。
他看見我時竟笑了,血沫沾在胡須上:“太子來看孝直咽氣?也好,省得你將來怪我沒教你......”
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諸葛亮遞上參湯的手穩如泰山,卻在觸到法正手腕時,指尖微微發顫。
我忽然想起前世諸葛亮在法正死後,對著丞相府的燭火獨坐整夜。
那時我不懂,為何向來鎮定的丞相會如此失態,此刻卻看見法正從枕下摸出一卷帛書,上麵畫著漢中地形圖,還有幾處用朱砂圈住的隘口——那是他未及實施的奇策。
“太子收好。”法正將帛書塞進我掌心,指尖的繭子劃過我手背,“將來若有人說‘蜀地天險’,便拿這個問他。”
他望著諸葛亮,忽然歎道:“孔明啊,你我終究是錯了......”
話未說完,頭便偏向一側,眼角還凝著未幹的血淚。
諸葛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複平靜。
他替法正合上眼皮,轉身向我行禮:“法參軍臨終托孤,望太子善用其策。”
我望著手中帶血的帛書,忽然明白,前世的我錯過了多少改變命運的契機——法正的奇謀,龐統的遺計,還有丞相未說出口的苦衷。
歸宮的馬車碾過落葉。
我展開帛書,看見法正用朱砂在陽平關處畫了個骷髏頭,旁邊注著“雞肋”二字——原來早在建安二十四年,他便看出漢中乃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難怪後來曹操會輕易放棄。
而父皇卻在此後傾盡國力爭奪,最終埋下夷陵之敗的伏筆。
暮色漫過宮牆。
我站在射山的演武場,望著天邊將落的斜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甲胄聲。
回頭看見趙雲之子趙統領著羽林軍巡夜,銀槍在暮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長阪坡那夜護我周全的銀槍。
“趙將軍。”
我喚住他,看著少年將軍驚詫的神情,忽然想起景耀六年,他的父親趙雲已去世多年,而他本人,也在綿竹之戰中與諸葛瞻一同戰死。
“明日起,孤想隨羽林軍習戰陣,勞煩將軍安排。”
趙統的瞳孔驟縮。
他自然知道,蜀漢太子向來隻學文不習武,就連騎射也是丞相規定的每日功課。
此刻他叩首時,甲胄撞擊地麵的聲音格外清脆:“末將遵旨。”
起身時,我看見他腰間掛著的,正是趙雲當年的龍膽亮銀槍穗。
夜更深了。
我坐在禦書房,對著法正的帛書和諸葛亮的《六韜》批注,忽然聽見窗外傳來黃鸝夜啼。
黃皓捧著羹湯進來,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問為何突然關注軍務,為何要親近法正的遺策,卻隻是指了指案頭的《商君書》:“去把侍中董允請來,就說孤要與他論‘禮製’。”
黃皓退下時,衣擺拂過燭台,火苗晃了晃,將我的影子投在牆上,竟似個握劍的姿勢。
我摸著腰間空蕩的劍鞘,忽然想起丞相送我的那柄習射劍,此刻該在兵器架上蒙塵。
前世我從未真正握過它,除了景元五年在安樂公府,用它砍斷過一株桃樹——那時黃皓已死,薑維的密信還藏在箱底。
更漏聲再次響起。
我望著案頭疊放的《申子》《韓非子》,忽然冷笑——丞相啊丞相,你教我讀申韓之術,卻不讓我親政;你留我滿朝賢臣,卻讓我連修苑囿的旨意都下不了。
如今我偏要學這術治,偏要看看,這提線之上的龍椅,究竟能不能坐得穩。
燭火突然熄滅。
黑暗中,玉玨的涼意滲進掌心,像極了前世洛陽城的雪。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更鼓還要急促——十二歲的軀體裏,住著五十四歲的魂魄,那些被鮮血浸透的記憶,那些被權術絞碎的時光,此刻都在提醒我:這一世,就算做不成執棋者,至少,不能再做那枚任人擺布的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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