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遺扇泣血

字數:3728   加入書籤

A+A-


    延熙元年春。
    諸葛亮的羽扇擱在禦案上,扇骨的木香混著五丈原的秋露,在春日的太極殿裏格外清冷。
    我望著殿下群臣,蔣琬的朝服還帶著喪服的素色,費禕的玉笏上刻著“克複中原”,薑維的鎧甲沾著隴右的雪,而黃皓,正跪在丹墀下替我擦拭禦靴——他的袖口,已悄悄繡上了雲雷紋。
    “報——”探馬的聲音撞碎寂靜,“司馬懿大軍已退至長安,關中百姓......”
    話未說完便被譙周打斷:“陛下,蜀地疲弊,當行休養生息之策。”
    他的帽簷還沾著成都的梅香,卻讓我想起景耀六年勸降時的落雪。
    我摸著羽扇上的“阿鬥親啟”刻字,忽然輕笑:“譙大夫可記得,丞相遺表中說‘臣死之後,不可便以為廢’?”
    殿中響起細微的抽氣聲,蔣琬的目光在羽扇上逡巡,顯然認出了這是諸葛亮的遺物。
    薑維突然出列,虎頭湛金槍在地上拖出火星:“末將請命,率五千精兵奇襲雍州!”
    他的眼中有諸葛亮北伐時的銳意,卻也有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望著這個曾在祁山與我共議軍機的將軍,忽然想起五丈原那夜,諸葛亮說“他有勇有謀,卻太過執著”。
    “準奏。”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像浸了冰的蜀錦,“但需與蔣琬大將軍共議糧餉。”
    薑維怔住,隨即叩首,鎧甲撞擊地麵的聲音,像極了五丈原收殮諸葛亮遺體時的金戈聲。
    蔣琬上前半步,手中捧著的,正是諸葛亮留下的《八陣圖》殘卷。
    退朝時,黃皓替我收起羽扇,指尖輕輕拂過扇麵的落英:“陛下,巧兒說,丞相府的桑田已分給百姓,可新種的樹苗......”
    “讓她盯著。”我打斷他,忽然看見殿角陰影裏,譙周正與宦官低語——那是諸葛亮生前最厭惡的“小人”行徑。
    椒房殿的炭火燒得太旺,張氏的繡繃上,諸葛亮的羽扇正在雪地裏凋零。
    “殿下,”她摸著小腹,那裏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薑維將軍又要北伐,百姓......”
    “百姓?”我冷笑,望著她眉間未褪的朱砂,“丞相用一生告訴我們,不北伐,百姓更苦。”
    張氏的手頓在繡繃上,繡針劃破指尖,鮮血滴在羽扇的落英上,像極了五丈原的血。
    我忽然想起建興三年她剛有孕時,我在閬中救下張飛的場景——那時的我們,都以為能改寫命運,卻終究逃不過“蜀地疲弊”的現實。
    深夜,我獨自來到丞相府的空帳,案頭的《六韜》還攤開在“龍韜·王翼”篇,諸葛亮的批注停在“主明將賢,上下同心”,卻在旁邊畫了個破碎的棋盤。
    玉玨在袖中發涼,我忽然聽見帳外傳來黃皓的低語:“尚書台的折子,按陛下吩咐,已扣下李嚴的‘鑿山’奏報。”
    更漏聲在空帳中回蕩,像極了諸葛亮的歎息。
    我摸著羽扇上的裂痕,那是五丈原退兵時,被司馬懿的箭簇劃破的——原來就連遺物,都帶著戰場的傷痕。
    “相父,”我對著空帳低語,“您說黃皓可用,卻沒說,要用多大的代價來製衡。”
    帳外傳來貓頭鷹的啼叫,我看見黃皓捧著暖爐進來,衣擺掃過諸葛亮的舊靴。
    他的眼中有微光,像極了延熙九年董允病逝後,那個跪在我腳邊說“陛下萬金之軀”的少年——隻是如今,他的溫順裏,多了幾分掌控的意味。
    “陛下,”他忽然跪下,取出半塊玉佩,“這是巧兒在織錦坊找到的,說是丞相夫人遺物。”
    我接過玉佩,看見上麵刻著“漢祚永延”,與我懷中的玉玨嚴絲合縫——原來這對信物,終究還是在丞相府重逢了。
    淚水突然落下,滴在玉佩上,將裂痕映得更加清晰。
    我忽然明白,諸葛亮留下的,從來不是完整的棋局,而是一堆需要我自己拚湊的殘棋——蔣琬的穩重,費禕的調和,薑維的執著,黃皓的狡黠,還有譙周的現實,每一枚棋子,都在考驗著我的權衡之術。
    延熙元年的春天,比往年更冷。
    我握著羽扇站在射山演武場,看見薑維正在教羽林軍演練八陣圖,步法間帶著五丈原的肅殺。
    張飛的兒子張苞已能獨當一麵,蛇矛上的朱砂穗,是張氏親手繡的——那個曾在閬中被救下的猛將,終究還是在北伐中重傷而亡,像極了前世的軌跡。
    “陛下,”薑維忽然收槍,眼中映著天邊的孤雁,“末將夢見丞相了,他說......”
    “他說,‘北伐不止,漢祚不息’。”
    我替他說完,羽扇在風中翻卷,露出扇麵的落英,“但也要記住,‘以民為本,方為上策’。”
    薑維怔住,隨即叩首,鎧甲上的雪落在演武場,像極了五丈原的霜。
    我望著他,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在劍閣,他寫給我的密信:“願陛下忍數日之辱”——那時的我,已經忍了四十一年,而此刻,在延熙元年的春天,我還要繼續忍下去,為了諸葛亮的遺誌,為了蜀漢的百姓。
    更鼓響過子時,我回到寢宮,看見黃皓正在整理諸葛亮的遺表,“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的字跡,在燭火下格外刺眼。
    巧兒跪在一旁,正在修補羽扇的裂痕,繡線用的是諸葛亮生前最愛的青碧色。
    “陛下,”黃皓忽然呈上一卷竹簡,“這是丞相未寫完的《便宜十六策》,末頁......”
    我接過竹簡,看見最後一行小字:“阿鬥親啟:勿以亮之死而自棄,漢家天下,終究在陛下手中。”
    淚水再次模糊視線,忽然覺得,這羽扇的重量,比整個蜀漢還要沉。
    延熙元年的第一場春雨,在黎明前落下。
    我望著窗外的雨幕,忽然想起五丈原的秋,想起諸葛亮臨終前的目光——他終究還是把這副重擔,完完整整地交到了我手中。
    而我,這個曾經的提線木偶,如今握著他的羽扇,站在金鑾殿上,終於明白:這世間最痛的虐,不是被操縱的無奈,而是明知前路荊棘滿布,卻不得不帶著逝者的理想,獨自走下去的孤獨。
    羽扇上的落英,在春雨中零落成泥。
    我忽然輕笑,任淚水混著雨水落下——原來這就是命運,無論重生多少次,有些離別終要麵對,有些責任終要承擔,而我能做的,唯有握著這把染血的羽扇,在這亂世中,舞出最後的、屬於蜀漢的絕響。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浮生重啟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