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年失意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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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漏三更,油燈芯爆出個火星,照亮了縣誌上“洛城膏腴”四個字。
萬曆年間的洛城,曾是漕運樞紐,碼頭上商船連綿十裏,倉廩裏的糧食能堆成山。
可如今書頁間夾著的,卻是崇禎年間的災荒圖——餓殍遍野,流民如蟻,圖旁還有時任知縣的夾注:“鬥米千錢,官倉無粟,問之布政司,答曰"京餉緊急,無暇及此"。”
我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往事像潮水般湧來,帶著墨香與黴味,混著科舉策論上被朱砂劃掉的字句。
十八歲那年,我背著幹糧步行三百裏去應鄉試,鞋底磨穿了,就用破布裹著腳走。
走到一半,幹糧吃完了,隻能在路邊的野地裏挖些野菜充饑。
放榜那日,我在榜下站了三個時辰,直到看見“魏東來”三個字排在第七,才敢相信自己中了舉人。
可到了會試,我在策論裏寫了“藩鎮跋扈,鹽政蠹壞”,主考官看了竟把卷子摔在地上,朱砂筆在“鹽政”二字上畫了個血紅的圈:“這等狂生,若讓他入仕,豈不是要掀了朝堂?”
後來我才知道,那主考官的親家,正是兩淮鹽運使,每年光“餘鹽”的孝敬就有上萬兩。
落第那日,我在京城的茶肆裏遇見張大人。
他見我對著殘卷流淚,便要了去看,看完後拍著我肩說:“好文章!可惜生不逢時。”
他指的“時”,是如今策論首重“頌聖”,次講“祥瑞”,至於民生疾苦、朝政弊端,早被寫進了《科場禁忌》的頭一條。
後來是他力薦我入了國子監,可同窗們都笑我是“野路子”,說我不懂官場的“規矩”——他們在太學裏背的不是聖賢書,而是《中樞政考》裏的“迎送禮儀”、《督撫便覽》中的“饋遺數目”。
有次我在國子監的碑刻裏發現塊南宋殘碑,上麵刻著“諫官言事,雖黜勿罪”,可如今的碑趺上,卻被人刻了句“禍從口出,病從言入”。
在國子監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我與同舍的陳兄、劉兄常常在月下論政,我們讀範仲淹,讀海瑞,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澄清吏治,讓百姓“樂歲終身飽”。
陳兄曾指著太液池說:“東來,他日你我若為封疆大吏,定要讓這天下無饑寒。”
可如今,陳兄已在京官任上步步高升,上次見他,他袖中掉出張“炭敬”的禮單,上麵列著各省巡撫所奉的炭資數目。
而他正忙著修訂《捐官則例》,給那些用銀子買官的富商定品級。
我這才明白,當年我們在國子監裏讀的“先天下之憂而憂”,早被他們換成了“先官場之利而利”。
我曾在國子監的碑刻裏見過劉大人年輕時的名字——那時他是太學生劉仲文,在“諫官言事碑”旁題過“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他中進士後被派往揚州鹽運司,首月便因查獲三船私鹽觸怒鹽商。
那夜他被綁在運河邊的柳樹上,三十大板下去,脊骨發出碎裂聲。
鹽運使王大人撐著油紙傘來看他,靴底碾過他咳出的血沫:“劉賢侄,這揚州的鹽,是朝廷的命脈,也是你我的命脈。”
半月後,他娶了王大人的獨女,婚房的紅綢下,藏著鹽商送來的“賀禮”——二十道蓋著戶部關防的浮引勘合。
他曾在洞房夜對著銅鏡揭開創口,看見血痂下新生的肉,像極了鹽引上的朱砂印。
從那以後,他靴底總沾著鹽粒,袖口總藏著“浮引勘合”。
如今他案頭的《鹽法考成》,某頁用朱筆圈著“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旁邊是他批注的小字:“非吾願,實乃官場漕規耳。”
更痛的是婉娘。
那年揚州的三月三,她在瘦西湖的詩會上吟“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鬢邊的海棠簪子隨聲輕顫。
我當時正被鹽商刁難,那鹽商非說我的詩稿抄襲,要我當眾道歉。
她卻撥開人群,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這位先生的詩稿,我買了。”
後來才知道,她是揚州最大的鹽商之女,卻偏偏愛往書齋跑——她父親的賬房裏,鎖著一摞摞《鹽引勘合》,每道勘合都對應著上千引官鹽,而她的繡房裏,卻藏著我送她的《杜工部集》,書頁間夾著她抄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父親第一次見我時,正坐在鋪著波斯地毯的客廳裏數銀票。
他上下打量我洗得發白的青衫,嘴角撇成個鄙夷的弧度:“魏舉人?嗬,舉人能換幾擔鹽?”
後來我做了揚州同知,他依舊瞧不上我,說我“芝麻官,難登大雅之堂”——直到我因整頓鹽政被彈劾,他竟在宴會上拍手稱快:“我就說嘛,寒門出不了鳳凰。”
他不知道,我查封的那些私鹽,恰是他用“合法”的《餘鹽割沒簿》轉運的,每割沒一引官鹽,他就能從鹽運使那裏分得三成利。
婉娘被禁足那日,我隔著朱漆大門喊她名字。
門內傳來她壓抑的哭聲,還有瓷器摔碎的聲響。
“東來,”她的聲音透過門縫飄出來,帶著血沫似的顫抖,“你我之間,隔著的不是門第,是這世道的冰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我靠在門上,聽著她的哭聲,拳頭緊緊攥起,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
那一刻,我恨自己的無能,恨這世道的不公——更恨那本寫滿“鹽引數目”“稅銀分例”的《鹽法通誌》,它像道無形的牆,隔開了我們,也隔開了無數個像我們這樣的人。
油燈突然滅了,屋子裏陷入一片漆黑。
我摸索著找到腰間的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皮膚,仿佛能感受到她指尖殘留的溫度。
原來這十年寒窗,換來的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跌進另一個更深的泥沼——這牢籠不是某個人設的,而是由一張張公文、一條條則例、一樁樁“合情合理”的潛規則砌成的。
可若就此認命,又怎對得起祖父的期許,對得起婉娘那雙含淚的眼?
我坐在黑暗中,摸到枕邊的《農政全書》,觸到恩師寫的“為民者”三字,眼神漸漸堅定:就算這製度是堵冰牆,我也要在洛城鑿出個洞來,讓光透進來。
《農政全書》的紙頁被油燈烤得發脆,恩師題字的“為民者”三字在晨光中泛白。
更夫敲過五更時,我摸出王順藏在櫃底的粗布短打,袖口還留著前任知縣補釘的線頭——這衣服穿在身上,竟比官服更合身。
窗外的老槐樹落了最後一片殘葉,正砸在我昨夜磨墨的硯台上,墨汁未幹,凝成個歪歪扭扭的“民”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