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宮闕雪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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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七年冬,北京城籠罩在一片肅殺的寒氣裏,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落下一場大雪。
    我和蘇凝霜帶著《守遼方略》和溫體仁的罪證,混在運糧的隊伍裏進了城。
    糧車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軲轆、軲轆”的聲響,像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倒計時。
    劉編修早已在東華門等我們,他穿著件藏青色的棉袍,裹得嚴嚴實實,見了我們,趕緊把我們拉到牆角的陰影裏。
    “太子殿下願意在武英殿主持對質,”他壓低聲音,眼鏡片後的眼睛閃著緊張又興奮的光,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很快散開,“隻是溫體仁勢力太大,朝堂上一半的官員都受過他的恩惠,恐怕會有變數。殿下已經聯合了六部九卿裏的正直官員,今日在武英殿設‘三司會審’,由刑部尚書主審,殿下以‘監國’身份旁聽——按祖製,太子不得直接審案,但可借‘監國’之權確保證據不被篡改,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穩妥的法子。”
    他頓了頓,往四周看了看,確認沒人偷聽,才繼續說“東宮的侍衛裏,有三個是當年督師的舊部,都是信得過的。他們會接應你們,暗號是‘梅花落’——你說上句,他們答‘忠魂歸’,千萬別弄錯了。”
    武英殿的金磚冰冷刺骨,寒氣從腳底往上竄,凍得人指尖發麻。
    溫體仁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穿著件紫貂皮袍,手裏把玩著一串蜜蠟佛珠,珠子碰撞發出“嗒嗒”的輕響,臉上掛著倨傲的笑。
    見到我們,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淩驚鴻,你以為憑這些廢紙就能扳倒我?真是年少無知!老夫在朝堂三十年,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
    我把檔案冊扔在他麵前,冊子“啪”地砸在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是不是廢紙,問問這些人就知道了。”
    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整齊而沉重。
    吳千總、周滄、李參將……三十七個舊部魚貫而入,每個人手裏都舉著塊兵籍木牌,木牌在燭火下泛著微光,上麵的名字清晰可見。
    他們站成兩排,身形或許佝僂,眼神卻像燃著的火,透著股不屈的勁兒。
    溫體仁剛要開口嗬斥,殿外突然傳來一聲朗喝,穿透了殿內的沉寂“臣劉宗周有本啟奏!”
    吏部尚書劉宗周持笏而入,他穿著緋紅官袍,身姿挺拔,身後跟著七位禦史,個個麵色凝重,“溫體仁勾結閹黨,克扣遼餉二十萬兩,證據確鑿!”
    他將一疊賬冊摔在案上,賬冊散開,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記錄,“這是通州糧倉的入庫記錄,溫體仁私調軍糧倒賣,致使關寧軍冬日無糧,凍死將士三百餘人!這些都是將士們的血債!”
    溫體仁臉色煞白,猛地拍響太師椅扶手,聲音尖利“劉宗周你血口噴人!老夫忠心耿耿,為陛下分憂,何曾做過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卻見太子緩緩起身,他穿著明黃色的常服,腰間掛著玉帶,舉起一枚玉印,印麵刻著“監國之寶”四個篆字“這是父皇密賜的‘監國印’,今日朕代天監審。溫體仁,你說《乞降書》是真跡?那為何東廠線人從你書房搜出秦無殤的練字帖,字跡與‘乞降書’分毫不差?”
    太子將練字帖扔到溫體仁麵前,帖上“袁崇煥”三字被劃得殘破,墨跡與《乞降書》完全一致,連運筆的頓挫都分毫不差。
    溫體仁手指顫抖著撫過字帖,突然瞥見帖尾秦無殤的小字“溫大人令仿此筆跡,事成賞白銀千兩”,他的喉結劇烈滾動,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臉色從煞白變成了鐵青。
    “溫體仁,”李參將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你克扣軍餉,通敵賣國,害死了多少忠良,還有什麽話說?”
    溫體仁臉色驟變,猛地拍響太師椅扶手,椅腿在金磚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一派胡言!袁崇煥通敵有百姓為證!有他親筆寫的《乞降書》為證!你們這些殘部,不過是想借平反謀逆,恢複你們的勢力!”
    “百姓?”吳千總突然冷笑,空袖管指著殿外,聲音裏帶著悲憤,“當年爭搶督師肉的百姓,後來有三十多人自盡謝罪!他們是被你買通的劊子手騙了!劊子手收了你的銀子,在刑場上大喊‘督師通敵’,挑唆不明真相的百姓!”
    他從懷裏掏出卷紙,展開,上麵是鮮紅的指印,“這是劊子手的供詞,說你給了他五百兩銀子,讓他謊稱‘督師親口認罪’!他現在重病在床,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敢把真相說出來!”
    “《乞降書》?”蘇凝霜舉起城磚,銅印在燭火下泛光,映出上麵的紋路,“秦無殤已招供,那是他模仿督師筆跡偽造的!你看這城磚上的真跡,‘以遼人守遼土’六個字,筆鋒剛勁,帶著股正氣;而所謂‘乞降書’的筆鋒,軟而無力,還帶著刻意模仿的僵硬,何曾相似?”
    她將城磚與《乞降書》的拓本放在一起,對比鮮明,連不懂書法的人都能看出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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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體仁的臉漲成豬肝色,像被人狠狠扇了幾巴掌。
    他突然轉向太子,聲音帶著哭腔,像在哀求“殿下明鑒!這些都是逆賊偽造的證據!老臣追隨陛下多年,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啊!”
    “忠心?”太子突然打斷他,扔出本賬冊,賬冊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啪”地落在溫體仁麵前,“這是東廠檔案庫搜出的《遼餉克扣錄》,你三年內私吞軍餉二十萬兩,一半送給了後金貝勒,另一半入了自己腰包!”
    他指著賬冊上的朱印,那印與城磚上蹭到的印泥一模一樣,“這是你的私印,總不會也是偽造的吧?”
    溫體仁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滾得滿地都是。
    他手指顫抖著指向太子,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突然雙眼翻白,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殿外傳來秦無殤的哭喊,聲音嘶啞而絕望,被侍衛押著跪在殿門口“是他!都是他逼我的!他殺了我妹妹,還說隻要我偽造證據,就保我娘平安!可我娘去年也沒了,也是被他害死的!我對不起督師,對不起遼地的百姓啊!”
    一個老嫗捧著陶罐上前一步,陶罐口的紅綢被風吹起,露出裏麵灰白色的骨殖。
    “溫大人,督師的遺骨在此。”她的聲音蒼老卻有力,在寂靜的大殿裏回蕩,“你摸著良心說,這三年來,你睡得安穩嗎?每到夜裏,就沒聽見督師在你耳邊問‘為何害我’嗎?”
    秦無殤被押進城隍廟時,袖中發簪突然滑落,銅簪上的“秦”字在燭火下閃著冷光。
    那是他妹妹十二歲生辰時送他的,簪尾還纏著半根紅繩——當年妹妹總說“紅繩辟邪,哥戴著就不會受傷”。
    他盯著發簪,突然劇烈掙紮,鐵鏈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放開我!那是我妹妹的……”
    聲音抖得不成調,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她最後一次見我,就攥著這簪子哭,說‘哥,別信溫體仁的話,他是壞人’……我當時怎麽就沒聽呢?我真是瞎了眼!”
    他猛地撞向柱子,額頭磕出血,血珠滴在發簪上,像開了朵小紅花,“她才十五啊!溫體仁說給她找最好的大夫,結果……結果把她扔進亂葬崗喂野狗!我這個當哥的,連她最後一麵都沒見著啊!”
    李參將撿起發簪,紅繩上還沾著幹枯的草屑,那是亂葬崗的野草“你妹妹的墳,我們上個月遷到廣渠門義園了,墳前種了她最喜歡的海棠,開得很好。你若真心悔過,以後每年去給她磕個頭吧。”
    秦無殤聞言,突然癱軟在地,嚎啕大哭,像個被抽走骨頭的孩子,哭聲裏滿是悔恨和絕望。
    秦無殤眼神空洞,像丟了魂。
    他看到老嫗手裏的陶罐,突然“撲通”跪倒在地,膝蓋砸在金磚上發出悶響,額頭不停地往地上磕“督師,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你饒了我吧……”
    刑部尚書接過《守遼方略》,聲音擲地有聲,在大殿裏回蕩“經三司核驗,溫體仁通敵賣國、構陷忠良罪名成立,即刻打入天牢,秋後問斬!”
    太子起身朗聲道,聲音清亮,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袁崇煥督師忠勇可鑒,朕代父皇下旨恢複其官職,追贈太傅,諡號‘忠肅’!其舊部有功者,皆按軍職複用!”
    太子舉起城磚,城磚在燭火下泛著微光,上麵的刻痕清晰可見“袁崇煥督師,天啟六年守寧遠,一炮驚退努爾哈赤;天啟七年守寧錦,身先士卒卻不受封賞;崇禎二年護京師,千裏馳援血染征袍。他說‘臣仗鉞以來,無寸功可錄,唯有一死以報社稷’,卻被誣通敵,淩遲於市!”
    他將城磚放在案上,銅印與“袁督師印”殘角嚴絲合縫,拚成一枚完整的印“今日朕為他昭雪,不僅是為他一人,是為天下忠良正名——守土者無罪,護民者不朽!”
    殿外雪聲簌簌,雪花從殿頂的縫隙飄進來,落在金磚上,很快融化成水。
    百官齊呼“萬歲”,聲音震得梁上積雪簌簌落下,像在為九泉之下的忠魂落淚。
    殿外亦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是那些守在宮外的舊部和百姓,聲音裏帶著壓抑已久的激動和喜悅。
    我望著城磚上漸漸淡去的血痕,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這磚藏的不是秘密,是能讓後來者挺直腰杆的道理什麽是忠,什麽是奸;什麽該守,什麽該護。
    溫體仁被押下去時,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裏充滿了不甘和怨毒,像條臨死前的毒蛇。
    可我知道,他輸的不是我們,是那些藏在城磚縫隙裏的忠義,是那些刻在舊部骨頭上的信念,是民心,是天道。
    雪落時,我們把督師的遺骨葬在了廣渠門的義園。
    老嫗說,這是督師當年戰死的地方,他最想守護的就是這裏的百姓,這裏的土地。蘇凝霜把兩半梅花玉佩合在一起,埋在墓前,玉佩相碰的聲音,清脆而堅定,像極了督師當年在寧遠城刻磚的聲響,一下,又一下,刻在土裏,刻在心裏。
    “淩公子,”蘇凝霜望著遠處的城牆,雪花落在她的發間,像撒了層碎銀,“你說,督師會看到嗎?看到他的冤屈昭雪了,看到寧遠城還好好的……”
    我望著漫天飛雪,雪花落在臉上,冰涼而輕柔,突然笑了“他一直都在。”
    城磚上的刻痕裏,趙虎的梅花餅,王二麻子的麵粉,孫婆的灶火……這些普通人的痕跡,不就是督師一直守護的東西嗎?
    他們或許沒讀過多少書,卻懂得什麽是忠義,什麽是家國。督師的魂,就藏在這些煙火氣裏,藏在每個記得他的人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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