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破繭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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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票在掌心焐得發燙,那頁母親的日記被江水潮氣浸出褶皺。
    我們在霧氣彌漫的碼頭告別程父時,他往畫筒裏塞了包梧桐樹苗 ——"替我種在重慶的山坡上," 老人的聲音混著汽笛,"讓它們替我們看看,自由的土是什麽顏色。"
    從上海到重慶的四十七天船程,程硯舟在艙板上畫滿了流民的臉:抱著繈褓的婦人、斷腿的傷兵、啃著樹皮的孩童。
    我用母親的銀簪挑開黴爛的米袋,看他把發黴的米粒一粒粒揀出來,說 "這是舊世界的膿瘡,得挑幹淨才會長新肉"。
    春桃的信在中途被江水打濕,隻留下 "紗廠女工需筆杆子" 幾個模糊的字,於是我們在抵達戰時陪都的第三日,揣著半本《資本論》和程硯舟的油畫箱,擠進了南岸區嘈雜的紡織廠。
    工頭趙鐵柱第一次用鞭子敲我後頸時,我正盯著車間橫梁上的蛛網——那結構多像繡樓的雕花窗欞,隻是這裏粘的不是玉蘭花,是飛蛾的殘翅。
    程硯舟夜間在工人夜校講課時,總把梧桐樹苗的嫩芽別在講義裏,而我藏在圍裙下的,是母親日記裏撕下的那頁:"當機器開始吃人的時候,我們要學會用齒輪的聲音唱歌。"
    紡織廠的縫紉機聲像永不停歇的戰鼓,震得我耳膜發疼。
    我戴著程硯舟送的藍布圍裙,在流水線前分揀棉布,指尖很快磨出了繭。
    趙鐵柱工頭)叼著煙卷走過時,總會用鞭子敲我的後頸:"沈九娘,別磨洋工,你男人在夜校教那些窮鬼識字,你倒想在這兒偷懶?"
    他左手戴著黑色皮手套,指尖處有明顯的凹陷——那是他斷指的地方,我曾看見他在午休時偷偷用酒精擦拭殘指,眼神裏滿是痛楚。
    我低頭盯著傳送帶上的粗布,想起昨夜程硯舟在閣樓畫的《女工》——畫中女子挽著袖口,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分明,眼神像釘進磚牆的鐵釘。
    他說這是"勞動的詩意",可我知道,這詩意裏混著汗水、機油和隨時可能被機器卷斷手指的恐懼。
    趙鐵柱的妻子死於產後大出血,我曾在他工具箱裏見過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抱著嬰兒,嘴角還帶著微笑,背景是紗廠的煙囪。
    "九娘,"同車間的阿芳塞給我一塊硬餅,她眼角的淤青還沒消退,"聽說你男人會畫畫?能不能給我家小囡畫張像?她去年得猩紅熱沒了......"
    我攥緊硬餅,喉嚨發緊。
    阿芳的女兒我見過,躺在破草席上,手裏還攥著半塊玉米餅。
    程硯舟說過,這不是個人的悲劇,是整個時代的潰爛。
    那天深夜,我偷偷在他的《資本論》扉頁寫:"或許我們該畫的,不是單個的苦難,而是造成苦難的機器。"
    趙鐵柱在旁走過,靴底碾碎了阿芳掉在地上的餅渣,我看見他喉結滾動,卻又狠狠踩了兩腳——那是對自己的厭惡,也是對現實的無奈。
    暴雨突至的傍晚,程硯舟衝進車間時渾身濕透。"跟我走!"
    他抓住我沾著棉絮的手,"巡捕房要抓赤色分子,你今天在女工集會上說的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拽進懷裏。
    他胸前的玉佩硌著我的鎖骨,像母親當年的擁抱:"八歲女孩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童工死亡率比戰前高了三倍,這些也要當假話咽下去?"
    趙鐵柱靠在門框上,手套下的斷指無意識地敲著鐵皮,眼神複雜——他曾是童工,卻因舉報工頭被打斷右手,現在卻不得不成為壓迫者。
    車間屋頂漏雨,水珠順著房梁滴在他眼鏡片上。
    我看見自己倒映在他瞳孔裏,頭發散亂,圍裙上沾著機油,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那是被怒火點燃的光,是母親跳繡樓時眼裏的光。
    "走!"他拽著我往安全出口跑,身後傳來趙鐵柱的叫罵聲:"沈九娘,你以為能逃到哪兒去?"
    但我聽見他聲音裏的顫抖,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羨慕。
    程硯舟突然將我推進一條暗巷,自己轉身舉起畫板抵擋追來的警棍。
    我看見他畫筒裏掉出的宣傳單,上麵是我手寫的標語:"廢除童工!八小時工作製!"
    趙鐵柱的鞭子揮到一半突然停住,我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掙紮,最終轉身離開,用手套擦了擦眼角。
    "拿著這個!"他將畫筒塞給我,額頭的血混著雨水流進眼睛,"去霞飛路13號,找周先生......"
    他的話被爆炸聲打斷。
    不遠處的紗廠燃起大火,女工們尖叫著往外跑。
    程硯舟忽然笑了,指著火光中奔跑的人群:"你看,她們眼裏有光了。"
    趙鐵柱的身影出現在火場,他徒手搬開倒塌的木梁,救出一個被困的童工,手套被火星燒出洞,露出裏麵的斷指。
    我忽然懂了他的畫。
    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脊背、被機油染黑的手指、被生活壓彎的肩膀,在火光中都成了反抗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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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出圍裙兜裏的粉筆,在牆上寫下:"我們不是牛馬!"
    趙鐵柱路過時,用斷指在"牛"字上劃了道,改成"人"字。
    巡捕的哨聲越來越近。
    程硯舟扯下領帶係在我手腕上:"記住,你是沈九娘,是會讓舊世界發抖的沈九娘。"
    我點頭,將他的畫板抗在肩上。
    畫板背麵是他新畫的《破繭》:一隻金色的蝴蝶正在衝破繡繃,絲線斷裂處,透出整片金色的麥田。
    趙鐵柱突然從拐角衝出來,塞給我一個油紙包:"裏麵是通行證,走小路!"
    然後轉身用身體擋住巡捕,他的斷指在雨中顯得格外醒目,卻像根不屈的鐵釘。
    子彈擦過我耳際時,我聽見程硯舟在喊:"跑向光!別回頭!"
    我在雨巷裏狂奔,雨水模糊了視線,卻讓心跳格外清晰。
    曾經困在繡樓裏的金絲雀,此刻正在暴雨中張開翅膀——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告訴這個世界:被壓迫的靈魂,終將在抗爭中重生。
    紡織廠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像極了程硯舟畫裏的朝霞。
    我攥緊手腕上的藍領帶,忽然明白:自由從來不是誰的饋贈,而是無數雙手共同撕開黑暗的裂縫,讓光透進來。
    而我們,就是那無數雙手中的一雙。哪怕遍體鱗傷,也要在裂縫裏種下春天。
    趙鐵柱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隱若現,我知道,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舊世界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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