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田間訪民苦
字數:5553 加入書籤
天剛蒙蒙亮,我換上王順找來的粗布短打,跟著他往城南的窪地走。
露水打濕了褲腳,涼津津的。
路邊的野菜大多被挖光了,隻剩下些帶刺的蒺藜,不小心碰到,就會在腿上劃出一道血痕。
王順指著一片凸起的土包說:“大人,那是去年餓死的流民,沒棺材,就草草埋了。”
走近一看,土包上的草稀稀拉拉,有的地方還露出半截蒼白的骨頭,讓人觸目驚心——更觸目的是土包旁插著的木牌,上麵用炭寫著“流民義塚”,可“義”字的點歪了,像滴未幹的血。
一個老漢蹲在田埂上,手裏攥著一把幹土,看我們走近,渾濁的眼睛裏才泛起點光。
“大人是新來的縣太爺?”他聲音沙啞,牙齒掉了大半,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幾粒被蟲蛀的麥種,“您看看這地,硬得像鐵塊,種子撒下去,全被螻蛄啃了。”
他扒開草根,下麵果然躺著幾隻白胖的蟲子,在幹燥的泥土裏蠕動。
說著,他掀起褲腿,小腿上有道青紫的傷痕:“昨兒去官府領賑災糧,被衙役拿水火棍打的,說我"衝撞上官"——可那倉裏明明還有陳穀,都被李員外家的長工用馬車拉走了,我問了句,就遭了打。”
旁邊的婦人懷裏抱著個孩子,孩子瘦得像隻小貓,閉著眼哼哼。
婦人眼圈一紅:“昨兒挖了點觀音土,孩子吃了拉不出屎,疼得直哭……”
她突然跪下來,“大人,您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她跪地求助時,露出頸間褪色的紅繩:“這是我男人修黃河大堤時戴的平安符,他臨死前托人捎話,說‘官府的工,比黃河水還涼’。”
我慌忙去扶她,觸到她胳膊時,心裏猛地一沉——那骨頭硌得人發疼,幾乎隻剩一層皮裹著骨頭。
她腰間掛著個破布袋,袋口露出半張紙角,是去年縣衙發的《賑濟票》,票上寫著“每日給麩五合”,可旁邊用小字注著:“逢五、十停發,以省轉運之費”,那字墨跡極淡,像是後來補上去的。
“大嫂快起來,”我喉頭哽咽,“我魏東來對天發誓,定讓大家有飯吃!”
話雖出口,可看著這千裏赤地,又摸著袖中那份《荒政摘要》——上麵明明寫著“旱荒之年,當開倉賑濟,並發常平倉糧”。
可洛城的常平倉,早在上任知縣的《錢糧交割簿》上記著“空倉”二字,旁邊還有巡檢司劉大人的朱批:“倉廩空虛,乃天災所致,非人力能及”。
走訪了十幾個村落,日頭已到正中。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攔住我們,她手裏捧著個破碗,碗底剩著幾口綠色的糊糊。
“大人,這是槐樹葉拌麩子,”她顫巍巍地說,“再不吃,連樹葉都沒了……”
我接過碗,聞著那苦澀的味道,喉嚨發緊。
碗邊還有幾個缺口,割得手掌生疼,可老婆婆卻視若珍寶。
她指了指遠處的土屋:“我兒子去年被拉去修黃河大堤,說是"以工代賑",可工錢分文未給,還死在了工地上,官府隻給了塊"義民"的木牌,現在掛在屋裏呢。”
回到縣衙,我立刻召集鄉紳。
來的隻有三個,李富貴穿得最體麵,綢緞馬褂上繡著金線,扇子搖得“嘩嘩”響,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
他身後的長工挑著食盒,裏麵飄出肉香——在這饑荒年月,竟還帶著酒菜。
“魏大人,”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不是我等不仗義,實在是旱災連年,我們也快揭不開鍋了。”
說著,他從袖筒裏摸出本《賦役全書》,翻到“災年捐輸”那頁,指甲點著“鄉紳捐糧可抵二成賦稅”的條款:“您瞧,去年我捐了二十石麥,按律可免百畝田賦,可巡檢司劉大人批文時,硬是在"免賦"二字前加了"暫緩"二字——如今我的糧進了官倉,稅銀卻分文未少。您讓我再捐糧,是想讓我拿什麽抵稅?拿祖墳嗎?”
“李員外,”我敲了敲桌子,桌上的《洛城縣誌》被震得翻開,露出萬曆年間“洛城富甲一方”的記載,“縣誌載,你家在洛城有千畝良田,如今百姓易子而食,你卻跟我說揭不開鍋?”
李富貴臉色一沉,扇子頓在半空,突然指向縣誌裏夾著的一張舊契:“大人可知這地怎麽來的?崇禎十五年,前任知縣發"勸捐帖",說捐糧百石可換荒地百畝,我祖上捐了五百石,才換得這千畝地——可那荒地本是百姓的熟地,知縣大人說"荒田無主",就把人家的地契燒了,分給了我們。如今您讓我開倉放糧,是不是也想把這地再分給那些泥腿子?”
王順在一旁小聲說:“大人,李員外是巡檢司劉大人的遠親……”
李富貴嘲諷:“王典史,你家那二畝薄田,去年可是我‘好心’幫你繳的稅銀。”
王順攥緊拳頭,指節泛白。
李富貴突然冷笑,踢開腳邊的土塊:“魏大人可知,我祖父當年是洛城第一個捐糧賑災的鄉紳?崇禎十二年,我祖父開倉放糧三千石,結果被知府以 ‘私開官倉’問罪。”
他踢開腳邊的土塊,露出底下發白的骨殖,“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知府的小舅子在揚州開鹽號,怕我祖父壞了規矩。如今我囤糧?”
他指著流民義塚,“這就是規矩!你不按規矩囤糧,就要按規矩掉腦袋——就像我祖父,就像當年查私鹽的劉大人。”
我沒理會他,繼續道:“開倉放糧是下策,如今最要緊的是引水灌溉。洛水河上遊有處老渠,若能疏浚,可解十萬畝旱情。”
我展開輿圖,圖上老渠的線條被蟲蛀得斷斷續續,旁邊注著“洪武二十三年,工部侍郎主持開鑿,可灌田十萬頃。”
李富貴“啪”地合上扇子,扇骨敲在輿圖的“李家墳地”標記上:“疏浚?那渠經過我家祖墳,動了龍脈誰擔待?”
他從懷裏掏出張泛黃的地契,地契末尾蓋著崇禎年間的縣衙印,“您瞧,這地契上寫明了"渠西三十丈為李家祖塋地界",可如今的輿圖卻把渠畫在了墳地邊上——知道為什麽嗎?前任李大人離任前,收了我五百兩銀子,讓人改了輿圖上的地界!”
看著他囂張的樣子,我突然想起揚州那些鹽商。
原來無論在哪,總有這種視百姓如草芥的蛀蟲,而他們的囂張,都寫在一張張被篡改的公文、地契裏。
“李員外,”我壓著火氣,從袖中掏出火漆印的文書,“這是布政使司的批文,準許疏浚老渠。批文裏附了洪武年間的原渠圖,距你家祖墳尚有五十丈,你這是血口噴人。”
三日前,我帶著王順在布政司檔案室枯坐整夜。
蛛網纏結的架子上,洪武年間的文書被蟲蛀得千瘡百孔。
當我在發黴的《河工檔》底冊找到原渠圖時,手指被牛皮紙割出細口,血珠滲進“工部侍郎李某”的落款處。
批文邊緣的火漆印已斑駁成粉,卻依稀可見“永保民田”四字。
文書背麵用墨筆寫著:“崇禎十五年,李知縣曾欲毀此檔,為書吏王某所藏。”
文書的邊角磨損嚴重,上麵還留著前幾任官員的批語:“事涉鄉紳,從長計議”“恐生民變,暫緩施行”。
我想起王順當時捧著文書時,指尖在 “崇禎十五年知縣張某某收銀” 的字條上頓了頓,喉結滾動著沒出聲。
我後來才知道,那字條背麵用指甲刻的 “巡按禦史收鹽商三千兩……李知縣曾欲毀此檔”,正是他父親——前洛城書吏王明德——臨終前藏在《河工檔》裏的血證。
崇禎十五年,他父親因不肯篡改渠界圖,被知縣杖責三十,扔在洛水河邊喂了野狗,臨死前把血書塞給十歲的王順,叮囑 “等個不瞎眼的官”。
此刻他袖口磨出的破洞,正露出半截褪色的紅繩——那是他父親當年係文書用的,如今捆著的,是洛城百姓二十年未申的冤屈。
李富貴沒想到我真有批文,臉色變了變,卻依舊嘴硬:“批文?我看是你偽造的吧!”
這時,王順帶著幾個衙役跑來了,手裏還拿著鐵鏈。
鐵鏈上鏽跡斑斑,刻著“萬曆年間造”的字樣——那是縣衙裏唯一的刑具,卻從未用來懲辦過貪官,隻用來鎖交不上賦稅的百姓。
“李員外,”我盯著他的眼睛,“你是想現在跟我去縣衙,還是等我調兵來拿人?”
李富貴看看我,又看看手裏拿著農具的百姓,百姓們雖然害怕,但眼中也有了一絲勇氣,慢慢站起身,握緊了手中的鋤頭。
他終於狠狠地\"呸\"了一聲:“魏東來,你給我等著!”
說完帶著家丁走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一個老漢舉起鋤頭喊:“大人說得對!咱不能讓惡霸欺負!”
渠水嘩嘩地往前流,映著百姓們興奮的臉。
我蹲下身,捧起一捧渾濁的水,冰涼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裏——可水中倒映著我的臉,卻看見額角青筋暴起。
李富貴後來終於承認,那地契是他祖父在順治二年用白銀疏通關係,將崇禎十五年的舊契翻刻而成,隻因“新朝初立,官府尚用前朝印模。”
我知道,李富貴怕的不是我,是這張批文背後的“規矩”,但這“規矩”能維持多久?
當劉大人的轎子碾過洛城的石板路時,這渠水,還能流進百姓的田裏嗎?
李富貴甩袖而去時,老漢的鋤頭磕在渠界碑上,迸出的火星驚飛了田埂上的鵪鶉。
我蹲下身扒開草根,看見螻蛄在濕潤的泥土裏逃竄—— 這地終於有了水汽。
當晚在縣衙,王順捧來發黴的《荒政摘要》,我用朱砂筆在“施粥”二字下畫了粗線,墨透紙背,正好蓋住“逢五停發”的小字。
衙役們連夜拆了城隍廟的供桌當粥鍋,火光裏,我看見婉娘送的玉佩在腰間晃悠,那並蒂蓮紋竟映出粥霧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