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溪邊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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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如浸透寒潭的青布,正順著迷霧森林的脊背緩緩沉降。
    鬆針上凝著的露水壓彎了蛛網,每一滴墜落時都牽出銀線般的微光,墜入溪流時碎成千萬點星芒。
    我伏在溪邊磨盤大的青石上,任由清冽的溪水漫過舌尖——那水流帶著苔蘚的清苦與石英砂的微涼,混著上遊野薔薇凋零的甜香,在齒間洇開一道沁涼的漣漪。
    九條綴著金紅流光的尾巴在身側鵝卵石上懶懶舒展,尾尖流蘇般的毛發隨呼吸輕顫,每一道流光掠過水麵時,都在溪底投下碎金般的漣漪,那是修行千年的鹿丹在脈中搏動的餘光,連周遭的水草都因這仙澤而泛著瑩潤的光澤。
    身旁齊腰高的灌木叢突然傳來一陣窸窣響動,不是山雀振翅的輕響,亦非鬆鼠躍過枝椏的窸窣,而是某種布料摩擦濕土的悶響。
    我耳廓微動,正待凝神探查,一叢帶刺的野薔薇突然分向兩側,露出一隻毛色如琥珀蜜蠟的母鹿。
    她耳尖沾著幾片蕨類的碎葉,尾尖泛著翡翠光澤的毛發上凝著夜露,正是與我相伴修行五百年的妹妹阿翠。
    此刻她琥珀色的瞳孔縮成警惕的豎線,毛茸茸的耳朵像雷達般轉向西北方的蕨類叢,前蹄不安地刨著溪邊的黑土,刨出的泥塊裏竟滲出幾縷暗紫色的汁液——那是上月她為救一隻幼狐,誤觸捕妖陷阱時留下的毒痕,至今未愈。
    “影姐姐,”她的聲音帶著林間晨霧般的濕潤,卻透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幾日林子裏的靈氣亂得像被攪碎的蜂巢,東邊的老槐樹昨晚落了一地焦葉,莫要離洞口太遠。”
    她甩了甩腦袋,頭頂的鹿茸蹭掉幾片枯葉,我這才注意到她左前蹄腕處纏著一圈新鮮的藤蔓,藤蔓縫隙間滲出暗紅的汁液——那絕不是普通的草木汁液,而是妖力與巫毒反噬時才會溢出的血珠。
    可我尚未開口詢問,她已迅速將蹄子往後縮了縮,用蓬鬆的尾毛遮住傷處,像藏起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百年前那場天劫的畫麵突然在我腦海中閃過紫電劈下時,阿翠毫不猶豫地將藤蔓護符纏上我的脊背,自己卻被餘波震得口吐鮮血,焦黑的藤蔓至今還留著當時的灼痕。
    她總說“影姐姐的皮毛該用甜漿養著,我的皮糙肉厚,經得起折騰。”
    可我知道,她藏在石縫裏的修行筆記,每一頁都畫著高階化形術的符紋——那是她偷偷從山外道觀偷學的,邊角還寫著“若修成九尾,便可帶姐姐去看東海日出。”
    此刻她尾尖那枚用百年修為編成的藤蔓護符突然亮起翠綠光芒,那是當年替我擋下天雷的同一枚護符,此刻正因前方的異動而劇烈震顫,藤紋裏滲出的綠光像委屈的淚滴,順著尾尖墜入草叢。
    “方才我從西邊的忘憂崖回來,”阿翠壓低聲音,前蹄在地麵劃出淺淺的溝壑,“看見一道人影跌進那片蕨類叢裏,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能蓋住三棵香樟樹,還混著一股……凡人的濁氣。”
    她頓了頓,鼻尖翕動著捕捉空氣中的氣息,突然打了個寒噤,“不對,不止是凡人濁氣,還有巫咒的氣味!像南疆蠱師煉藥時焚燒的血檀香,甜膩裏裹著鐵鏽味。”
    話音未落,對岸的蕨類叢中突然傳來“哢嚓”一聲枯枝斷裂的脆響。
    風驟然停了,連潺潺的溪流聲都似被無形的手掐斷,隻有那聲響像冰錐般敲在心尖。
    阿翠的藤蔓護符“滋”地一聲冒出青煙,她猛地用腦袋撞向我的側腹,鹿角上的絨毛蹭過我頸間的皮毛,帶來一陣急促的戰栗“姐姐!別過去!你瞧那邊——”
    我順著她鼻尖指向的方向望去,隻見蕨類叢上方飄著一縷異樣的白霧,霧氣中隱約映出一道人形輪廓。
    那人伏在濕滑的苔蘚上,半邊身子浸在溪水裏,墨色的長發被血水黏在臉頰,露出的一截小腿上插著一支黑羽箭。
    鏃刻著扭曲的“困靈紋”,是南疆巫蠱師用來煉化妖丹的法陣,槽口殘留的黑液正冒著白煙,滴在青苔上立刻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更讓我心驚的是,那毒線正順著他小腿蜿蜒至膝彎,像一條條活物般爬向心髒,所過之處的皮膚泛起詭異的青紫色。
    他似乎察覺到視線,猛地抬起頭。
    暮色中,他的麵容蒼白如被雨水浸過的宣紙,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像雪夜中未滅的炭火。
    那眼神裏裹著恐懼,像迷途的幼獸遇見獵手,可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就像百年前我試圖衝破結界時,鹿角撞在透明屏障上崩裂的瞬間,那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竟與此刻他握在枯枝上的指節一樣,泛著玉石俱焚的白。
    “姐姐!那箭簇上的巫咒是衝我們妖類來的!”
    阿翠的聲音帶著哭腔,尾尖的藤蔓突然纏住我的前蹄,“你忘了前年山腳下那隻被煉成丹的兔妖嗎?就是這種困靈紋!”
    她的蹄腕在我腿上勒出淺淺的印子,我這才驚覺她用來纏我的藤蔓竟在微微發燙,那是護符抵禦巫咒時產生的靈力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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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藏在身後的另一隻蹄子,黑紫色的毒痕已蔓延至腳踝,像被墨汁暈染的宣紙,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傷處,讓她細密的絨毛下滲出冷汗。
    可我無法移開視線。
    那人的枯枝在顫抖,卻仍死死攥著,仿佛那是唯一的武器。
    他盯著我頸間鹿丹所在的七彩光暈,瞳孔裏映著流光,除了貪婪,竟還有一絲我讀不懂的灼熱,像匠人凝視畢生追求的瑰寶。
    阿翠的蹄子在我身後跺得生響,藤蔓護符在她尾尖簌簌發亮,卻被我用尾巴輕輕卷開——她突然用蹄尖戳向我掌心,那裏躺著半片她偷藏的“凝魂草”,草葉上還沾著未幹的妖血。
    “這草能助你穩固鹿丹,”她聲音發顫,“別為凡人浪費修行……我們還差三百年,就能一起化形去人間了。”
    “他快死了,阿翠。”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暮色中響起,帶著連自己都驚訝的平靜。
    收斂仙光的瞬間,九條綴著金紅流光的尾巴在身後卷成屏障,金紅光芒一寸寸隱入雪白的皮毛,最後隻剩頸間鹿丹的七彩光暈還在微微震顫。
    阿翠發出一聲低低的嗚咽,像受傷的幼鹿,她尾尖的護符光芒暗了下去,卻仍固執地擋在我身前,琥珀色的眼睛裏映著我的倒影,盛滿了擔憂。
    當我踏過溪流走向那人時,冰涼的溪水漫過前蹄,激起的水花在暮色中閃著銀芒。
    我聽見阿翠在身後急促地踱步,藤蔓摩擦地麵的“沙沙”聲像一首焦慮的歌謠。
    靠近時,才看清那人唇瓣微動,似乎在呢喃著什麽,血沫從嘴角溢出,滴在身下的苔蘚上,開出妖異的紅梅。
    他小腿上的傷口已經潰爛,黑色的毒水混著血水滲入泥土,連周圍的蕨類都枯萎了一圈。
    我俯下身,用舌頭輕輕舔過他潰爛的傷口。
    唾液觸及毒肉的瞬間,一股灼痛從舌尖傳來,那是巫咒對妖力的反噬。
    餘光中,阿翠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又迅速縮回前蹄——她的蹄腕處,被箭簇餘毒灼傷的黑紫色皮膚裂開一道細縫,滲出幾滴暗紅的血珠,滴在溪水裏,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
    我想湊近細看,她卻迅速用藤蔓遮住傷處,隻低聲說“老毛病了,不打緊。”
    那時的我,隻顧著沈硯眼中那抹被放大的“脆弱”,隻顧著他在舔舐下發出的、近似感激的歎息,竟真的信了她的遮掩。
    我沒看見她悄悄將一片焦黑的藤葉藏在蹄下,沒看見她望向沈硯時,琥珀色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如寒星般的警惕,更沒看見,她尾尖那枚用百年修為凝結的藤蔓護符,因靠近巫咒而悄悄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紋路。
    暮色徹底籠罩森林時,我用脊背馱起沈硯,聽見阿翠在身後踩碎了一塊鵝卵石,那聲音在寂靜的林間格外刺耳,像一聲未說出口的警告,被夜風揉碎在溪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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