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粥廠遇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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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廠設在城隍廟前的空地上。
王順找了幾個破甕當鍋,又去山裏砍了些柴火。
第一天施粥,百姓們像潮水般湧來,擠得廟門都快塌了。
一個漢子為了多打一勺粥,竟和衙役扭打起來,粥灑了一地,引來無數人瘋搶,有人被推倒在地,哭喊聲、咒罵聲此起彼伏。
我站在高處維持秩序,嗓子喊得冒煙,腰間的佩刀那是上任知縣留下的,鞘上刻著“除暴安良”,可刀鋒早已鏽鈍)硌得生疼。
廟牆上刷著“皇恩浩蕩”的標語,可“恩”字的右點掉了,成了“皇思浩蕩”,倒像是在諷刺這漫長的饑荒。
突然,眼角瞥見一道熟悉的淡青色身影。
那身影立在人群邊緣,頭上戴著竹笠,麵紗遮了半張臉,可那持絹帕的手勢,還有腰間掛著的翡翠雙魚佩,不是婉娘又是誰?
前日王順曾提及“揚州富昌鹽號的夥計在城西租了倉庫”,彼時我並未在意。
此刻粥廠騷亂中,那頂竹笠下的淡青色衣角,恰與三年前揚州畫舫上婉娘常穿的杭綢顏色相同。
我心頭一震,想起半月前收到的匿名信,信末畫著半朵並蒂蓮——那是婉娘獨有的記號。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欄杆,指節發白——她腰間的玉佩,正是當年我在揚州古玩鋪裏看到的,老板說那是“前朝官窯遺物”,可我那時俸祿微薄,是婉娘偷偷當了她母親給的金釵才買下的,如今卻掛在她腰間,在災民中顯得格外刺眼。
她怎麽會來洛城?
揚州到洛城千裏迢迢,以她父親的吝嗇,斷不會讓她涉險。
正愣神間,她似乎也看見了我,竹笠微微一顫,麵紗下的眼睛睜得溜圓,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被濃濃的憂慮取代。
她身邊跟著個管事模樣的人,手裏捧著個賬本,賬本封皮寫著“揚州富昌鹽號洛城分號收支”。
我認得那字跡,是婉娘父親的親筆——他的鹽號在洛城分號,想必是來催繳鹽稅的,這饑荒年月,鹽價漲了三倍,正是他們發財的好時候。
我撥開人群跑過去,腳下被石子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婉娘!”我喘著氣,聲音都變了調,“你怎麽……”
她往後退了半步,手指絞著帕子,指尖泛白,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靠近。
她身後的管事低聲提醒:“小姐,這裏人多眼雜……”
她卻擺了擺手,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吹散:“父親的鹽號在洛城有分號,這次旱災,鹽價漲了三倍,父親讓我來看看……”
她頓了頓,抬眼望我,目光在我磨破的袖口上停留片刻,“東來,你清瘦了許多。”
四目相對的瞬間,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
我想問問她這三年過得好不好,想說說我在揚州的委屈,想抱怨這洛城的艱苦,可話到嘴邊,卻隻化作一句:“洛城苦,你不該來。”
語氣裏滿是心疼和擔憂。
我看見她袖口露出半截紅繩,那是當年我送她的護身符,說能“驅邪避災”,如今卻係在她腕上,與她身上的綢緞形成刺眼的對比——這洛城的災,豈是護身符能避的?
她卻搖搖頭,從隨身的布包裏拿出個油紙包:“我帶了些治外傷的藥膏,你看你手上的口子……”
她的指尖觸到我手背的結痂,我像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手。
不是不想讓她碰,而是怕自己好不容易築起的心防,在她的溫柔裏崩塌。
她的指尖冰涼,帶著淡淡的藥香,可我卻想起昨天在田間,那個婦人摸我胳膊時,那骨頭硌手的觸感——同樣是手,有的用來塗藥膏,有的卻隻能挖觀音土。
“婉娘,”我定了定神,努力讓語氣聽起來公事公辦,“如今洛城缺糧,你能否勸說令尊,捐些糧食?”
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知道這對她來說有多難。
她父親的鹽號,此刻恐怕正囤著鹽,等著鹽價再漲。
她沉默了,竹笠下的身影微微晃動。
“父親他……”她咬著唇,“他隻關心鹽利。不過東來,你放心,”她突然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我會想辦法的。”
她說話時,身後的管事咳嗽了一聲,翻開賬本指著某頁:“小姐,您看這月的鹽稅,按撫台新令,"災年鹽稅加征三成",可巡檢司劉大人又額外加了"防汛費"五成……”
她走前,遞給我半片撕碎的信箋,是她父親的筆跡:“洛城鹽價已漲三倍,爾若敢動鹽號糧食,便與你斷絕父女關係。”
而信箋背麵,是婉娘留的字:“鹽引三千引,可換米千石,換得多少百姓命?”
三日後,當糧車駛入洛城時,我看見押車的夥計袖口纏著繃帶——那是婉娘為了偷運糧食,家丁們相互爭執時被打傷的。
王順著人用馬車接回近千袋糧食回來,臉上笑開了花:“大人,您猜怎麽著?城東的鹽號突然送來五百石白米,說是……說是一位叫婉娘的姑娘托人送的。”
我捏著那袋還帶著餘溫的米,米袋上印著“揚州富昌鹽號”的戳記,旁邊還有個小小的“罰”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婉娘把她父親囤積的“私鹽”報成“漏稅鹽”,主動向縣衙繳納了三倍罰款,才換來的糧食。
那天婉娘走時還說過,“東來,父親的鹽號每年按"合法"浮引多領三千引鹽,那些鹽引上的朱砂印,和你牒文上的一樣紅。我無法改變這規矩,但至少能讓這米,不帶著百姓的眼淚。”
此時看著字條,我突然想起在揚州時,婉娘曾指著鹽運使司門前的石獅說:“東來,你看那獅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這官場的規矩。”
那時我還笑她多心,如今才明白,那不是玩笑。
洛城的粥廠還在施粥,可我知道,這五百石米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但婉娘送來的不止是米,還有一麵鏡子,讓我看清這鹽引上的朱砂印,和百姓碗裏的觀音土,原是同一種顏色。
五百石米倒進粥鍋時,鍋底的焦痕像極了洛城地圖上的旱裂。
婉娘留下的扇麵還壓在賬冊下,金線繡的稻田在蒸汽裏若隱若現。
王順扒拉著算盤說:“大人,米隻能救急,渠才能救命。”
窗外的百姓捧著空碗不肯走,碗沿的缺口割著月光,我突然想起縣誌裏洪武老渠的圖——那渠線不是畫在紙上,是刻在百姓餓癟的肚皮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